第133章 插播:憲治五年的除夕夜
今日是除夕,京城裏醞釀了整個臘月的熱鬧之意已經沸騰到極致,家家戶戶都拿出最大的熱情,一年到頭,最大的盼頭便是過個好年。
雖然各人家中緊張忙碌,但行走的商販們都回家過年去了,福澤街上比平時還要人少。
這倒讓許多不安分的人看到了折騰的機會,那就是李至和曾居道。
十九歲的李至得意洋洋地把玩自己的刀,身後跟着五六個兄弟,他們身上都背着幾捆自製鞭炮,在福澤街上挨家逐戶轉悠,走到人家的大門口,便朗聲吆喝:“全京城最響的鞭炮!全城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便宜賣了便宜賣了!大家千萬不要錯過時機!出來瞧一瞧看一看了啊……”
轉到第三圈的時候,其中一個實在累得扛不住了,他把鞭炮卸下來,喘着粗氣往道邊一坐,不住地抹汗:“不行了李兄,我,我真的沒力氣了,賣不動了”
李至皺眉,剛要說幾句,另一個人也把鞭炮一卸,挨着第一個人坐下,滿臉放棄地嘆道:“我也撐不住了,咱們這麼叫賣,根本沒用!半晌過去,我嗓子都快冒煙了,到現在連一掛鞭炮都沒賣出去!我看還是算了吧”
李至的眼睛一瞪,只聽後面幾個人也怨聲載道,有人說:“這頭回自製的鞭炮本就危險,去歲城北不少人家貪便宜買了魯老爹家的自製鞭炮,他家以前從沒做過鞭炮,結果就鬧出了鞭炮傷人的事,人們現在學聰明了,再不買這樣不保險的鞭炮了……”
“放屁!你是說我做的鞭炮有問題?”李至大喝道:“鄧沐,這硫磺木炭什麼的可是你買的,蕭艾方,這鞭炮可都是你和我一起裝填的,還有趙玉,鞭炮都是你親手檢查過試驗過沒問題的,整件事你們都參與了,現在反過頭來懷疑我?”
剛才說話的鄧沐苦着臉道:“我當然知道咱們的鞭炮沒問題,但別人不相信啊!咱們沒名沒姓的,突然冒出來,一幫還未及弱冠之年的後生,換了你你敢不敢買?”
李至不耐煩道:“少廢話,你,你,都給我起來!沒骨頭似的,像什麼樣子?我問你們,我賣這鞭炮是為了我自己嗎?不是!我和曾居道那廝立約的時候你們都聽見了,要是咱們賣東西贏了他,他們就得請咱們喝一個月的大酒!這你們都是見證啊”
“是,這些我們都知道,可咱們的方法有問題,這麼吆喝下去,是沒用的”
李至把刀往地下一戳,怒道:“那你說怎麼辦?”
“我說……咱們就在這福澤街上,放他幾串炮,讓大家聽聽響,我再去借幾隻銅鑼,挨家挨戶敲打,不怕他們不來看!”
“好,這個主意不錯,就這麼辦!”
李至這一夥鞭炮隊緊鑼密鼓地準備新法子,而曾居道也領着一幫公子哥在角樓附近搭了個棚子,大家都是衣錦華服,但全在埋頭寫桃符,和賣字先生搶生意。
這個場面頗為壯觀,一般人沒機會看到這麼多公子哥齊心協力賣字,所以覺得新鮮有趣,但是攤子前面只有指指點點的人,而沒有買桃符的人。
曾居道心下暗暗着急,他和李至比賽要在除夕這日動用一切力量做買賣,誰賣的錢多,誰就贏了,贏家要請輸家喝一個月的大酒,所謂大酒,就必須是全城有名的大酒樓,挨着來,吃一個月。
要是他輸了,白花花的銀子流出去,那他非被曾守業打折腿不可。
東西賣不出去,問題肯定出在自家身上,他拿起其中的一對桃符看了看,立刻氣不打一出來,拍桌子叫來正在揮筆潑墨的柳無咎,指着那對桃符道:“無咎兄,你這樣寫不行,桃符上得是吉利話,聯語你見過吧,就是怎麼喜慶怎麼好,你忘了孟昶所改的那一副桃符了嗎?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得照這個標準來”
柳無咎不屑道:“曾兄,你我俱是飽讀詩書之人,那些舊派的吉祥喜慶之語早該改改了,這桃符要釘在門上,若字句淺薄輕浮,只會丟了主人家的臉面,我文采有限,只好挑些清雅工整的古人詩句寫下來,豈不是別開生面,別出心裁?”
“所以你就寫了……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我不是說這兩句寓意不好,好是自然很好,但不夠明白,百姓們買桃符也不是為了顯出什麼俊才文華,而是圖個吉慶開心,你指望一個屠戶人家買這樣的桃符?他連多看一眼都費勁”
“可是……這樣不就顯不出咱們的不同了嗎?”
“不必擔心,你寫好普通的桃符,咱們就穩贏無疑了,還有這字,我說了,要隸書”
“好好好,你說了算,我改就是”說完,他拿着桃符回到案前。
曾居道剛鬆了口氣,忽然聽到福澤街上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響,這聲音是流動的,從遠到近,接着就是震耳的鑼聲,鏘啷鏘啷,隔着八條街都能聽見。
他心裏咯噔一下,暗叫不妙,立馬派了個小廝去察看情況,那小廝跑得快,氣喘吁吁地回報道:“三爺,是李爺他們在賣鞭炮!那邊人可多了,買主也不少!比咱們這兒熱鬧多了!”
“啊!這可怎麼辦?咱們趕不上了!”大家一聽,都開始緊張起來,紛紛議論。
“李至那邊人手多,這本來就不公平”有人說。
“是啊,而且他們這賣法粗暴不堪,簡直有辱斯文”
“你跟李至講什麼斯文?你瘋了?”
曾居道一手握拳,眉頭緊鎖,要讓這幫公子哥叫賣吸引人,那是絕無可能,但是就這麼輸給李至,他又不甘心。
事到如今,也只有一個辦法了……
別怪他不講道理,只能說戰場無對錯,到了這個時候,也就顧不上什麼仁義了,先把錢拿到手才是真的。
打定主意,曾居道先穩住眾人,讓大家繼續賣桃符,而自己卻狂奔回曾府,一頭扎進曾少塵的屋子裏。
曾少塵正在指揮婢女運送糕點,她驚奇地看着曾居道氣喘如牛的樣子,笑道:“三哥,你這是怎麼了?柏葉酒還沒上桌呢,你就醉昏頭了?”
“妹妹救命!”曾居道一把抓住曾少塵雙手:“你那隻上面綉西瓜的香囊在哪裏?先借我一用,上元帶你出去看花燈”
曾少塵聽到看花燈本來很高興,但還是面露難色:“可那隻香囊是……”
“我知道,你不是還有好多嗎?少了這一個也不值什麼,聽話,先給我用一次,我就求你這一次了,你想想上元節,你不是一直想去太平河坐燈船嗎?”曾居道拋出了無法拒絕的條件。
曾少塵咬牙決定:“那……你可一定得帶我去啊,說話算話!”
“好,說話算話!”
到了申牌時分,已是約定的時間,李至那一隊把所有鞭炮都賣出去了,安然等待已經沒有變數的穩贏結果。
而曾居道帶着拖拖拉拉的另一隊公子也到達了約定地點,李至他們早就打聽到了消息,曾居道這夥人的生意簡直可以用慘淡來形容,本來他們想好好笑話一番,但沒想到對面這些人卻滿面笑意,絲毫沒有要敗了的失落樣子。
沒了對比,李至他們的傲氣也就消減幾分。
快輸了還這麼自得?李至不禁犯起嘀咕,到底是什麼原因?
只見曾居道悠悠地上前一步,和李至相對而立,還沒等李至開口問,曾居道先行道:“李至啊,你先別急着說話,看看這是什麼?”
他掏出那隻西瓜香囊,在李至面前晃了晃:“猜猜這是誰繡的?”
歪歪斜斜的西瓜,青紫相間的顏色,這樣拙劣的綉工放在市場上根本不會有人理睬。
可是李至的眼神卻瞬時變了,他盯着那隻香囊不放,剛想伸出手去摸,卻被曾居道收回。
“看着眼熟吧,是你見過的,不好意思向我妹妹討的那隻”曾居道眼神放光:“想要嗎?”
李至沒說話,但是頭卻低下了。
“只有這一次機會,只要你把賺的所有錢都拿出來,我就賣給你”
機會只有一次……李至猛地抬頭,但卻沒辦法下定決心。
這麼多兄弟的辛勞,就是為了贏,不能因為他一個人讓大家失望。
但,這隻香囊,只有這麼一隻香囊……
“好,我買了”李至終於還是豪氣地一揮手,然後對身後的眾人道:“兄弟們這個月的大酒就由我會鈔,絕不虧待大家”
大家全都一臉茫然,紛紛質問道:“一隻香囊有這麼重要嗎?咱們又不是為了喝大酒才比賽的!”
不管怎麼說,李至咬定了不鬆口,大家也就沒話了。
到底是他們自己人的決定,而且他們也沒吃虧。
而曾居道身後的公子們雖然有些懵,可是既然勝了,那也就稀里糊塗地歡呼起來。
這下李至得出雙份錢,還丟了本該屬於他的勝場,只為了一隻丑香囊。
他和曾居道一手交錢一手交物,雙手捧過那隻香囊,李至本來橫霸的目光中流露出難得一見的溫柔。
曾居道見到他這副樣子,卻於心不忍起來,他嘆了一口氣,拍了拍李至的肩膀:“你啊你,讓我說什麼好”
李至珍而重之地將香囊收起,沒什麼多餘的表情,只是搖搖頭。
“罷了,不必請我們吃酒了,我的人我自己請,你只請你的人就好,我說你啊,真是沒救了”
大家歡呼雀躍地擁着李至和曾居道,一個月的大酒,雙方皆大歡喜。
“李兄,你告訴我一句實話,這隻香囊到底有什麼名堂?”鄧沐悄悄伏在李至耳邊說。
李至瞪了他一眼,一手攬在他肩頭:“天機不可泄露”
曾居道意味深長地回頭看了一眼李至,想起了那隻香囊背面繡得橫七豎八的字跡:
西瓜清圓,雲涼手綉
他搖搖頭,苦笑道:“李至啊,你真是沒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