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引子

越是平靜的海面,越有可能孕育風暴。這話是孟東燃上初中時從書里看到的,沒想到,在他後來的仕途生涯中,這話成了一種象徵,一種寓言。仕途險惡,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涌動,數次詭異怪誕的權力爭鬥中,孟東燃差點溺水,有幾次眼看就要沉下去,可他最終還是避凶趨吉,抓住最有利的一面,讓自己柳暗花明。數月前,孟東燃再次在競爭中勝出,離開桐江市**秘書處,來到新的工作崗位,擔任桐江市發改委主任。他成了桐江的一面鏡子,讓眾多人捧着在那裏照自己。

妻子葉小棠卻老是盯着他的另一面,認為他陰險、狠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葉小棠不止一次說,跟你這樣的人生活,我怕啊,別人是伴君如伴虎,我葉小棠是伴夫如伴鬼。孟東燃並不跟妻子爭辯,波詭雲譎的官場,已讓他養成了少說話為妙不說話最好的良好習慣,在家也是如此。禍從口出,這個古訓他不能不牢記。想想那些叱吒風雲的人物,就因為一時衝動,說了不該說的真話實話大白話,就讓人一巴掌打到谷底,永世不得翻身,語言的招禍力實在是太強大了。為官者的五官跟正常人的五官不能一樣,耳朵要靈,更要失聰:響在暗處的聲音,你要及時幫領導聽到;而鋪天蓋地的怨聲、怒聲,你要學會聽不到。領導和領導之間不便被別人聽到的話,你就是長着耳朵,也不能讓它進去。嘴巴要甜,更要緊;眼睛要靈活,朝上看是一種姿態,朝下看又是另一種姿態,千萬別拿它當一回事;鼻子要尖,該聞着的氣味,再遠你也要聞着,不該聞着的,就是到了鼻子底下,你也得讓它感冒鼻塞不通氣。總之,你的五官不只對你一人負責,還要對全局負責,要對領導的命運負責,領導的命運到了一定時候就是你的命運。家雖是你的,老婆雖然也是你的,但你不是你自己的。

況且,這些奧妙豈是一個女人能看得懂的,葉小棠這種書獃子,看到的永遠是一,孟東燃絕不在一處,也不在二處,他在三處甚至四處,深吶。面對葉小棠的冷嘲熱諷,孟東燃輕輕一笑,依然我行我素,步態老練地進出在人“鬼”之間。

要說葉小棠這話也在理,官場不講道義不行,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有道義,背離了道義,你會變成孤魂,被眾人甩開;官場重在借力,你自己上是一種上,踩着別人的肩膀上也是一種上。孟東燃雖不至於卑鄙到踩着別人的肩膀,但他喜歡攀附別人的力量,有那麼好的力不借,傻啊。但所有的力量都沒白借的,你得付出,付出的過程就是一個講道義的過程,孟東燃牢牢堅持着這個根本。官場太講道義也不行,它不是按道義出牌的,官場的美妙和殘酷都在一個“牌”上,什麼時候出牌,出什麼牌,用多大力,用哪張牌去對付別人,成全自己,這都是智慧,也是膽略。關鍵時候你是要背棄一些的,死守着道義,就會被道義所害,很教條,也會被看作愚昧。愚昧人是不適合的,除非你胸無大志,想過那種安安分分的日子,可有這種日子嗎?

“活學活用,適時變通,進退有度,從容自然”是孟東燃給自己制定的十六字進步法則。靠着這十六字法則,他成功地實現了一次次突圍,目前已是桐江眾人關注的實權派單位桐江發改委的一把手了。

孟東燃剛剛四十五歲,四十五歲到此位置,不容易。四十五歲爬到這個台階,前面一路美景。

但是風暴接踵而至。

官場風暴都是那種看不到的風暴,看到的都是結局,看不到的才是真正的博弈。結局多的時候是在博弈之後,有時候也在博弈之前,或者,一個結局是另一個結局的開始……

桐江最近安靜得奇怪。

自從曝出市長趙乃鋅受賄事件后,孟東燃就格外小心翼翼。他是常國安曾經的心腹,現在又是趙乃鋅身邊的紅人,趙乃鋅任何風吹草動,都會殃及到他。好在受賄風波很快過去了,省紀委調查組經過一個多月的調查,最後宣佈,有關趙乃鋅接受地產商王某五百萬元巨額賄賂的舉報純屬子虛烏有,是地產商受人操縱,故意栽贓陷害。至於網上風傳的趙乃鋅跟光華電子老總謝華敏還有其美麗女助手袁亞奇玩“3P”的艷照是PS來的,而袁亞奇寫的**日記,則是一次純粹的惡搞,始作俑者已受到懲罰。不過這事對趙乃鋅還是衝擊很大,短短兩個月內,趙乃鋅鬢角的發就白了。

有人已經把手伸到了趙乃鋅脖子上。這個人,有人懷疑是桐江老派勢力常國安,也有人懷疑是不久前被免去職務的三位局長中的一位,因為那一位的官帽子事實上就是被趙乃鋅摘掉的。撤他職的時候,書記潘向明還頗為猶豫了一番,若不是趙乃鋅態度強硬,他的官位興許就保留下了。站着茅坑不拉屎,那我就先請你們把茅坑讓開,這話是趙乃鋅在一次幹部大會上公開講的。拿茅坑比喻顯赫的官位,趙乃鋅出言不慎,也激起了桐江一些微詞,市委書記潘向明倒是沒說什麼,呵呵笑了幾聲,就沒了下文。

事件過去兩個月了,趙乃鋅沒丟官,也沒像個別人預言的那樣黯然離開桐江,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活躍在桐江的政治舞台上。不過他的精神面貌的確不如以前,這一點孟東燃能深刻地感受到。

至於熱鬧的桐江為什麼會突然寂靜下來,孟東燃還沒找到緣由,也許是這場金融危機的原因。突如其來的金融風暴打亂了桐江所有人的步伐,一連串的經濟事件面前,人們的政治神經便漸漸鬆懈,注意力全集中到高新產業區那些搖搖欲墜的企業上面去了。就算對企業不關注的人,你也得操心自家的日子,這場危機殃及到的遠不只是大小企業,是每一個人。當然這只是一個美好的猜測,怕就怕事情沒這麼簡單,那一波沒打倒趙乃鋅,有人正在醞釀著新的一波也未可知。

這棵樹不能倒,另一棵樹也必須全力抓住。

這一個月,孟東燃有意識地加緊了往潘向明處的步子。跑得勤了,彙報也越來越頻繁,一些本不該直接說到潘向明耳朵里的話,現在也開始說。潘向明喜歡聽這些,聽時微微笑着,嘴上雖不回應什麼,但以前對孟東燃擰着的眉頭,現在總算是鬆開了,這是個好兆頭。讓孟東燃興奮的是,潘向明前些日子連着讓秘書打電話,讓孟東燃當他的酒囊。此酒囊不同於彼酒囊,這是市委書記的酒,孟東燃喝得過癮。

這些事趙乃鋅並不知道,或者知道了裝不知道。先不去管他,孟東燃相信有辦法給趙乃鋅一個說得過去的解釋,就算趙乃鋅怪罪,也不至於把關係掰掉,頂多心裏不舒服幾下,以後會有辦法讓他舒服。

有些平衡就是在舒服與不舒服間蕩來蕩去,有時適當製造點彆扭,也是一種策略,或者插曲,加了調味品的飯吃起來總是別有味道,孟東燃這方面頗有自信。

問題是梅英替他擔心。

梅英昨天跟孟東燃說了一席挺有意味的話。

“往哪邊站,你可得想好了,腳一旦邁出去,再往回收,就不由得你了。你玩高難度動作姐支持,絆了腿、摔了跟斗姐可扶不了你。別到時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兩邊都掉了鏈子。”孟東燃笑笑,沒正面回答。梅英又說:“一山不容二虎,這是鐵律,桐江這兩個哥哥都是武林高手,他們玩的那些拳腳,怕是你聽都沒聽過,甭看他們現在笑着,有你叫苦的那一天。”

梅英說的是市長趙乃鋅和書記潘向明,表面看,桐江這兩位一把手團結着呢,一唱一和,把桐江演得是風調雨順。但暗中,兩人手上的功夫卻沒停過,你試探我一腳,我回敬你一拳,然後笑着坐下來,大唱一通和諧。沒有鬥爭不行,鬥爭太過猛烈也不行,觀眾看着不舒服,上面也不希望你斗個沒完沒了,你若是動作過大,一張紅牌就把你罰下場了。

還好,桐江這兩位目前還收斂,或者還沒到真正出手的時候。

梅英跟他們兩位都熟,尤其潘向明。聽說曾經的曾經,潘向明還追求過梅英,非梅英不娶呢,到現在心裏好像還擱着那麼一層意思。梅英常拿這個取笑潘向明,說潘向明說話不算數,不爺們。潘向明樂呵呵地一笑:“好啊,哪天我再爺們一次,不過話說好了,我要是進攻,你可不能躲避。”

“想得美!”梅英大笑,她笑的姿勢再也看不到當年那純情少女樣,倒像是一位久經沙場的情場老手,每當這時,潘向明就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恍惚感。

不過梅英這次下來,明顯是跟潘向明拉開了距離。不想太近也不想太遠是梅英處世的原則,站在適中的位置,你才能進退自如,這是她常常教誨孟東燃的一句話。但孟東燃做不到,孟東燃的處事原則恰恰跟她相反,他喜歡把一切拉近。“你是居高臨下,而我是仰首瞻望,貼得近才能看得清。”孟東燃為自己找理由。

“看清了嗎?”梅英反問。孟東燃啞了。很多事是看不清的,霧裏看花,水中望月,越朦朧越誘人。官場有時候跟女人一樣,愣是把一張清晰的臉塗得五顏六彩,讓人想入非非,讓人望穿秋水,她卻粉面含黛,讓你永遠也猜不透粉黛後面的真面目。

兩條鏈子自然是指趙乃鋅和潘向明的關係。孟東燃跟趙乃鋅的關係梅英是知道的,當初還是她牽的線,說趙乃鋅是座富礦,遲早會被開發出來,要孟東燃牢記一個真理,當你自己還不是礦的時候,別人就是你的礦,你要借別人的金子發亮。現在孟東燃大小也是座礦了,發改委主任,多麼顯眼的一個位置。可他突然又靠上了潘向明,這讓梅英感到危險。

官場上最忌諱的就是腳踩兩隻船,孟東燃拉近跟趙乃鋅的關係時,就已經惹得老後台常國安非常不滿,罵他吃裏爬外,賣主求榮。眼下桐江常、趙二人的鬥爭已是白熱化,**味相當濃,前幾天常國安還到省里告狀,大說趙乃鋅的不是,尤其抓着兩個小區的水污染不放,在人大和政協四處呼籲。孟東燃為此大傷腦筋,一方是他的老東家,他跟了常國安十餘年,怎麼說那份關係也不一般,另一方是他新東家,更不能開罪。為緩解常趙二人的矛盾,他是一張笑臉分兩半,蹭蹭這個,暖暖那個,做足了潤滑劑的角色,可效果甚微。看來常趙二人是要繼續斗下去了,特別是常國安,他怎麼就那麼好鬥呢?好在常趙二人的鬥爭並沒傷及到他,這要感謝趙乃鋅,趙乃鋅並不介意他跟常國安的關係,說那是歷史,他這人尊重歷史。不過趙乃鋅跟他說過一句話:“我不希望把這些帶到工作中去,個人感情是一碼事,工作又是另回事,我希望你能分得清。”

孟東燃說能分得清,但是現在又多出一個潘向明,趙乃鋅還能一如既往?或者,他還能像以前那樣做到進退自如遊刃有餘?

梅英不相信這些,在梅英看來,遊刃有餘是句空話,就像走鋼絲,走過去是王,走不過去摔下來,算你活該。梅英不希望孟東燃這樣,孟東燃一舉一動,牽挂着她的心啊。孟東燃每玩一個新概念,梅英就替他捏把汗。梅英不相信孟東燃能從桐江三大力量中找到一個平衡點,能把三方勢力玩轉的人,梅英還沒見過!

梅英上面的話來自趙乃鋅的一句牢騷。

在調研組考察高新產業區的第一天,一行人說笑着。梅英說趙乃鋅到桐江步子不一樣了,一步比一步瓷實,“照這麼走下去,你老兄可就要走出一條金光大道了。”趙乃鋅呵呵一笑,知道梅英暗指什麼,不正面回答,抬起頭,正好看見前面一隊人馬在挖路,笑道:“我還想讓它變成飛機跑道呢,可能嘛,你瞅瞅,前後都是挖路的,我這走法,不掉坑裏就是萬幸。”說完回頭,見梅英皺眉頭,又道:“孤家寡人,走不遠,別眾叛親離就算造化。”

可能是孤家寡人四個字讓梅英琢磨出了什麼,梅英呵呵一笑,話一拐彎,衝著前面那隊修路者說:“他們挖還不是給你趙市長臉上貼金,你瞅瞅這高新區,才幾年工夫,建得多漂亮。”趙乃鋅一聽她不接茬,虛話實說,乾笑兩聲往前走了。梅英借故打電話,脫開主陣營,孟東燃見勢,悄然從趙乃鋅身邊溜過來,來到梅英身邊,兩人沒聊幾句,梅英就把前面那番話丟給了孟東燃。

孟東燃心裏多了塊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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