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情夢看着看着,一股子無名火在胸口越燃越旺,她的手也開始抖了起來,那是給氣的!
實在看不過他那窩囊樣,她索性兩手一松,“砰”的一聲,瓷質的酒壺被摔在地上,碎了。
酒水灑滿一地。
酒鬼突然憤怒地嗥叫,猛地伏在地上,吮吸碎瓷上殘留的幾滴醇液。
情夢玉容含怒,霍地踹出一腳,踢飛了那堆瓷片。
瓷片擦着他的唇飛出去,他仍一動不動維持着伏卧的姿勢,一滴滴血珠自割破的唇上滑落,“啪嗒”滴在淌滿酒水的地上,漾開一道血痕,連那無色的酒也被染成了淡粉色。
她心中莫名揪痛,像被刺扎了一下,呼吸一窒,抬腳就往淌了酒漬的地面胡亂踩幾下,把那淡粉色跺到泥污里去,再罵他一句:“廢物!十足的廢物!”一向輕柔的嗓子猛地拔尖了不說,那嗓音還微微發顫,可見她是氣得不行。
挨了罵的那位緩緩把身子靠回牆角,兩手抱緊了膝蓋,整個腦袋埋在臂彎里,蜷縮成一團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了,他依舊一聲不吭,仍是一副逆來順受、不死不活的窩囊樣。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看她一眼。
她張了張嘴,卻想不出再拿什麼話去罵他,罵也是白罵,這種酒鬼大概連半句都不會聽進耳朵里,她又何苦白費唇舌?想到這裏,憋在胸口的一股子無名火霎時煙消雲散。
她恢復了一貫的冷靜,轉身就走,暗下決心:從這一刻起,她再也不屑去看這酒鬼一眼!
回到客棧,一進門,那個探頭探腦直往她這裏瞄的店小二忙把腦袋縮回櫃枱,擺出一本正經的樣兒拿塊抹布使勁擦櫃枱,見她往樓上去了,他才偷偷瞄了瞄對面衚衕口灑落一地的碎瓷,心裏納悶:姑娘家不是拿了酒給那酒鬼喝的嗎,為啥又把那壺酒砸到地上去了?
店小二是傷腦筋地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
回到“菊”字號客房內的情夢心中仍在懊惱:假如那酒鬼一開始就接受了她的施捨,撿起那錠銀子,她也就不會心血來潮地再送一壺酒去考驗他。
酒鬼之所以被稱之為“鬼”,只因其喪失了作為人的正常思維與行動方式,她今日竟犯了迷糊,異想天開地欲將個“鬼”類轉化為人,啐!可笑!
她自嘲似的一笑,把那惱人的酒鬼從心裏頭踢了出去,拋到九霄雲外。
這時,室內的光線逐漸暗了下來。
她走至窗前,只見空中的雲層越堆越厚,雲層內隱隱夾着幾聲“隆隆”雷響——暴雨將至。
街面上,路人行色匆匆,兩個青衣小帽、僕役打扮的男子一路小跑着,進入這家客棧,通往二樓的木梯便“咚咚咚”地響了起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過後,她的房門被人“砰砰砰”地用力敲響了。
她打開房門,就見那兩個青衣小帽的僕人正站在門外,略顯緊張地望着她,有一人結結巴巴地問:“請、請問您是朱雀宮宮主情夢姑娘吧?”
情夢反問:“你們是誰?”
其中一人答:“小人乃招賢庄下人,今日奉莊主之命前來請宮主前往庄中一敘!”
招賢庄在揚州城內耳目眾多,想知道她的落腳處本是輕而易舉的事,這不,找上門來了。
“敘?你們莊主與本宮還有話講嗎?”
心中雖已猜到廣招賢請她去莊上的目的,她仍擺出一臉茫然不解的樣兒。
另一人半是為難,半是無奈地一言道出真相:“莊主是想請您前往庄內為少莊主解穴。”
昨日,他們把少莊主從花轎里抬出來后,才發現廣英傑已被人封死了全身穴道,封穴手法奇特,他們用盡各種方法,折騰了整整一夜,仍未找到解穴的竅門來。而一個人的穴位被封久了,不死也得變成廢人!莊主這才急忙派他二人厚着臉皮前來求助。
“你們家少莊主不是早已一命嗚呼了嗎?”溫溫綿綿的語聲總也不饒人。
“這、這……”
兩人急紅了臉,偏又是期期艾艾答不上話。
一人於是告饒了:“這是誤會、是誤會!宮主您大人有大量,就幫小的們一把,也好讓小的們回去有個交代。”
看他二人又是作揖又是哈腰,着急、緊張的樣兒,她也不好再為難這兩個幫人辦差的僕役,“你們回去告訴廣招賢,讓他自個兒抬着他那寶貝兒子到這家客棧來找本宮,本宮自會為其解穴!”
不是本姑娘不願給他解穴,而是你廣老莊主願不願厚着張老臉在揚州百姓的眼皮底下,抬着你那“英年早逝”的兒子來求一回本姑娘,看是你老人家的面子重要,還是你兒子的命重要。
僕役二人碰了個軟釘子,看人家是絕無可能隨他們一同回庄內“做客”了,只得依她所言回去復命。
二人走後,隔壁的房門“吱呀”一聲敞開了,斗勺走出門來,一臉擔憂地望着她,將心中的顧忌說出:“宮主,朱雀宮禍難將至,咱們在這節骨眼上再鬧出些事來,是不是有些不妥?”
他剛剛在房裏思前想後,總覺得他們不該再去招惹招賢庄,真要惹出什麼麻煩來,他們在揚州城內人單力薄,怕是難以應付。
情夢但笑不語,招招手讓斗勺進了屋,關上房門,入了座,她才笑問:“依你的意思,咱們是不該再去招惹招賢庄嘍?”
斗勺點頭,“兔子急了也會咬人!更何況,強龍不壓地頭蛇啊!”
“有理!”情夢笑容不減,反問,“但,我若不去招惹他們,不把他們逼急了,又怎能讓他們背後的靠山露個臉?”
斗勺聽得一愣,“宮主的意思是……”
“打了狗,主人就會露面。真把他們往絕路上逼急了,他們自然會請出‘主人’來幫着解圍。”她可不是貪圖好玩,或者只為出一口惡氣,才去招惹廣招賢的。既然朱雀宮無法以聯姻為由拉攏招賢庄,再套上天下第一樓這層關係,不妨換一種方式:挑釁招賢庄,逼得天下第一樓出面為其擋災,一旦玉宇清澄派人干涉了朱雀宮的事,到時她便想個法子“請君入甕”,仍是借天下第一樓的實力一解朱雀宮之難!
“宮主是想逼天下第一樓出面插手朱雀宮的事?”好主意!宮主果然心思縝密!
“天底下,除了玉宇清澄,怕是再也無人能解朱雀宮此番劫難了。”情夢微嘆,從袖兜內掏出一尊酒盅大小的鬼臉羅剎像。
這尊青銅羅剎怒目圓睜、青面獠牙,猙獰的臉上半邊是黑、半邊是白。正是万俟無知提及的永尊門的黑白令。凡接到黑白令者,一到中秋夜,必將遭受滅頂之災!
廣招賢只有謊稱大兒子已死,小兒子又過繼於長孫兄,今膝下無子,無法履行婚約,如此一來,黑白令血洗朱雀宮時,招賢庄不但可以置身事外,免受牽連,且只要情夢一死,外人並不知曉廣招賢使的詐,即使旁人有所耳聞,可嘆死無對證,廣英傑便可堂而皇之地在江湖中行走,旁人亦拿不出證據證明其父乃背信忘義之徒!
撒一個謊,既可免受牽連,又不至於背負忘恩負義的罵名,一舉兩得,如意算盤打得賊精!只可惜,他們料錯了情夢的性子,她可不是懵然無知、軟弱無能之輩,亦非膽小怕事、忍氣吞聲之人,她有的是智慧、更有韌性與這班欺世盜名之徒好生磨上一磨!
目光轉向窗外,她嘆道:“今日是六月十五,離八月十五中秋,只剩兩個月了。去年中秋,四宮中東蒼龍、西白虎、北玄武都無一人逃過劫難,三百餘口皆命喪黃泉。今年中秋,南朱雀不知能否幸免於難?”
斗勺也重重嘆了口氣,順着宮主的目光眺望窗外——
今日這天變得可真快,幾道炫目的藍色閃電撕裂雲層,轟隆隆的雷聲響起,暴雨在瞬間傾盆而下。
“糟了!”
看到屋外的傾盆大雨,斗勺猛然想起:“屬下今早剛貼出去的招親狀,這回可要被雨水沖糊嘍!”
“無妨!”
情夢不慌不忙地走至書案前,往墨硯內添了水,磨墨,攤開紙準備再寫幾張招親狀,“本宮只需再寫三張,明兒個你挑個顯眼的地方貼出去,料那揚州市井之徒定會將此事傳了開,到時咱們也無需再貼這招親狀了。”
斗勺點頭稱是,看外面的雨一時半會兒還停不了,他得趕緊跟客棧的店小二交代一聲,今兒個就在客房裏用膳。
他悄然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情夢寫完三張告示,將一支紫毫放在水槽里洗了洗,掛回筆匣內,走至窗前,伸手接了幾滴清涼的雨水。
一陣微風夾着被雨水洗滌過的泥土清香透進窗子,她深深吸了口氣,頓覺精神爽朗許多。
置身在這舒適寧靜的房內,不論外面是風是雨,心裏也踏實得很,她便多了份閒情逸緻去欣賞窗外雷雨交加的這份大自然的賞賜。
窗外,雷聲漸小,濃暗的天際已逐漸透出些亮光,雨卻仍舊下得很大,雨簾織就白茫茫的一片混沌景象。街道、樓房籠在了雨中,變得模糊不清,她卻透過雨簾,清晰地看到對面衚衕口蜷縮着的一個身影。暴雨中,這孤零零的身影顯得分外渺小。
看着被暴雨肆虐的這個身影,她心中原有的那份爽朗就打了折扣,方才還暗下決心不屑一顧的人,怎的總在不經意間闖入她的視線?是她的心裏頭還有些微的牽挂、仍舊無法釋懷嗎?畢竟這個男人曾在她的新娘喜袍上遺落了一滴淚珠,而她也將喜袍的一小片衣角割讓在了他的身上,是一時憐憫吧?
但,他與她原本就是陌路人呵!又有什麼不能釋懷的呢?
不願多想了,乾脆利落地剪斷心中一縷煩絲,她正想關上窗戶,一頂突然出現在這條街上的翠綠色荷葉傘突兀地闖入了她的視野。
這頂秀氣的小傘悠悠旋到了街對面的衚衕口,停了下來,突然如折斷的荷葉斜斜地墜落在地上,她便看到了原本遮蓋在傘下的那個人。
那是個女子,娉婷玉立的一個女子。
讓她記憶深刻的是那女子身上穿着的一襲金燦燦的裙裳,裙擺長長地拖在積滿雨水的地面,衣袖也是長長的幾乎拖至地面,袖口肥大,左袖綉了一隻鳳,右袖織凰。綉工精緻、栩栩如生,微微揮動衣袖,一鳳一凰便翩翩飛舞,煞是好看。
這女子走至衚衕口,毅然丟開那頂荷葉傘,任由暴雨襲身,兩幅水雲袖揮揚間,她竟是衝著一直蜷縮在角落裏的酒鬼奔了過去,也不管他身上有多臟,她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他,就像找到丟失已久的一件珍愛寶物,她緊緊地抓住了,再也不願放手。
這樣一個美好的女子居然不顧女兒家名聲,在雨中緊緊摟抱着一個衣衫襤褸、落魄街頭的酒鬼,極不和諧的畫面落在情夢眼裏,她便吃驚地睜圓了雙眼,一臉不可思議地望着淋在雨中的兩人。她看到那酒鬼一把推開了伏在他身上痛哭的女子,用力之猛,直將她推得跌了一跤,身上一襲金燦燦的裙裳浸了水,折皺起來,高盤的髮髻也亂了,她卻渾然不覺,掙扎着爬起來,又撲上前去,再次抱住了他。
他毫不心軟地又一次推開她,她跌出去老遠,卻又爬了起來,跪在地上一下下地挪動膝蓋靠近他。他似乎被激怒了,沖她吼了幾聲,她哭着向他大喊大叫。
雨聲刷刷響着,情夢聽不清這二人在爭執什麼,只知道他們似乎都非常激動。
他最終還是躲開了她的擁抱,扶着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獨自往街道南面走去。
女子急忙追上去,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時不時伸手擦擦眼角。
即將轉出這條街時,搖晃着走在前面的他突然昏倒在地。跟在後頭的她驚呼一聲,倉皇奔上前,略顯吃力地將他背在身上,往南轉出了這條街。
情夢依舊佇立窗前,凝望二人消失的方位。
窗外,雨勢漸小——漸止。
夏日裏的暴雨來得猛,去得快。瞧,一輪火球又高高懸在了碧空中,再次炫耀着它的威力,巷角的積水片刻就蒸發了。
衚衕口冷冷清清、空無一人,正如情夢此時的心境,空蕩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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