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7 去法國吧
亞提斯商會的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當中。
首先,從海圖到補帆用的針線,各種航海用具一一齊備,基本都是洛林開單,萊克掏錢。
萊克沒有錢,海圖是最劣質的書局油印版,印刷粗糙,圖像模糊,沿海峽的港口也只標註了有限的七八個大港。
不過這難不倒洛林,他在海校製圖課的結業作品就是1773年版軍用海峽圖,如今有了海岸線與經緯度作參考,完善海圖只花了他一天半的時間。
其次是商會的分股。
去掉一應用具支出,萊克的股本還有三十金鎊,入伙時洛林說要用十三先令入股,但萊克沒收,而是以技術入股,贈了洛林一成乾股。
所以洛林升職了。
他現在的身份是商會的合伙人,而且還是副會長。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首航的目的地。
萊克從掮客嘴裏打聽到,法國的瑟堡黑港有一批黑貨瓷器要出手,物美、價廉,而洛林的補充版海圖裡正巧就有黑港的位置。
經過一番激烈的討論,商會高層統一決定,就去瑟堡。
如此在港口整備了七天,亞提斯美人號滿載着普利茅茨新鮮的蔬菜,在一個晴朗的微風天正式起航。
洛林咔嗒一聲鎖死船舵,邁步飛跑到主桅,拽着帆索盪上橫杆。
“起錨!”
他大聲呼喊,套着救生圈的萊克卯足氣力轉動絞盤。長長的鐵鏈嘩啦啦升上水面,尖銳的錨鉤在朝陽下閃着寒光。
洛林笑着扯掉頭巾,讓鮮紅色的方巾迎風飄揚。
“風向東北東,微風,三節!”
他從橫杆一躍而下,丟掉帆索,呲一聲解開三角艏帆。
艏帆鼓漲,亞提斯美人號踩着浪,搖擺着緩緩離岸。
洛林固定住艏帆,跑回舵位,抬手鬆開卡扣,緊握住手輪。
“船長,下令吧!”
萊克激動得渾身顫抖,扶着絞盤仰天大吼:“目標瑟堡!亞提斯美人號!揚帆!起航!”
……
廣闊的海上見不到陸地,放眼全是各色各樣的藍,深藍,淺藍,偶爾有大魚躍出水面,撲通一聲,碎藍。
天空也是藍的,湛藍無雲。
在陽光下,有幾隻海鷗嘎嘎叫着,飛得悠然自得,眼睛裏倒影出海面的景象。
有艘胖乎乎的柯克型商船正懶洋洋漂在海上,逆風而行,又平又緩。
洛林曲着腿坐在船艏,一手托着艏帆的橫杆,另一手抓着鵝毛筆,對照海圖和羅盤,不時在本子上寫寫畫畫。
他們的運氣很不好,這幾天全是逆風。
柯克型的缺點在這樣的天氣表露無遺,洛林用不上橫帆,只靠着小小的三角艏帆,維持0.5至1節的基本航速。
照這個狀態,行駛到瑟堡還要三天……
多開幾天船問題不大,只是船上都是些新鮮的蔬菜,照這麼漂到瑟堡,蔬菜豈不是要變成蔫菜?
怎麼才能讓船快一點呢?
洛林思考着。
他思考得正入神,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刺耳且低沉的聲音。
“嘔!”
思路被打斷了,洛林只能無奈把筆放下,向著萊克抱怨:“先生,您吵到我了。”
萊克抱着一隻大木桶靠坐在主桅邊,面如金紙。
他慘笑一聲:“小洛林,你要習慣。年輕人就是得在噪雜的環境下集中精神,才能……嘔!”
洛林翻個白眼,順着風微微撥動艏帆:“我不是給過您建議了么?去艙里吐,要臟就臟一塊,至少不會把甲板弄髒。”
“可是艙里……嘔……艙里味道不好,而且晃得更厲害。我覺得,我可能會死……嘔……死在海上。”
“每個海校生都知道自己會死在海上,這不值得吹噓。”
“我向上帝發誓,這是詛……嘔……詛咒,不是吹噓。”
洛林聳了聳肩,疑惑問:“先生,您是個皮匠,還是個好皮匠。我怎麼也想不明白,您為什麼要上船來?”
“因為……嘔!”
歷經一番千辛萬苦,洛林終於在萊克斷氣前問清了來龍去脈。
萊克是個好皮匠,如他所說,亞提斯製革鋪在普利茅茨生存了三代,一度還成為過德文郡好皮的行業標準。
然而蒸汽機工坊出現了。
有個大商人在普利茅茨置辦了三台蒸汽機,取代部分人力,開了一家大型的製革工坊。
機器製革確實不如人力硝制的皮革軟和,但也足夠軟和,而且成本遠遠低廉。
萊克家的製革鋪子受到了巨大的衝擊,生意慘淡。為了維持經營,他三年欠下五十鎊的巨額債務,離破產只剩下一步之遙。
就在他一愁莫展的時候,上帝為他推開了一扇窗。
他親愛的二表姑媽找上帝報到去了,遺囑上為他留下了一筆巨額的財富,亞提斯美人號。
標準柯克型的造價是五百鎊,美人號半舊,市價也有三百鎊左右。
他面臨兩個選擇,賣掉船,拯救製革鋪,又或是賣掉製革鋪,在全新的領域搏一個不一樣的前程。
萊克勇敢地選擇了後者。
他把製革鋪抵給蒸汽工坊,換來二十鎊,又在紳士處抵押了家裏的祖產,十五鎊。
他帶着這三十五鎊邁出舒適區,來到陌生的索托港,一番機緣,最終和洛林走到了一起。
聽到這,洛林忍不住苦笑:“所以先生,你現在是孤注一擲。如果這一趟血本無歸怎麼辦?”
“還能……嘔……怎麼辦?”萊克抹了把嘴,喘了幾口大氣,“要是賺不到錢,我只能賣了美人號。皮爾斯還在家裏,我……嘔……我是一個沒用的父親,卻不能讓八歲的孩子露宿街頭,衣食無着。”
洛林驚叱:“您居然還有兒子?妻子呢?”
“死……嘔……死了。我和皮爾斯是相依為命,家裏沒有第三個人。”
“您至少還有兒子。”洛林走過去,輕輕拍着萊克的背,“就算是為了他,您也該適應海上的生活。相信我,這一趟不會血本無歸的。”
他的祝福才落,海面突然吹起一股涼風。
他驚訝地直起身子,一把扯掉頭巾。
鮮紅的方巾在手心裏舞成精靈,迎着大風獵獵作響。
洛林喃喃:“風向東南南,風力五級,中風?”
“嘔!”
洛林懊惱地抬腳踹在救生圈上。
萊克肥胖的身子晃了晃,可憐巴巴抬起頭:“小洛林,船好像……嘔……晃得更厲害了……”
“因為您的上帝又作弊了。”
“誒?”
“作弊,先生。”洛林深吸一口清洌的海風,“如果您現在能老老實實去船艙里噁心自己,而不是在這裏礙手礙腳……天不入夜,您就會看到瑟堡的海岸線!”
“誒!”
萊克手忙腳亂地拖着木桶爬向艉艙,趁着這個功夫,洛林飛快地收起艏帆,又解開主桅帆索,發力,升帆。
巨大的方型橫帆升了起來,升到頂端,鼓如月滿!
他迎着風大喊:“迎風!滿帆!尼奧爾德,加把勁兒……送我們去法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