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風雪夜歸人(三)
東廠兩個字如今說出去誰都怕,但大人物們又不坐衙門,故陳設待遇什麼的也並沒比旁的衙門強多少,要到這月月中才給供炭。楊寒星一推門進去,還沒她那個小屋子暖和,一群人圍着茶爐坐蹭唯一的熱氣,大多數都是同寒星一個頭兒的,也有幾個不是,不過見她進來都笑,亂七八糟的同她打招呼。
寒星來了啊。
寒星,你又遲到了。
諸如此類。
坊間傳聞中,東廠上下都是壞得流水的,謀財害命,奸淫擄掠吃小孩兒,無惡不作。這些事他們倒也確實都做過,不過——上頭的她不清楚——對他們這些幹活兒的來說,這些事都是工作,而不是愛好,上頭不發話時,很少會有人有日日都有熱愛工作的旺盛精力,混日子掙錢養活家裏,同尋常人無異。
只是做的事並不如尋常人那般體面罷了。
“剛下了雪,城郊的流民估計要大批的往城裏涌,往年這時候總能看着城門守衛多拿幾個犯人的,又是好幾兩銀子,我們說好了都去,段大人說他也同去。”說話的是楊寒星的頭兒吳荃,人到中年錦衣衛里也沒混出來什麼,一咬牙不要老臉請調來了東廠,雖說還是混不出來什麼,好歹兩個兒子上私塾的錢是夠了。
“寒星你去嗎?”
“昨夜不小心有些崴了腳,又這麼冷的天,實在是不想動了,”剛得了五十兩銀子呢,楊寒星現在不缺錢,便暫時不想那麼玩命,“我就不去了。”
“大晚上的幹什麼去了?”角落裏坐着的那個問楊寒星。
這個叫於峰,並不是吳荃他們這一夥兒的,且他們頭兒同吳荃一向不對付,不過他向來跟誰都話多,又從來是個好欺負的好好先生,倒是同他們這邊關係還行。
他帶着點猥瑣的笑:“以至於都崴了腳?”
“大晚上的能幹什麼?”
監視楊延和這事,是百戶單獨同她交代的,他既然沒說能不能說,那便還是不要說的好——她今日原應去稟明昨日的情況的,差點都給忘了。
楊寒星當然知道這些男的想聽到什麼回答:“下雪路滑又天黑,去解手路上崴的,難不成我還能出去找漢子?”
果然一群人都鬨笑起來,間或夾雜着“找什麼漢子找我們不就行”之類的話。
楊寒星就勾着嘴角看他們笑。
“對了,寒星,”都笑夠了,吳荃才開口,突然想起來似的,“段大人方才來過,特意交代讓你來了讓你去找他一趟,只顧着閑扯,都忘了同你說了。”
“肯定是什麼苦差事才想起我來了,上次那個錦衣衛千戶,差點我半條命都沒了,”楊寒星站了起來,笑着道別,“那我就先告辭了,各位聊。”
楊寒星推開西廂房的門。
好歹正六品的官呢,哪兒能同他們這些小吏廝混一處,西廂房是專門的百戶辦事間。
“參加段大人。”楊寒星跪了下去。
“起來吧。”段修己放下手中筆,但沒抬頭,只是往椅背上一靠,離遠了些品鑒他方才寫的字,“可有什麼情況?”
楊寒星眨眨眼睛:“市間白菜比去年又貴了半文。”
段修己抬起了頭:“本官是問你這個嗎?”話是斥責的話,眼睛裏卻是帶着笑意的。
他喜歡楊寒星偶爾的小玩笑小聰明,楊寒星知道,但要偶爾,楊寒星也知道。
於是她接着便正了顏色:“卑職昨晚從天黑一直待到亥時三刻。酉時初楊家一家人一塊兒在大廳用了飯,然後楊延和便去了書房,一人票擬奏摺到亥時初,讓人叫楊惜進了書房。”
楊寒星也並不說瞎話,她只是挑着說:“楊延和訓誡了他,風大卑職也聽不清楚到底說的什麼,大約一柱香的功夫,楊惜走出了書房,楊延和又看了會兒書,便在書房睡下了。卑職愚見,其並無不妥之處。”
她算盤打得順溜。
監視當朝大學士這種事,段修己必然是信任她,才會讓她去做這事。就算是她高估了自己,段修己並不信她,還派了別的人去,兩廂對比,她這話也並沒什麼不實之處。
其實東廠就這麼百十號人,聽記的、坐記的、打事件的都分不過來,有些事還得段修己親自去,哪裏還有空餘再去監視她,是她一貫多慮罷了。
何況段修己是真的對她挺不錯的。
“楊大學士那樣的聰明人,想來也是不會有什麼事,”段修己果然看起來對她的話並沒什麼懷疑,只是交代,“不過既然是上邊的意思,那你就再去蹲幾天。”
楊寒星彎腰行禮:“是。”
“也沒別的事了,下去歇着吧——哎,還有些話,”段修己都擺手了,想一想還是又多說了幾句,“知道你平日裏做事也是有分寸的,只是你畢竟年輕,有些事……”
段修己嘆了口氣。
“你只記得,咱們不比上頭,想看不順眼誰看不順眼誰,打了旁人臉旁人也得逢迎着,楊大學士是詹事府出身,”話都說到這兒了,他索性一咬牙好人做到底,“上邊一天一個天兒,寧肯不太夠,也別把人得罪了。”
蹲守城門的任務百戶親自上陣,自然一群人上趕着拍馬屁巴結,故許多番役都跟着段修己往城門口去了,衙門裏空蕩蕩的沒剩幾個人。平日裏,只要不是想尋死,普通百姓也好達官貴人也好,都決計不會主動往東廠這兒來的。
也就是說呆在這兒也沒什麼事了,楊寒星這麼一合計,當即收拾收拾東西一瘸一拐回家去了。
回去上了葯,然後睡了個回籠覺。大雪剛畢,小院又就楊寒星自己一個人住,天地間都是寂靜的,她一口氣睡到了申時末才起來,中飯晚飯湊一頓吃完,看着外邊天漸漸的暗下來了,便帶上耳罩要往大學士府那邊去。
剛鎖好屋門,便聽見自家大門被拍得砰砰地響:“楊寒星!快開門!出事了!”
是王青,和她一塊兒在吳荃手下幹活兒的。
楊寒星一分辨出是王青的聲音,眉頭便皺了起來,快步走過去開門——王青自矜自己錦衣衛出身,向來鼻孔朝天看人,又嫌她是個女子,平日裏同她格外不對付,若不是真有大事絕不會跑到她家來找她的。
“出什麼事了?”
楊寒星剛拉開門,便看見王青上氣不接下氣一張臉——按說他輕功還挺好,這是多要緊的事跑成這般?
王青抓着楊寒星家門框,像抓着最後一根稻草:“頭兒!頭兒出事兒了!”
要是平時,他肯定什麼話不屑於同楊寒星說的,但這個事兒,他除了同楊寒星說,也沒旁的人可以商量,他的關於兔死狐悲的惶恐心情,迫切的需要一個人來分享。
楊寒星到現在都還沒聽他說清楚到底什麼事,分享個屁,她煩躁起來:“知道是吳荃!到底是出什麼事了!”
楊寒星同吳荃之間的關係說不上多好,他向來不太滿意段修己一直以來對她的偏愛,但畢竟都算是段修己的人,楊寒星也確實是很會做人,向來對他挺恭敬的,兩人這才堪堪維持了表面的平和,但這並不代表他們兩個就不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他是她的頂頭上司一天,便他一出事她的心也得跟着提起來。
她這時候心就是在提着,所以才這樣迅速地煩躁起來,煩完了才反應過來:“等等……”
“王兄這麼著急跑來,就只是為了知會我一聲嗎?”
王青就是沒頭腦,今天的事,讓楊寒星再一次確認了這個事實,真要是出了什麼大事,能讓他這麼輕易地跑出來通風報信?
有這種疑慮在,她不得不撿要緊的先問清楚了。
是楊寒星提醒着,王青這才想起來了:“啊,不是,宮裏來了人,許大人說都得在衙門裏候着,所以特意讓我來叫你過去。”
宮裏來了人!
要不是打不過他,楊寒星真的幾個耳光直接抽他臉上了。這樣重要的事,他一直就非緊着吳荃提是幹什麼?
“怎麼辦呀楊寒星……”王青還在慌,“我來的時候頭兒他們已經在院子裏跪了一個時辰了,會不會牽連我們……”
“先去衙門裏再說!”
楊寒星正為王青的蠢咬牙切齒着,身後門吱呀一聲開了,劉大娘探出頭來。
“寒星啊,怎麼了?”
這些街坊鄰居並不知道楊寒星平日裏在做什麼,平頭百姓眼裏東廠都是洪水猛獸要吃人的,她平白無故說這個給他們也給自己找不痛快是做什麼?
楊寒星伸手門一鎖,直接對王青下了手,推着他往到衙門的路上去,心裏再煩也還是衝著劉大娘笑:“沒事兒,我遠方的表叔快不行了,臨走前就惦念我,特意讓我表哥來接我去見最後一面。”
這閨女在這兒住一年多,父母親人什麼的都沒見過來,想來多半年是年紀輕輕就成了孤女,難得還有人惦念着——雖說也快不行了吧,劉大娘趕緊揮手:“那你趕緊去吧,別給耽誤了。”
“我這就走,天這麼冷,大娘您趕緊回屋去吧。”
“這兒不是方便說話的地方!”王青還想回頭,楊寒星扳着他頭一下子給扭過去,壓低了聲音,“廠公親自來了?”
廠公雖按說也要在衙門辦公,可他們廠公在聖上跟前當紅,除了東廠還領着司禮監的事,要在聖上跟前伺候着。楊寒星的神情凝重起來,所以到底多大的事,聖上都不顧了?
王青也跟着壓低聲音:“那倒也沒有,不過也來頭不小,廠公身旁的蘇公公。”
只要不是廠公,就還好說,楊寒星略微放下心來。只是王青依舊在慌:“楊寒星你倒是說話啊,頭兒這事,到底會不會牽連我們……”
楊寒星忍無可忍:“那你倒是說這到底怎麼一回事!同頭兒又有什麼關係!我如今什麼都不知道,如何能知曉會不會牽連我們!”
“哦,其實主要也不是頭兒,”王青停了下來,“是段大人。”
“走着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