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赴大都半村歡送 抽水煙高鐵重罰

2 赴大都半村歡送 抽水煙高鐵重罰

鵬城深圳,六月中旬,高溫未來,濕氣未退。

晚上八點多,馬桂英剛下班,停好車以後坐電梯到12樓,出了電梯打開家門,一推門只覺屋裏悶悶的,她大喊了一聲“我回來啦”——沒人應。

她脫下高跟鞋,換上拖鞋,放好鑰匙,掛好皮包,然後穿過玄關,繞過餐廳和客廳,大步走向小女兒漾漾的房間。桂英輕輕推開門,一看燈關了,不知女兒睡着沒,她小聲在門縫裏壓着嗓子細聲輕喊:“何一漾,睡着沒?媽媽回來啦!”見女兒不答,她緩緩關上門,心想小朋友是宇宙中睡眠質量最好的物種。

桂英轉身奔後面的房間去了,那是兒子何一鳴的房間。房門半開,裏面燈光明亮,兒子仔仔躺在床上捧着手機痴笑,桂英推開門問:“看什麼呢?笑成那樣!”

“沒什麼!媽你今天回來這麼早!”

“是啊,公司沒什麼大事。”

“哦……”仔仔說完又低頭看手機。

桂英接着走向對面的卧室,看見她的老公何致遠帶着耳機在書桌前打字,他的背影從不偉岸,卻英俊而迷人,特別是工作時,儒雅之態盡顯無遺。桂英悄悄走過去,想嚇他一跳,誰想致遠忽地回頭先開口:“哎你回來了!”

“是啊,今天回來早!我在路上醞釀著出去轉轉呢,你看漾漾又睡著了!”

“她今天中午跟周周玩得很嗨沒午休,放學后又在玩,晚上吃飯的時候哈哈……眼睛睡著了嘴巴在吃飯……可逗了!”說著,兩人坐在床上來。

“有點累!沒業務,渾身沒勁!”

“那今天早點睡唄!”

“你的小說寫得怎麼樣了?”

“我定的提綱是六十章,現在寫到四十章了!快了!”

“真好,老公加油!”

桂英說著倒入致遠懷裏打哈欠。兒女雙全,再加一個才華橫溢又細緻勤快、平和包容的老公,桂英打哈欠時嘴角也是彎着的。致遠靠在床頭抱着桂英,一動不動地享受着愛人對他的依賴。

電話響了,桂英掏出手機一看,是二哥馬興盛的電話,她趕緊接通。

“喂?哥!”

“嗯!英英,你下班沒?”

“剛下班啊!你是不是又要給我寄什麼果子呀?咱家的杏子是不是快熟了?”

“你說得對,杏子是熟了!哎呦……我現在……”興盛蹲在門口的柿子樹下,左手捂着一臉愁容,他壓低嗓門,欲言又止。

“怎麼啦?出什麼事了?”桂英忙問。

“我是……實在沒辦法了,猶豫了一個多月,才給你打這個電話!”興盛焦躁。

“怎麼這麼說?”桂英本來躺在致遠懷裏接電話,聽到這兒坐直了身子。

“咱大腳傷的事你知道嗎?”

“我知道啊,村裡兩口子打架,他去勸架被人掀倒了——崴了腳!這不是剛剛給他買了幾盒進口葯寄過去了嘛!”

“前段時間收麥子你知道不?”

“我知道啊,上次打電話你說的呀!”

“哎,他是腳骨折了!這段時間我又是收麥子又是務果園,根本沒時間做飯,我自己隨便吃兩口對付對付,他不行!非要吃這個吃那個!我但凡沒給他好好做飯他就發火。有一天晚上我回家晚了,他罵了我兩個多小時。前段時間收麥子,他非得讓我給他把飯做好了才能去地里!我這……嘖!”電話那頭的馬興盛胡亂地撓着頭髮,語氣間全是無奈。

“不是村裏有飯店嗎?”

“剛開始他走不了路,我給他買過七八次飯。後來能走了他自己去吃,但收麥子的光景人家揚子家裏也忙,他嫌棄人家上飯慢,說人家做的扯麵太軟了、餃子餡是過夜的、涼皮不勁道……兩三回沒事,你老嘟囔!後來人家揚子知道他中午來,一到中午人就閃了——去幹活了,不賣飯了!你說說這事兒!”

“嘖,這老頭……事多得很!”桂英站在卧室陽台的落地窗前,右手拿着電話,左手撓着耳根。

“我現在實在沒辦法了!只能跟你開這個口了!”

“開什麼口?”桂英驚訝得臉上的肉凝成了花捲。

“讓大……讓大去你那住一段時間!”在蛐蛐的歡鬧中,興盛終於說出了這句積攢已久的話來。

“你要讓他來深圳!”桂英瞬間換成了在老家巷子裏吼叫的大嗓門來,坐在床邊的何致遠也驚出了白眼仁。

“嗯!”興盛在黑漆漆的巷道里,非常肯定地點點頭。

“天呢!我不行!我的脾氣你知道的,我跟他處不來,哪次回家不大吵?你知道的呀!不可能!他也絕對不可能來我這兒……”桂英急了。

“我知道他不會主動來,你請他來呀,讓他來深圳玩一趟啊!哥實在沒辦法了,眼底下杏子要採摘,李子和硬桃也快熟了,八月份還有核桃、葡萄要弄……家裏十來畝果園只我一個勞力,說實話花錢請人且忙不過來,別說還要伺候他聽他挑刺受他訓斥!那晚我回來八點多,一到家沒停腳趕緊做飯,他不吱聲我以為他沒事,結果把飯做好了端到他跟前,他問我幾點了,我說九點,他沒說話直接把我辛苦做的面扔給狗了!然後說九點了還吃什麼飯呀!我……我累了大半天最後沒吃上一口飯。第二天早上起來先給他做飯,還在罵我!英英,哥真的撐不住了……你幫幫哥嘛!”興盛在那邊哀求着。

“我知道我知道!哎呀你這……”桂英扶着牆,長嘆一聲。

“住一段時間就好,等他腳好了送他回來,頂多三個月,你二十多年沒跟大生活也是缺憾對不?嘗試一下好不好?英英,你幫哥一下唄!現在就你可指望了……”興盛急得唾沫星子亂飛。

“哎!”桂英擦了擦額頭的汗,說:“我讓他來,他不一定來啊!”

“你說話太沖了,你讓致遠提。致遠請他,他肯定來!實在不行讓仔仔打電話,仔仔說話他興許聽得進去!再不濟別說了,直接過來接人吧!”

“咳哼!”桂英尷尬地笑了出來:“那行,那我跟致遠商量一下!”致遠聽到這裏,也側臉坐直了身體。

“商量什麼呀!今天——現在馬上買票,讓致遠明天過來接大!”

“呃呀……”桂英的嗓子發出了一聲柔弱女人才有的哀嘆。

舉着電話的兄妹兩沉默了很久。

“行不行?給個話!”興盛催促。

“行!我先掛了,我要……我要整理一下我的心情。”

“行,那你掛吧!”

掛了電話,桂英轉身對致遠說:“馬家屯的偉人要過來!來深圳!來你家!”說完一股腦地趴在床上唉聲嘆氣:“天呢!嘖嘖……哎呀……”

“沒事的,別大驚小怪。”致遠安撫。

仔仔聞聲跑過來問:“爸,我媽又怎麼了?”

“你外公要來咱家了!”

“來就來嘛!以前奶奶也來過啊!”

桂英聽到仔仔如此無知,驟然坐起身來:“來就來?天呢!你什麼都不知道還敢說來就來!我覺得有必要開個家庭會議聊一下!”

“還開會?”仔仔不屑地和致遠相視一笑。

“你媽有點焦慮!”

“我替你們焦慮好不好?”

“有那麼恐怖嗎?”

“不恐怖,不過就是你外公來了和你住一個屋子!”桂英頑皮地調侃著兒子。

“為什麼!外公可以和漾漾住啊,這樣我爸也不用每晚哄她睡覺了,多省事啊!我先聲明哈,他絕對不能住我屋!”

“二哥點名說讓你去接馬村長!”桂英故作無辜又略微慶幸地對致遠說。

“為什麼是我?不應該是你去嗎?我和……我和爸不熟啊,一點不熟啊!你知道他對我……他一直看不上我!”致遠結巴。

“你看,一個個焦慮了吧?呵呵!我說了要開會的,現在就開會。漾漾睡覺棄權了,我們三個開!”桂英伸出的食指在空中畫了個小圈。

“開會說什麼?”

“反正我不和他睡一屋!小時候不小心撞倒了他的水煙袋立馬大喊大罵,可嚇人了!我不管,還有一個半月我要期末考試了,別影響我學習!”

“現在二舅家裏的果園特別忙,老頭腳傷了你二舅照顧不了,我已經答應了讓他來咱們家,這個沒辦法推脫了。開會的第一項,是誰去接他。”

“當然是你去啊!”仔仔率先發言,伸出的食指對準了馬桂英。

“如果我去了,他可能不來深圳!”

“那還不好,皆大歡喜!普天同慶!”仔仔攤開兩手,急不可待地哼笑一聲,轉頭看着爸爸。

致遠沒說話。

“算了算了我去吧!你去了吵起來了反而給二哥添麻煩!二哥現在是一年中最忙的時候,收成全在這一刻。”

“對嘛!二哥也是這意思!”桂英點點頭雙手合掌一擊,嬌嗔地看着老公。

“哎,行吧,我去吧。”致遠垂下發硬的腦門。

“好了,這是開會的第一項!OK了。第二個是他來了住哪裏?這個不具備可商議性,今天開會是通知你——何一鳴!以後馬家屯的老村長馬建國跟你同住一屋!”桂英的食指也“報復性”地指向了坐在床邊的兒子。

仔仔嗖地一聲站起來說:“我表明了我不和他住一屋,你什麼意思?”

“可以,那你睡客廳沙發,屋子讓給他,滿意了嗎?”

“我的屋子為什麼要讓給別人!”仔仔將青春洋溢的臉蛋扭成了一臉褶子,接著說:“我明天自己花錢換鎖——誰也別想進我屋!你們自己開會吧!拜拜!”

說完轉身走了,然後使勁地關上自己的房門。家庭會議不歡而散。

“天呢,別驚醒漾漾!”致遠馬上走去女兒的房門口偷聽了幾分鐘。沒有動靜,轉身又回到卧房。桂英癱在床上,繼續長吁短嘆。

“沒事!你看你把這搞得跟誰來了似的!爸是家裏人,何況你們父女這麼多年沒有生活過——多奇怪!這是一個契機,你應該珍惜才對!”

“呵——呵!”桂英咧着嘴用一副受難的表情演繹出這兩字。

“我去買票了!你自己慢慢消化吧!”

“你買機票還是高鐵票?”

“高鐵票吧,大荔站剛好到縣城。飛機場在咸陽,我對咸陽人不生地不熟的、語言又不通,還是高鐵方便。”

“好吧。”

致遠回到電腦桌上,很快買定了後天的高鐵票。

這一晚桂英失眠了,她想起了很多在馬家屯生活的畫面。她懷念馬家屯,連做夢也在懷念。回憶連同那一晚回憶的自己,皆是童真的、浪漫的。可畫面一旦擦邊馬村長,那回憶連同正在回憶的自己全變味了,酸澀的、艱難的、怨恨的情緒湧上心頭。桂英認為自己的人生只要剪掉了與馬建國有交集的地方,剩下的全是幸福的、美好的。

第二天仔仔去上學,桂英去上班,致遠送漾漾進幼兒園,一切如舊,但一切自此不同。

第三天一大早,致遠收拾好行李,先送漾漾上學,然後直奔深圳北站。晚上九點半到了西安,住在預定的酒店裏。第二天坐高鐵去大荔站,一出站在最顯眼的地方看見了一個滿身黝黑的人,那便是二哥馬興盛。興盛在站口早等了半晌。致遠揮揮手叫二哥,興盛也揮揮手,靠在車座上的身體直立起來,只見一米七八的身高,敦實微胖的體型,格子衫、大短褲,一雙運動鞋、一個舊草帽。

好久不見,兩個靦腆的男人一見面不握手不擁抱,只羞澀地嘿嘿一笑。一路聊起家裏人全是樂呵呵的,唯獨一提起老馬,不是沉重、嚴肅就是有點兒尬。

在關中平原一路瓜果蔬菜和黃土地獨特風土味兒的護送下,很快他們從大荔縣到了段家鎮,又從段家鎮往馬家屯走。這是致遠第一次在非春節的時候回陝西丈人家,他打量一路風景,美不勝收,心花怒放。

光溜溜的柏油路被綠草夾持,兩邊的果園一溜一溜的,那果子伸手可得。致遠瞪大眼睛觀賞掛在樹上還未成熟的桃子、李子、蘋果、核桃、柿子、梨子、葡萄,還有地里正在生長的花生、紅薯、芝麻、玉米、辣椒、甜瓜、南瓜……關中平原果然是風水寶地,什麼都能種,什麼都長得不賴!要不是桂英阻攔,他真想一年多回幾次岳丈家,賞一賞春夏秋冬的鄉野風流。自然之美果真無與倫比。特別是在半機械化的當代,人們把田地規製得齊齊整整,四季耕作安排得妥妥噹噹,美的同時又收穫了碩果。致遠忍不住地嘖嘖稱嘆,特想停下車先去別人的果園裏摸一摸、聞一聞。

很快,車停了,到家了。紅漆大門兩邊敞開,四條黃狗在門口一溜趴着,見興盛走來全搖着尾巴迎了上去,它們顯然認識致遠,所以見了面不叫喚也不親近。

“老黃,過來!”一個粗狂雄壯的男性嗓音從門裏傳來,四條狗一溜煙全掉頭奔進去了。

進了門是車庫,左邊的瓷片地上停放着一輛黑色桑塔納和一輛地溜子,右邊的水泥地上停着三輪車、摩托車和自行車、手推車。

往裏走是搭着透光棚子的一方小院,院子西邊種着美人蕉、葡萄樹、指甲草和燒湯花,院子東邊是洗手槽、水翁、水桶、洗衣機和晾衣服的長繩。

再往裏有個左右拉伸開合的玻璃大門,進了門是家裏的正廳——幾十平米的超大客廳。略有格調的瓷片地、瓷片牆,南、西、北三面牆上依次掛着祖國山河、華山迎客松、領袖***三幅巨圖,那領袖像里的領袖比真人還高大。客廳的西牆下擺放着一條柔軟的棉沙發,對面是一套組合的實木沙發,兩套沙發中間是個方形的大茶几,茶几上擺滿了東西卻絲毫不亂,茶几南邊是尺寸很大的電視機,電視機正開着。領袖圖下有一張大躺椅,躺椅上正躺着一個人,這個人在馬家屯當了二十一年的村長,率領並見證馬家屯從貧困村變成全縣最富的小村。此人人稱老村長,姓馬名建國。

一米八、白背心、大褲衩,左手搖着蒲扇,右手握着遙控器,右腳右腿打上了白石膏。整個人滋潤地躺着,兩眼斜睨四條黃狗。致遠一看,趕緊彎下腰叫了一聲:“爸!”

“嗯!”老馬看着四條狗低聲回應。

“大,致遠來了!”興盛笑着指着致遠說。

“爸!”致遠又響亮地叫了一聲。

“你咋來了!”老馬一雙鷹眼,嘴角朝地,轉頭快速地瞟了致遠一眼。

“英英她工作很忙,請不來假,我就來了。”

“你來幹什麼?”

“嘖!這不是說好了嘛!你去英英家住一段時間,現在果子採摘我忙不過來!你剛好趁着這功夫去深圳轉一轉,你不是要看***嘛?深圳有***像、有海、有椰子樹……還有仔仔呢!你不是給仔仔打了佛像嗎?”興盛站在旁邊急忙接話。

老馬坐在椅上沒動彈,正前方三米是電視,右邊兩米是風扇,左邊一米是四條狗。他抬了抬頭,懶得說話。當了二十多年的村長,他也是去過大城市的人,可北上廣深這樣的大城市倒從沒去過,更別說生活了。前段興盛老嚷嚷着讓他去英英家住一住養養腳傷,他嘴上不樂意,心裏卻痒痒,誰想馬桂英從不開口提這一茬子。

“快十二點了,吶先吃飯吧!致遠你把行李放那兒,陪大坐會,我馬上炒好菜、下個麵條就開飯。”興盛說完轉身朝廚房走了。

“爸,你腳現在怎麼樣了?”

“就這樣!”老馬用下巴指了指腳,繼續看電視。

致遠坐在那兒如坐針氈、好個煎熬。隔了會他站起身子說:“爸,我去幫二哥做飯!”說完立馬走了。老馬瞅了一眼致遠的背影,回頭摸了摸幾條狗,嘆了口氣。

馬家屯位於大·荔縣和蒲·城縣的交接處,地廣人稀,家家地多、院子大。早年是對檐房現在是樓板房,從進門到後院起碼有三十多米長,每家每戶的院子裏除了客廳、三五間房子、廚房和茅廁,還有前院和後院以及停車、養豬、放柴火、掛農具的地方。桂英家一共四間房子,一方大土炕是冬天老馬和興盛取暖用的,興盛的房子在東邊,另外有兩間房子是給桂英和大哥馬興邦準備的,可惜成了常年放雜貨的空房。廚房在後頭,致遠穿過一溜屋子才找到二哥。

很快飯好了,一尺高的大茶几上,擺上了兩大盤涼菜,三碗綠豆湯和三碗臊子面,三個男人悄默默地吃完了這頓飯。下午休息,老馬在躺椅上打呼嚕,興邦在房間輕鼾,四條狗在涼棚下的水翁邊蹭涼。致遠很累卻睡不着,於是開始選返程的路線和車票。票定在了大後天——是周六,桂英接人比較方便。心裏盤算後天得先到西安,從村裡到西安恐怕要托家裏人送一送,還好家裏人有小轎車。

晚上興盛帶着致遠去走親戚。二叔過世很早二嬸還在,看二嬸的時候見了興才和興波兩個堂弟。三叔前幾年走了,三嬸身體還可以,見三嬸的時候興成在家裏擺好了一桌好吃的——一籃杏子、一盤李子、一碗剝好的隔年核桃仁、一盆大荔冬棗、七八個煮熟的早熟玉米,還有三嬸提前烙好的椒鹽攤餅和老五媳婦剛蒸熟的熱乎乎的韭菜粉條滋卷。興才、興波、興成、興盛和致遠——五個男人圍坐一桌,你一嘴我一句地邊聊邊吃。一味的陝西話致遠偶有聽不懂的也不問,見滿桌子好吃的饞得很,每樣兒吃了很多。

他們聊興邦、聊桂英,聊家裏的洗澡間、凈化水,聊各家今年的收成和明年的計劃,聊下一輩的孩子們……致遠發現他們身上有着和桂英一樣的豪爽、實誠、幽默和善良。其實何致遠挺喜歡這種大家族的生活氛圍,聯想每年回自己家湖南永州過年,親戚們之間清湯寡水地淡得很,絲毫沒有眼前這些人有意思有熱情,特別是他成家立業、母親改嫁以後,湖南那邊的很多親戚他已經不走動了。

白天一巷的知了吵鬧,晚上滿院的蛐蛐登台獻唱。九點過後,村裏的豬羊雞狗皆睡了。六月中三十多度的高溫,到了夜晚涼了些許。老馬睡在客廳東邊的竹床上,他的額頭和肚腩常擋住了門口南來北往的晚風。興盛睡在他自己屋,大夏天睡不了床,鋪個涼席在地上,藉著地涼睡著了。致遠主動要求睡炕——后屋裏老馬的那張水泥大炕,鋪着涼席、開着風扇,硬邦邦的跟睡床果然不一樣,稀奇得很。在被巨大無邊的漆黑和安寧包裹的鄉野小村裡,致遠很快睡著了,還睡得特甜特踏實。對他來說,那一晚是他婚後回桂英家裏最開心的一次。

第二天興盛一早起來去果園幹活了,致遠也想去果園觀光觀光,興盛硬是不讓他下地,最後買菜做飯、餵豬羊雞狗、接水洗衣這些事兒全落在了他身上。致遠沒在鄉村生活過,對馬家屯幾乎不了解,還不是老馬指哪兒他去哪兒,老馬讓幹什麼他便幹什麼。心心念念的家裏的果園沒去成,村裏的商店、醫療站、賣菜的、賣肉的、賣豆腐的甚至村委會他倒是走了個遍。

第三天是六月二十一號,得去西安了。中午吃過飯,致遠和興盛開始給老馬收拾東西,衣服、日用、小零碎……很快塞滿了一大箱子。興才他們也來了,說好下午四點只讓興波開車送兩人去西安,結果六十多歲的兩位嬸嬸和家裏的弟媳婦、小孩子全來了,客廳里你一句我一句熱鬧得很。老馬坐在人堆中不怎麼吭聲,但幾乎所有人說完話無意識地會掃一掃他臉上那陰暗的黑褶子。

下午三點全家老小十幾口去興才家裏吃飯,二嬸和兩個弟媳婦特意備了一桌小席面。四點鐘大伙兒又一股腦過來送行。臨行前鄰舍的人聽到消息也紛紛出來了,一傳十十傳百,巷子裏看熱鬧的人摘着菜、抽着煙在各家門口等着車過。

臨走的時候屋子裏擠滿了人,七八個前後巷的老頭和村裏的領導也專程來家裏送老馬,老馬坐在躺椅上輕描淡寫、寵辱不驚地招呼着眾人——果然一身領袖范兒,致遠暗暗欽佩岳丈。動身時興波和興成攙着老馬上車,興盛和致遠搬東西,嬸嬸和弟媳們竟插不上手。

車子啟動後車窗開着,興波坐在駕駛座上,老馬在副駕駛的位置,兩邊巷子的人不住地抬手打招呼,過了這條巷拐過彎還有很多村裡人在等着打招呼。致遠曉得他的岳丈在村裡當了二十多年的村長,可沒想到動靜這麼大、場面這麼隆重,總聽桂英說老頭這不好那不好,今天見了這架勢,致遠對岳丈的評價一改往常,他反倒認為是桂英對父親有些偏見!

離開村口時村口還站着十來個人在擺手送別。四條狗更舍不到,老馬罵了一里路才停下腳。致遠坐在後面環顧窗外的風景,也戀戀不捨。倒是老馬沒什麼感覺,畢竟腳好了他就回來了,村裡還有很多事離不開他呢。

下午六點多到了西安預定的那家賓館,停好車后,興波扶着大伯,致遠大包小包地提着行李,一路走走停停,七點多才到賓館。致遠覺得明天進高鐵他一個人搞不定,於是留興波幫忙送到高鐵站,興波也樂意送到站上。第二天六點鐘三人動身了,一路上不方便但還順利,九點鐘,致遠和老馬總算踏進了去特區深圳的高鐵上。

一路上翁婿兩人話不多,偶爾聊幾句。中午飯後,老馬煙癮犯了撐不住了,要去抽煙。高鐵上明文寫着禁止吸煙,他忍了三個小時,實在沒法子,從包里掏出水煙袋,搖了搖倉水,填上煙絲,要去衛生間吸。

“爸,高鐵上不讓吸的,會罰款的。”致遠湊過身子小聲提醒丈人。

“哎呀!沒事!”老馬擺擺手緩慢說完,遂起身,致遠趕忙上去攙扶。

“罰款很重的!”致遠小聲又勸。

“我在廁所抽鬼知道呢?”老馬白了女婿一眼。

致遠不說了,扶他到了衛生間,然後在門外守着。

老馬從老闆褲的大褲兜里掏出水煙袋,用打火機點着,靠在窗上開始吸煙。審視窗外飛馳而過的關中綠野,想着自己第一次去離家這麼遠的地方生活,心裏美滋滋的。煙氣緩緩而出,為窗外的錦繡故鄉添上了一層朦朧,煞是美麗!老馬陶醉不已,見一鍋煙快抽完了,放慢了節奏,慢慢吸,順便站會兒舒展舒展膝蓋。

叮叮叮叮叮叮……一股高分貝的鈴聲老馬腦門上傳來,老頭嚇得一哆嗦,不知怎麼回事,愣在那兒。

“啊呀!”致遠一驚,反應過來是煙霧警報響了,暗想這下不好了。

“爸,出來吧!讓煙霧散開就沒事了!”何致遠輕敲衛生間的小門。

高鐵衛生間的門開了,老馬緩緩挪出身子,先朝兩邊車廂望了望,兩邊車廂的幾十人亦將腦袋垂在過道上回望老馬。老馬面無表情,此時兩邊的過道上分別走來一個穿制服的列車員。

“對不起!對不起!老年人不知道不能抽煙!不好意思!”致遠向兩邊的列車員頻頻致歉。

其中一位年輕的列車員從老馬和致遠中間擠過來,去查看衛生間,退出來後用手掌撥弄着眼前的煙霧,說:“這麼大的煙霧!要罰款的!”

“是是是!”致遠點頭哈腰地回應。

“同志,我抽了兩口煙,警告一下行了吧!”老馬豎著兩指在空中晃動。

“兩口煙能引發煙霧警報嗎?”另一位年長的男性列車員瞅了老馬一眼,繼而拿出小本子和筆——寫罰款單。

“沒事沒事,我們接受罰款!”致遠擔心老馬的脾氣上來引起爭執的話罰得更多。

“大爺,您這東西還冒着煙呢?”年輕的列車員指着老馬手裏的水煙袋說。

眾人齊刷刷地低頭看水煙袋,老馬舉起水煙袋用拇指壓着煙倉高聲說:“小夥子,這不是啥東西,記住,這叫水煙袋——老祖宗用的!”

小夥子捂着嘴笑了。

年長的列車員撕下罰款單交給致遠,致遠問:“掃碼還是現金?”

“現金!”

“呃……我得湊一下,稍等哈。”致遠大步走回了座位上,從上面放包的擱架上取出背包,從背包里取出錢包,一看——不夠!他深吸一口氣,繼續在身上和包里搜零錢……

“你去吧!”開罰單的示意另一人去收罰款,他扭頭先走了。老馬跟着那小夥子往座位走。

現金不夠,致遠很尷尬,問左右的乘客借現金,問了三個人,均沒有。

“差多少?”老馬有點煩躁。

“兩百多!”

“罰了多少?”

“五百!”

老馬聽到五百時瞪了一眼,又快速收回他的驚訝,然後從褲兜里取出黑牛皮的小錢包,拿出五張給穿制服的小夥子,小夥子於是離開了。

“你連五百也沒有?”落座后老馬微怒。

“來的時候帶了很多,這不給嬸嬸和小孩紅包了嘛?英英說不帶東西直接給紅包!”

“英英說英英說英英說……哎!”老馬長嘆一聲。

翁婿兩人又沉默了,致遠無奈掏出手機隨意瀏覽。

過道那邊的年輕人瞧了許久的熱鬧,終於忍不住,指着老馬小桌上的水煙袋說:“大爺,您這是個稀罕玩意啊!”

“那可不!”

“這怎麼抽呀?好抽嗎?”

“就這樣唄!”

“銅的吧?”

“紅銅!純的!抽了幾十年了……呃五十年是有了!”老馬略微得意地捧着水煙袋來回端詳、指點。

“邊上還有雕花呀!”

“不是花!這邊是彌勒佛,這邊是山水畫,我專門請老師傅刻的呢!”

“嗯!是個好東西!您這水煙勁大嗎?”

“噗……自己買的上好的煙葉,勁兒肯定大!”

“煙氣是不是也很大呀?”年輕人不懷好意地先笑了。

“你這個小夥子!”老馬用食指點了點那人,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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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馬的末段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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