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上 老馬心繫村中事 致遠細聽奮鬥經

12上 老馬心繫村中事 致遠細聽奮鬥經

周四一早老馬起來在陽台抽煙,仔仔打完招呼出了門。桂英六點也起了,收拾出去旅遊的東西。七點多桂英拉着箱子往門口走,致遠在後送她,臨走時兩口子在門裏邊又摟又抱還親嘴兒!老馬本等着桂英跟他打招呼,結果瞥見了這一幕!他忙拿扇子遮住臉,心裏跟點着炮仗似的撲通亂跳!他自己羞得跟犯了錯的孩子一般,可這兩口子倒無所謂,桂英走後致遠臉不紅心不跳地跟往常一樣忙活。老馬虛驚一場,他不太能理解城裏人的這檔子事兒。

八點的時候他想聽戲,不會用拼音打字搜戲名,只得搖着扇子乾等女婿回來。閑得發慌,他取來老花鏡打開了微信,看微信里的消息。忽瞧見袁建成發給他的留言——這是老大哥袁鐵生的獨子。老馬直接撥通了建成的電話。

掛了電話他唏噓不已,老大哥如今在醫院,這周末出院,他們約好了周六去看看。建成說他爸年前那段時間險些沒搶救過來,心臟搭了橋依舊不行,有氣無力的,隔三差五地住院。老婆子早走了,兒子要工作養家,身邊竟是一個兒媳婦在伺候!可想病床前光景如何。老馬只恨自己的腿腳不便利,要不然他還能伺候他幾天。

想到自己的臨終,雖說不上自信,也還靠譜吧!在老家的話靠着老二沒問題,在深圳的話老三女婿比老三還體貼!老馬點點頭,頓生一種優越感來。轉念又忍不住嘆氣,他來深圳只待幾個月便走,他想長住老三未必會留!再說,當下好的往後不一定好。

村裏的老鳳兒,年輕時是個好媳婦、好母親,老了是個好婆婆、好奶奶,結果呢?被幾個兒女圈在以前的牛棚里給口飯度日!村西的雀兒他媽,活着的時候為了兒子做這做那,死的時候兒子連辦喪事的錢也捨不得花!老馬回想自己對這三個孩子,談不上壞也說不上好,天知道將來臨終時自己有多凄涼呢!他忐忑不安。

致遠回來后兩人一起吃早餐,見岳丈一副愁容,致遠問明后,定好周六一早去看老大哥。這邊愁絲未斷,那邊風波又起。

村裏的馬銳鋒給老馬打電話,要送一箱冬棗一箱蘋果到深圳,老馬不解,他支支吾吾只說問候問候,老馬拒絕,可他從興盛那兒要來地址已經發貨了。隔了一個小時后,三隊的馬紅超也打來電話,要給老馬寄幾瓶西鳳酒和親戚家釀的柿子醋,老馬問原因,他不明白講,匆匆掛了電話。

馬銳鋒、馬紅超——兩人在村裡跟老馬走得並不熟絡,怎麼他到了深圳竟有這一出!閃爍其詞——定有貓膩。老馬撥通了大侄子興才的電話,他一項消息靈通,一問才知,果然村裡要大選了,定在七月十二號。參選的人有三個,馬銳鋒、馬紅超,還有一個馬保山。老馬反覆琢磨這三個人,一會搖頭一會嘆氣。

馬銳鋒四十來歲,當過兩屆隊長,有經驗可能力不足,一遇大事不是躲躲閃閃便是推卸責任。目下他供着兩個學生還有一個癱瘓在床的老母,經濟壓力大,這幾年自家地里的事兒他尚且弄不明白還當村長!許是去年兒子考上了本科大學,他一下子變成了喜鵲——一見人尾巴高高翹!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老馬苦笑。

馬紅超,日子過得不錯,老了點——五十八歲,當然跟自己比還很年輕!他先前在城裏給人修車,從自行車修到摩托車,從摩托車修到汽車,有錢有能力但老奸巨猾!他開店時偷換零件、坐地起價的事沒少干,得虧他有個實誠的兒子家業才沒倒。早年在村裡混,自個虛榮自大還愛和稀泥,和誰交往誰厭煩。現在有錢了回村要當村長,棄商從政,在馬家屯重開一片他的疆土!他當是開汽修連鎖店呢——想開便開。

馬保山是個精明人,以前也當過隊長,嫌雞毛蒜皮的事太多沒到任撂挑子不幹了!現在定是瞄上了村長這位子上的油水。他農閑時在外包工,農忙時回家務農,是村裡最有錢的一撥人,他那錢怎麼掙的,老馬至今沒看懂。年輕時仗着有些潘安之色,浮得跟水上的葫蘆一樣,後來娶了個有錢的媳婦,如今中年了穩重了,漂亮話說起來溜溜的,可漂亮事沒幹幾件。他有能力有資本,可惜心眼小得似針屁股似的,做事之前定算計一番,看人更是勢利眼。

馬保山雖沒有馬紅超有錢,但這人比紅超雞賊得多。無論如何,這三個人哪個當了村長,老馬都死不瞑目!只可惜他如今躺在昆崙山的搖椅上——離人間太遠。為了馬家屯他這一生操碎了心,若選不出個好的村長出來,馬家屯的後計怕是要沒落了。老馬這一天愁得烏雲滿面。人也不燥熱了、秦腔戲也不聽了,一人躺在那兒,從上午躺到中午,從中午躺到晚上。

明天早上漾漾要考試了,臨陣磨槍不快也光。晚飯後致遠費勁地給漾漾輔導,一個敲桌子、拍拍手,鼓着勁又喊又笑的,另一個張着嘴、瞪圓小眼,跟聽不懂人話的豬仔一樣。到晚上九點了,致遠依然在教,老馬隔空聽得惱煩,挪步到餐桌上湊熱鬧。

漾漾這娃兒,不教還算個活泛的機靈鬼,一教真教成了個大傻子。老馬往那一坐,她那兩眼珠子死死地盯着老馬,致遠掰也掰不回來。

“算了算了,考成個啥是啥吧!你看她那樣,井裏丟石頭、蛤蟆跳上鼓——只聽不懂!呵呵呵……”老馬勸致遠。

“哎!我也一肚子火!她愣是聽不進去!我納悶呢,以前仔仔很好教的!”致遠苦着一張臉。

“有些孩子開竅早,有些孩子開竅晚,跟那花兒一樣,有些春天開,有些秋天開。種地還分春播秋播呢,你非得秋播的給它春播,那哪成呀!你難受它更難受!”老馬搖着扇子道。

“只這麼十來個字母,前後教了不下三十遍,還不太會!哎呀我現在覺着教小孩子要比教大孩子困難得多!”致遠唉聲嘆氣地合上書,收了紙和筆。

“欸,你們都在呀!正好!”仔仔開門進來。

“你今天提前放學?”致遠站起來問,然後轉身將漾漾的東西放回屋裏。

“今天不是你生日嗎?我專門提前一節自習回來的!噹噹——生日蛋糕!”仔仔說著把一個七八寸長的小蛋糕放在桌上。

“我要吃那個,我要吃……”漾漾像雨後的麥苗一樣猛地活了過來。

“你什麼時候買的?”致遠驚措。

“早上訂的,晚上去取!我拆開了哈!”仔仔說著拆開了包裝,分發小盤子和塑料叉子。

“這上面寫着什麼?”老馬問。

“生日快樂,老爹!”仔仔回。

“老爹?你爸年輕得很!他要是老爹那我是什麼?”老馬取笑。

“你是老馬?老村長?老小孩?老獅子?老佛爺?老妖怪……哈哈哈……”仔仔戲言。

“我也不年輕了!”致遠尷尬地低聲說。

“哦原來這個是生日蛋糕呀!”老馬見了小小的彩色蛋糕禁不住讚美。

“爸你沒吃過生日蛋糕?”致遠詫異地問。

“又沒人給我買!你二哥每年給我做桌好飯,六十的時候自家屋裏人吃了頓小席,這幾年都是去村裏的飯店自家人吃兩桌!”

“今年給您大辦!七十大壽,含糊不得!”致遠有些愧疚。

“辦不辦的,沒啥意思!”老馬羞澀地一擺手,口是心非。

“生日歌唱嗎?我一個人唱沒意思!要不爸你直接許願吧!”仔仔插好蠟燭用打火機點燃,然後對致遠說。

“許啥願呢!你爺爺在這個呢!哪有讓長輩給小輩過生日的?”致遠將蠟燭抽走一口吹滅。

“不行,我好不容易弄好的!這樣吧,我和漾漾給你唱生日歌!”

“唱什麼唱,直接吃吧!”致遠一臉扭捏。

“他要唱讓他唱,我也聽聽!看他唱啥呢?”老馬笑道。

仔仔開了個頭,兄妹兩拍着手唱了起來:“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坐在兄妹兩對面聽兒女唱歌的致遠,心裏萬般煎熬,他掩飾着臉上的落寞,裂出一臉難看的笑顏——他不想讓老人和孩子看出他的異樣。一個人到了他這個歲數走到他這個處境,恐怕最難捱的正是歲月流失。當初他辭職不全是因為漾漾,還有他自身的原因。當那方講堂、那塊黑板與他漸漸陌生時,他需要的不是忽略自己的分裂、容忍自己的二心,而是斬斷猶豫。他做到了!

他以為他一兩年便能找到人生的新航向,他嘗試了也努力了。如今漾漾已經四歲了,他蟄伏了五年!可結果呢,在人生唯一的拐彎處他迷路了——失去了方向。當初他沉浸於文學裏的熱忱、他選擇教書的激情如今全消退了!眼下的一切努力不過是為了緩解他步入中年的巨大焦慮。他隱居在自己的小房子裏,靠着做飯洗碗、照顧孩子來打發他那蒼白惶恐的中年人生。

歌聲停了,漾漾舉着小盤子和小叉子超興奮,老馬被她逗樂了。

“來來來,吃蛋糕!”致遠先給老馬切了一大塊,雙手呈過去。

老小四人吃起了甜甜的蛋糕。雖是給致遠過生日,此刻最快樂的人卻是老馬和漾漾,兩人目不轉睛地吃着蛋糕,絲毫不掩飾那源於豐美食物的快感。他們的快樂多多少少填補了致遠中年迷途里的坑窪。

仔仔很懂事地時不時替妹妹擦嘴、給爺爺切蛋糕,兒子的長大曾經給致遠帶來過慌亂和焦慮,他不再能充當他的人生導師,他也不再那麼需要或仰仗他這個父親了!他像一個種子一樣從自己身上剝離,然後自然地入土生根、抽芽長葉,作為一個父親,他驚慌甚至嫉妒兒子將來比他更茂盛、更茁壯。

“致遠你今年多大了?”

“我屬兔的,過了生日四十五了!”致遠低着頭對那塊又甜又苦的蛋糕輕聲說。

“哎你比興盛大呀!他屬龍的!”老馬像是發現了什麼大事一般。

“是,我比他大一歲,大八個月吧,比大哥小兩歲。”

“哎呀,那你比桂英大好幾歲呢!”老馬掐指一算。

“我爸找了小妹妹談戀愛!嘿嘿嘿……”仔仔插嘴。

“爸,你聊聊你像我這麼大的時候在幹什麼?讓這兩孩子也了解了解你!”

“哎呀你這麼大的時候——四十多歲……”老馬仰起頭看着天花板頓了片刻,好似在銀河中打撈他那逝去的人生。

仔仔低頭吃蛋糕,致遠等着老馬開講,漾漾仰起頭看老馬看的方向。年歲淺薄的黃髮小兒不知道對面的老頭子僵在那兒望着天花板在幹什麼。

“哎呀,那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對對對……那時候農民手裏剛有了地——家家種地唄,日子過得滋潤沒壓力,但是窮——着實窮!那時候我養着三個孩子,英英她爺爺快不行了,我種地一年一收靠賣麥子怎麼活?她爺爺看病的錢又不能拖到麥子收了給人家!沒辦法,那年我把牛給賣了!哎心疼吶……那時候農民沒牛活不了呀!沒辦法,我只能絞盡腦汁地賺錢,那年冬天我種了兩畝紅蘿蔔,大冬天一個人推着手推車一村一村地叫賣,誰想換了不少麥子——賺啦!哈哈哈……第二年我種了五畝的紅蘿蔔和白蘿蔔,又賺了!我又直接買了輛手扶車——當時我可是村裡第一個買手扶車的人吶!”老馬皺着下巴點點頭,彷如被回憶里的自己驚艷了一般,等着眾人的讚美!

“了不起呀爸!”

“呵呵呵……”仔仔哼笑。

“第三年我種大蔥,三畝大蔥還有兩畝蘿蔔!陝西人過年、吃飯、下麵條啥的,可以沒有菜但不能沒有蔥!哎!那年真是……倒了大霉了!”老馬說到這裏搖着頭拍了下桌子。

“我這三畝大蔥是秋天種的,十月初長得特別好,誰想着有一天半夜被人偷了——偷了我一畝半的!地里有車印,開着車大晚上來偷的!冬天大蔥能放,放到過年能拿去販賣,他偷了一半還給我糟蹋了不少!嘖噝……哎呀心疼地滴血呀!桂英她媽坐在地里嚎啕大哭!好幾天癱在床上起不來!我們不像人家那樣種的是麥子油菜,全家只靠着這幾畝蔥和蘿蔔過活!嘖哎……他要給我用鐮刀割了還好,他是拔的——連根拔,沒根了啥也沒啦!”老馬說得一臉愁容,好像自己回到了那一年的光景。

“那後來怎麼辦?”致遠問。

“能怎麼辦?當時十月中時間還早,我想着讓大蔥長得壯實一點,晚一點收它不重一點——上稱嘛!害怕再有人偷,我天天晚上推着車帶着鋪蓋去地里看蔥,還從村裡借了一條狗——我也是從那時候開始養狗的!現在老黃的上一代的上一代……啊再上一代,正是當時地里那條狗生的。當時冷得呀,狗都打哆嗦!你想想北方深秋那天氣!沒法子,我在地里專門搭了個茅棚!其實那時候我也怕,所以每天晚上帶着傢伙呢——一米多長的擀麵杖、鐵杴、鐮刀、手電筒啥的。哎你說,那年天氣也怪——旱得沒水,地里的蔥葉子黃了,我心疼呀!最後每天晚上去地里拉兩桶水,一瓢一瓢地澆蔥,怕水浪費了我用個小鐵杴把水擋住——只讓水滲進蔥根里,這樣天天澆、天天澆,一直澆到收割的那天!幸好當時沒有下雪,要真有一場大雪那我這蔥也完蛋了!”

“最後賣得怎麼樣?”致遠問。

“哈哈哈……賣得不錯!我那蔥又粗又大,美得很!一根頂人家兩根呢——聊咋咧!”此時的老馬沐浴着當年的興奮:“我和你媽開着車,一天只去一個村賣,換了不少麥子收了不少錢,哎呀……凈賺了好幾百呢!”

“爺爺,那偷的人後來抓住沒?”

“呵呵抓啥呀!報了案派出所的一看走了,沒後文了!你說說這怎麼查呀?後來臘月底我聽村裏的范娃說的,那年蒲·城縣跟我們挨着的鎮上年前有大集會,那裏面有個賣大蔥的,他那蔥很細很小,范娃說看着像!我和你小爺爺兩個人騎車專門去看,那人是隔壁村的,他見了我趕緊躲閃——這一躲我認定是他了!往後幾十年路上碰見了,他豈有臉見我!可憎又可憐!其實後來這些事大家誰不知道呀?他為這個弄得一直抬不起頭!仔兒你說划得來不?”

“嗯。”仔仔點點頭。

老馬接著說:“反正後來不停地種這種那,自己種了自己賣,談不上有多富,那比別家只種油菜麥子可好太多!我當時也是村裡第一個有果園的,種了三畝蘋果,哎呀我的老天爺呀!累死了!天天看果園,務果園的日子我睡地里比睡家裏還多!幸虧有幾條狗幫忙!後來我第一個批量養豬——養了十頭豬,豬生崽子后賺了大幾千元呢!再後來當了村長,開始領着大家一塊務果園、養豬養雞啥的,這一忙二十年過去了。現在村裡一片一片的葡萄、冬棗、蘋果、梨子……還不是規劃好的?大家商量着一塊兒種,只有一家種村裡人他不敢,怕人偷怕人惦記!整個村全種了,好了大家全放心了!”

老馬見致遠和仔仔聽得認真,又說:“現在馬家屯的平均家庭年收入要比周邊幾個村子好太多了,他們學也學不來的!縣農林部的那幾個專家我熟得很,果子有什麼毛病我不懂的,馬上給他們打電話!在農村待了一輩子,我告訴你們:這人吶,你要把務農當混日子,傻子也會種地,那他種一輩子窮一輩子,種三代窮三代;但你要把農業當成正兒八經的工作來看,那可不是誰能做就做得好的!你說一畝葡萄,怎麼人家賣了三萬元你家只能賣八千呢!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種地這事兒,且磨人着呢!我看做啥事差不太錯,你不好好過日子日子肯定折騰你!人家越是好好過日子的這生活也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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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馬的末段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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