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下 龍頭拐杖龍頭碎 老人生氣老人屈

8下 龍頭拐杖龍頭碎 老人生氣老人屈

忽有人敲門,老馬拄着拐杖去開門。原來又是上午那個周周媽,簡單地打完招呼,周周媽直接將周周帶到了客廳的空地上,和老馬尬聊幾句后,見兩小兒很投入地一塊看畫冊,周周媽跟老馬招呼一聲便走了。

“這是白慈鳥,我媽媽說的!”

“嘿嘿,這個兔子上樹啦!”

“不是兔子,是松鼠!”

“這個是綿羊媽媽和綿羊寶寶!”

“這個蟲子有六隻腳,我才兩隻腳!”

“這個小鳥好漂亮啊!”

“這是鸚鵡,它可以說人話的!”

“白雲!”

“這個是白雲!這個是大海!”

“鴨子在水裏唱歌呢!”

“小蛇在河裏游泳!”

“所有的鳥兒都會蓋房子!就這種圓圓的房子!”

“我喜歡這個小魚兒……因為它會吐泡泡,但是我不會!”

“我也喜歡小魚兒,我也不會吐泡泡!”

“森林裏的刺蝟……”

“這個刺蝟好可愛呀……”

在一片童聲中,老馬的思緒進入了一幅夢幻般的長畫裏,他在長畫裏一直走一直走,驀地他回到了馬家屯——六十年前的馬家屯。遍地搖曳的狗尾穗子、坡上半掩半露的各色瓜果、鶯歌谷中待放的百花……他在谷中一人靜走,身體變得忽輕忽重,似羽毛飄浮,如石頭沉澱。他在無阻無礙的天地間放牧三魂,取悅七魄……昨夜沒睡好、中午沒午休的老馬很快打起了雷聲一般的呼嚕。

兩小孩只捂着嘴咯咯咯地輕笑,他們放下手裏的畫冊,躡手躡腳地走到老馬跟前,圍觀他這一覺。漾漾輕戳了一下老馬的腳趾,見老馬沒有動彈,衝著周周只點頭憨笑。周周在那頭輕輕提起老馬的一縷白髮,笑着指給漾漾看。兩小孩你一下我一下地戳弄着,老馬竟完全沒有反應。漾漾拿出她的小狗,又開始在老馬右腿的石膏上“遛狗”,周周好奇拿來老馬的龍頭拐杖,細細琢磨起來。

猛然間,只聽咣當一聲——拐杖掉在了光溜溜的瓷片地上,威武英俊的龍頭摔得沒了下巴。周周張着的嘴也跟掉了下巴似的——合不攏!只看着漾漾發愣,漾漾也嚇壞了,盯着老馬。

老馬一聽咣當一聲,睜開眼睛,先見漾漾一臉的驚訝之狀!再轉身看周周和他腳下掉了下巴的龍頭拐杖,心火四射。

“是你摔的嗎?”老馬坐起來指着拐杖問周周。

周周先是一抖,然後一臉痴獃地點點頭。

“好好的拐杖被你摔成了什麼樣子?你個慫娃真是欠打!”老馬一邊撿拐杖,一邊獅子吼。周周喘着大氣,早已將呼吸調到了暴哭的節奏。

“去叫你家長來,好好說道說道!”老馬一手提着拐杖一手捧着紫檀木的龍下巴,氣呼呼地沖周周嚷嚷。

“哇哇哇……”周周忍不住地嚎啕大哭!

“我要回家找我媽媽!我要找我媽媽去!”周周抹着眼淚朝大門走去。

“哼!東西摔壞了人走了!”老馬衝著門口的周周說。

周周自己開了門,關了門,然後走了。

老馬見漾漾右手扣着左手拇指的指甲蓋,屏住呼吸、噘着嘴、不敢說話——全然一副膽小鬼的模樣。老馬怕嚇到漾漾,立馬換了一張臉,壓着怒氣喜笑晏晏地對漾漾說:“周周走了,怎麼辦?你和爺爺玩好不好?”

“不好。”漾漾低下頭小聲說。

“為什麼?”老馬挪到漾漾跟前,低頭問她。

“因為你是大灰狼,是壞蛋!”漾漾的兩眼泛着淚花。

“那我是大灰狼,你媽媽是什麼?”

漾漾一愣,思考片刻才答:“我媽媽是母雞!”

“你媽怕不是個黑烏鴉吧,整天呱呱呱的!”果然笑可消憤,老馬的心情雷過天晴。

“不是!我媽媽是母雞,母雞保護小雞!”漾漾收了淚,跟老馬正兒八經地辯論。

“那你是小雞仔咯!”老馬笑問。

“嗯!”

“我看你是個兔子吧,膽小得能嚇死!”

“我不是兔子,我是小雞!”漾漾一臉認真地重複自己的身份和立場。

“嘿嘿嘿……那你爸爸是什麼?”

“爸爸,是小山羊!”

“為什麼你爸爸是小山羊?”老馬不解。

“因為小山羊待在屋子裏從來不出去!”

“哦!那你哥哥是什麼?”

“嗯……他是大猩猩。”

“為啥嘞?”老馬成了個摸不着頭腦的丈二和尚。

“因為大猩猩喜歡伸出手去抓東西——我哥哥說話的時候就是這樣……”漾漾學着大猩猩的姿勢伸出兩手在空中抓來抓去。

“哈哈哈!對對對,你哥哥就是大猩猩!吶……周周是什麼?”

“是小豬!”

“為啥?”

“因為他笑的時候跟小豬一樣!”

“其實爺爺不是大灰狼!”老馬在漾漾面前搖着手替自己的形象辯解。

“那你是什麼?”

“爺爺也不知道,你想讓爺爺變成什麼?”

“嗯……變成蜘蛛。”

“為啥嘞?”

“因為蜘蛛媽媽她永遠背着蜘蛛寶寶,他們是好朋友,她還會織網,織的網捉住壞蟲當早餐吃,蜘蛛媽媽總是把早餐給蜘蛛寶寶吃的!”

“哦!那爺爺變成蜘蛛了,你是喜歡跟爺爺玩還是想跟周周玩?”

“嗯……周周!”

“可周周回家啦!”老馬用下巴指了指門口。

“我們長大了可以永遠一起玩呀!”

“呵呵呵……你這小人兒想得還挺長遠的!”

“什麼是長遠?”漾漾仰着小腦袋問。

“長遠……長遠……什麼是長遠……”老馬陷入了困境,許久后才想出答案:“長遠就是你長高以後的事情!”可惜漾漾已經不需要這個答案了,她坐在地上獨自個看起了畫冊。

老馬看着被摔壞的拐杖,心疼地長吁一聲,然後坐在那兒用一顆老木匠的頭腦思索着各種可能復原的辦法。

致遠三人去了眼科醫院先挂號等號,然後檢查視力、察看眼底,萬幸眼底沒有問題、視力沒有變化,夫妻兩吁了口氣,取了葯便開車回來。正在回來的路上,突然桂英接到電話——是周周媽打來的,那人帶着哭腔和怒腔一通指責漾漾外公如何如何訓走周周,桂英聽了無言可對,只一個勁地賠笑臉。掛了電話跟致遠一講,致遠嘖聲搖着頭,桂英抱胸鼓着氣,仔仔在旁添油加醋。

一進門,桂英衝著老馬呵道:“你為什麼訓人家小孩子?”致遠見勢不對,趕緊示意仔仔抱走漾漾。

“他把我拐杖摔壞了我還不能訓他兩句?”老馬攤開手裏的龍下頜。

“小孩哭着要回去,你為什麼不把他送回家?”

“兩步路的事兒,我送他幹嘛!”

“你送他幹嘛?你想沒想過小孩丟了怎麼辦?”桂英齜牙咧嘴來勢洶洶,跟燒開的油鍋似的,只等着老馬噴點水進去。

“樓上樓下的怎麼會丟?”

“這樓里每天送外賣的、裝修的、送貨的來來往往,要有拐子摻進去把小孩擄走怎麼辦?”

“這是警察的事,我能怎麼辦?”

桂英呼出一口冷氣,說:“你七十歲的人了,一點點意識都沒有!人家周周媽給我打電話的時候連哭帶罵,她四十多歲的人了就這麼一個小孩,寶貝的跟什麼似的!你還把人家小孩訓走了!”

“他做錯了事情不該訓嗎?他媽幾十歲有小孩關我屁事!”老馬心裏奇怪了,怎麼什麼破事都能攤到自己頭上。

“今天周周要是丟了,我把全家賣了也不夠賠人家一個孩子!虧你是個當爺爺的人了!”桂英惡狠狠地撂下最後一句,氣呼呼地轉身回了屋。屋裏兩孩子在玩,桂英控制不住,氣得悄悄抹淚。

怎麼這麼大的孩子了,樓上樓下還會丟了!難道這樓里、這小區、這街道沒人管嗎?馬家屯的孩子野到山溝里也丟不了!這麼多年了,從沒聽說過村裏的孩子串個門會被拐走!老馬坐在沙發上陰着臉,這一天天的受了小氣又受大氣——叵煩得很!

致遠見老馬皺着眉,坐在老馬身邊來。

“爸,你沒在城裏生活過,今天這事……你沒錯,但是……我給你講個事吧,去年夏天的。這小區里一個小孩,天天跟她奶奶在樓下的院子裏玩。樓下的孩子多、大人也多,沒多久大家混熟了臉。其中有一個老婆子,大概五十多歲,天天跟孩子玩,孩子們都認識,很多家長也認識。然後有一天這小孩她奶奶去家裏取東西,把小孩放下面玩,這個老婆子一看大人不在,對小孩說我帶你去找你奶奶,直接把小孩領出了小區院子,出小區門的時候,另一個老阿姨認識這個孩子,她不認識那老婆子,她問小孩你出去幹嘛,小孩說找奶奶,老阿姨說你奶奶在家裏呀你怎麼出來了,小孩懵了,那老婆子一看不對勁兒趕緊大步走開了,以後再也沒來這個小區,你說可怕不!”

致遠咽了口唾沫,接著說:“咱們小區對面的商場,就前年丟了一個孩子!你說商場裏到處是監控的攝像頭,還不是讓人販子抱走了!最後報了警也沒找到!爸,你不知道現在城裏這人有多歹毒,小區里丟孩子的多得是,那些尋人的網站天天有尋人的新帖子發出來!小孩子也拐,老年痴獃的也拐!城裏和鄉里的環境不一樣,鄉里大家一個村的誰不認識誰?可城裏門對門的從來不碰面沒見過的多得是!我們在這裏住了這麼多年,也只周周家和另外一個老鄉家走動走動,其他的一概不認識!咱們對門、樓上樓下的街坊真的一個不認識!”

“我哪知道這些事呀!村裏的孩子串個門玩一玩,哪怕兩三歲的也丟不了啊!”老馬語氣軟和了很多,此時他才意識到嚴重性。

“我知道我知道!現在在城裏,不一樣!英英嘴巴快您別生氣,主要是漾漾從小到大隻有兩個朋友,一個是周周從小一塊玩的,一個是妙妙幼兒園新交的,除了這兩個她再沒朋友了!關鍵是周周和漾漾的性格合得來,你看看咱家漾漾多膽小,碰到稍微強勢一點的小朋友她就害怕!周周性格很強勢,但他喜歡保護漾漾,兩人玩得很好!”

“行行行,我知道了。”老馬擺擺手,心情有些沉重。

“爸,吶你這拐杖還能用嗎?用不了的話我馬上給你買一個新的!也是帶龍頭的!”

“沒事,掉了個下巴,不影響使用!你忙你的吧!”老馬只想一個人待一會。

此時老馬的心情跟十月鶯歌谷里的干蒿草一樣——亂七八糟。真沒想到,這麼好的大城市會丟孩子!險些犯了大錯,老馬唏噓不已。如此對比還是馬家屯好,幾十年來安寧得很,大夏天的村裡人睡在打麥場上安然無恙,平日裏敞開門也不會丟東西,豬牛羊圈養在屋外絲毫不擔心有人會偷。方圓上常傳說各種稀奇古怪的事兒,但在馬家屯及其周邊的幾個村子裏——少。許是渭水河的滋潤使得家家豐滿,人們不必通過作姦犯科來餬口度日。

壞年代有,壞人也有,遭際不好罷了!在如此繁華的大城市裏不好好營生去拐孩子,老馬一萬個想不通。既然城裏混不下去,這些沒出身、沒文化、沒頭腦的窮漢拐子何必作惡,不如回鄉!想到這裏老馬又心緒抑鬱,他太清楚了:不是所有人的故鄉都叫馬家屯——人寡地多、土肥好養。二十年前往馬家屯的嫁的姑娘多得要排隊,誰不是衝著馬家屯的好水土來的?時代變了,如今再好的水土,也挽留不了村子空心的大勢了。老馬心裏揶揄:連拐子都放棄農村了何況普通人!

致遠去屋裏安慰了幾句桂英,然後兩人備了好些水果禮物,趕緊去樓上給人家周周家賠禮道歉,這一去又是好大一會。仔仔回屋寫作業,漾漾一個人無聊,又來客廳找她的新朋友。

“爺爺,你是大象嗎?”

“不是。”老馬俯視漾漾。

“但是你的腿跟大象一樣又粗又硬。”

“你還見過大象的腿?”老馬撐起眼皮問。

“沒有。”

“那你怎麼知道大象的腿又硬又粗?”

“老師告訴我的。”

“大人竟騙小孩子!那個……不是爺爺的腿,那是石膏。”老馬抖着右腿告訴漾漾。

“爺爺你的腳是不是受傷了?”

“是,你咋知道的?”

“因為你走路的樣子和那天路上的小狗一樣,爸爸說那個小狗有一條腿受傷了!”

“哈哈哈……好吧!爺爺不是腿傷了,是腳傷了。”老馬心頭的沉重被漾漾的笑話抽走了幾分。

“老師說膽小的動物不會受傷,只有膽大的動物才受傷。”

“為啥嘞?”

“因為膽小的動物一看不好了,它……它噔噔蹬地跑嘍!所以它從來不受傷。”

“那不是逃避嗎?”

“什麼是逃避?”

“逃跑就是逃避。”

漾漾低下頭,繼續在沙發上“遛狗”,老馬見她不說話,遂躺在沙發的扶手上順順氣兒。忽地漾漾“遛狗”遛到了老馬的肩膀上,問出這樣一個問題來:“爺爺,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媽媽?”

“誰說的?”老馬擠出白眼仁驚問。

“那你為什麼老是……老是訓我媽媽?”漾漾撲閃着大睫毛。

“爺爺沒訓你媽媽!是她狗咬雷公惹天禍!是她主動找爺爺吵架的!”老馬指着自己的鼻尖說。

“不對!你說謊!”

“哎呀!好吧我說謊了!”老馬繼續躺在扶手上,他這棵華山老松跟個春生小草有什麼好聊的。

“那你以後可不可以不要跟我媽媽吵架?”

“哎……是你媽媽她非要和我吵!”老馬有氣無力地糾正。

“不對,你說謊!”

“好吧,是我說謊!是我和你媽媽吵架!是爺爺訓你媽媽!是爺爺欺負你媽媽了!怎地?你要替你媽媽出氣還是怎地?”老馬轉頭看着漾漾問。

“是的!”

“呵呵……你怎麼替你媽出氣呢?”老馬露出了一副彌勒佛的笑顏。

“拔你的頭髮!”

“哈哈……好吧,那你多拔幾根!”老馬側着頭給漾漾拔。

“爺爺,為什麼你的頭髮是白的呢?”漾漾揪着一縷頭髮好奇地打量。

“呃……因為冬天來了!”

“為什麼冬天來了頭髮會變白?”

“噝……嗯因為……冬天會下雪。”

“什麼是雪?”

“你不知道下雪?你沒見過雪花嗎?”老馬瞪着眼問。

“我沒見過!”漾漾真誠地搖搖頭。

“什麼是雪花……雪花,是老天的眼淚。”

“那我媽媽的眼睛剛才下雪花了!”

老馬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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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馬的末段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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