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故人來
清晨,一輛馬車停在孫府門口。車上下來一老一少,老的仙風道骨,少的朗俊穩重。兩人登上孫府門前的石階,少的抬手要去叩門。
門忽然開了,伴着女孩兒清新歡快的聲音:“先生,我去找一葉了,回來時還是帶餡餅嗎?”
正要叩門的少年抬眼,面前的是個素色衣裳的女孩。女孩此時剛好轉過頭,兩人目光相撞。少年望着面前人的眉眼,似乎有些疑惑。下一瞬,女孩倒退一步,杏目微瞪,柳眉上揚——這神情和少年記憶中那個人的驚訝神情一模一樣。
“明……”少年大驚之下一個名字就要脫口而出。
“哎——兩位來做什麼?”開門的女孩正是孫安錦。孫安錦慌忙打斷少年的話,面上帶笑,神色里的驚慌卻是掩不住的。此刻她只希望自己是在做夢,做了個“要命”的夢。
“拜會孫先生……”少年大驚之下似乎有些恍惚。
孫安錦這才注意到少年身旁的老人。老人白須飄飄,一雙眼睛目光銳利地盯着孫安錦,不怒自威。
“兩位是……”孫安錦曉得這是某位大人物,面上雖猶笑着,心裏卻更加慌亂。
“這位是當朝太傅兼都官尚書閆大人,”少年到底先於孫安錦回了神,驚詫過後,面上的笑容多少有些別有深意,“我是穆雲深。”
“原來是閆大人!失敬失敬!”孫安錦飛快地說著客套話,“二位稍候,我這就去找我家先生!”然後,“砰”一聲,門關了,一老一少被晾在門外。
“她居然……”穆雲深失笑,“真是想不到。”
閆大人不語,彷彿老僧入定。
“先生!貴客!”孫安錦難得大呼小叫着往孫汝房門前跑。她想像得到自己現在是個什麼樣子,大抵和陳阿四大呼小叫着往孫府跑時差不多吧。
“‘跪客’?這麼客氣?”孫汝執卷臨窗,頭也不抬。
孫安錦微怔后,立刻明白了孫汝的意思。
“當朝太傅兼都官尚書閆大人帶着考功侍郎穆大人的……”孫安錦語速飛快地解釋道。
“閆老頭兒出京了?”孫汝挑眉,目光仍不離書卷,“還帶着穆招?”
穆招?孫安錦又愣了愣,方才反應過來:“是穆大人的獨子穆雲深,似乎是和閆大人一起來拜會先生的。”
“雲深?”孫汝聞言,仔細想了想,腦海中終於出現了那個清俊少年的身影。孫汝尚不知曉孫安錦和穆雲深之間的“恩怨”,只瞥了孫安錦一眼,淡淡道,“你慌什麼?”
孫安錦被孫汝這麼一問,頓時意識到自己的慌張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自己現在是孫家孫汝的養女,入了族譜的,慌什麼呢?
“孫府太久無客,突然來了人,我太高興了……”孫安錦彎了彎眼,乾笑着編瞎話。
“書房默書。”孫汝扔來四個字,狠狠砸在孫安錦頭上。於是孫安錦垂頭喪氣地回自己的書房去了。
翌日清晨,孫安錦拖着沉重的步子走進羅記粥鋪。
“安錦,來啦!”百一葉坐在桌邊朝她打招呼,見孫安錦身後又跟進來個翩翩少年郎,八卦之心頓起,“這位是?”
陳阿四聞言,也從粥碗裏抬起頭,臉上糊着米粒,望着孫安錦和那少年吧唧嘴。
“這是京城來的穆雲深,來棗縣拜會我爹的。”孫安錦總覺得身後的穆雲深笑得她後背發涼,一想到兩人之間的“恩怨”,頓時又感頭大。
“見過兩位。”穆雲深一抱拳,省去了些禮節,倒顯得大方豪朗。
“見過穆公子,”百一葉笑着點頭,算是還禮,“我是百一葉,他是陳阿四。”說著,用手肘狠狠捅了一下又低下頭去吃個唏哩呼嚕的陳阿四。
“羅嬸!再來兩碗!”陳阿四被她一捅,卻是抬起頭伸着脖子叫羅嬸。
“丟人現眼!”百一葉嫌棄道。
孫穆二人走到桌邊坐下,百一葉又叫了兩碗粥和兩碟小菜。
“你平時就吃這個?”穆雲深低頭看着碗裏盛着的白粥,皺眉。
“好吃着呢,”不等孫安錦開口,陳阿四已盯住了穆雲深面前的粥,“你不吃,給我!”
“吃你自己的!”百一葉斥道。陳阿四怏怏地收回目光。
穆雲深看着孫安錦淡然地喝粥吃菜,猶豫片刻,端起粥碗。
粥入口,清淡得很,蘊着絲絲米香。
“如何?”孫安錦帶笑的聲音入耳。
“不錯。”穆雲深放下粥碗,盯着粥里的米粒。只有米香,沒有他往日喝的那些粥里的各種養生藥味。
“孫妹妹——”忽然有個聲音叫孫安錦。趁着羅嬸去廚房忙了,羅姑娘從裏屋探出頭來,小聲喚道。孫安錦和百一葉對視一眼后,起身朝羅姑娘走去。
“那位是……”穆雲深不知道羅姑娘那段“愴地呼天”的愛情故事。
“羅記的少掌柜,”百一葉一邊介紹,一邊推了推埋頭吃菜的陳阿四,“單相思安錦她爹好幾年了。阿四,吃完了沒?吃完去喊孫先生,就說羅姑娘又鬧上吊了,還要和安錦一起吊。”
“再添碗粥。”陳阿四咂咂嘴巴。
“先去孫府,回來給你添。”
陳阿四樂顛顛地跑出去了。
“羅少掌柜……單相思孫先生?”穆雲深似乎聽到了令他難以置信的消息。
“是啊,”百一葉點頭,又夾了口小菜,“你說人家好好一閨女,又是哭又是鬧的,兩年了,孫先生也沒個態度……”
“先生不可能答應。”穆雲深斬釘截鐵。
百一葉抬眼,匆匆咽下嘴裏的東西,問:“為何?”
“先生有心儀之人,”穆雲深忽然笑得像個八婆,“她叫……”
“許芸。”裏屋,孫安錦直視着呆愣在面前的羅姑娘,吐出一個名字。
羅姑娘呆怔不動,手裏攥着的錦帕被捏出一道道褶皺。
“許芸曾經女扮男裝入書院,和我爹是同窗。”孫安錦垂下眼帘,不去看呆怔的羅姑娘,“兩年前,許芸過世了,所以你不可能贏得了她。”人死了,誰還能比呢?
羅姑娘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空蕩蕩的,迴響在屋子裏。孫安錦見她神情有些瘋癲,忙退到裏屋的門口,探頭叫來了。羅嬸一看見裏屋裡羅姑娘的情形,狠狠瞪了孫安錦一眼,忙走上去摟住羅姑娘。羅姑娘一動不動地站着,任由羅嬸抱着她,卻是不再發笑了。孫安錦默默地走回桌邊,腦中卻不停地閃過方才羅姑娘痴痴癲癲的笑容。
孫安錦坐回桌邊時,心裏想着的仍是羅姑娘那有些瘋癲的神情,沒注意到百一葉看她的眼神有些怪異。
“孫安錦。”百一葉鄭重其事地喚了一聲。
孫安錦強迫自己從思緒中抬頭,疑惑地看向百一葉。
“你是不是和他關係很好?”百一葉指向穆雲深。
孫安錦看向穆雲深,穆雲深也在看她。
“從前認識罷了。”孫安錦有些莫名其妙,伸出筷子夾了一小塊黃瓜,想吃點東西壓壓方才在羅姑娘那裏受到的驚嚇。
“那你喜歡他嗎?”百一葉終於問出了心裏的疑問。
正在夾菜的孫安錦手一抖,黃瓜掉到面前的粥碗裏,濺出不少粥來。穆雲深也沒想到百一葉會如此直白地問這樣的問題,一時說不出話,只能瞪着眼睛望着百一葉。
“朋友嘛,”孫安錦笑得有些尷尬,“就像你,阿四……”
“哦——”百一葉這一個“哦”轉了幾個調,“我看他跟你、跟孫先生都挺熟的,還以為你們的關係好得不得了呢。”
“孫先生名滿京城,他的事情京城人如數家珍。”穆雲深終於明白是自己之前說的話讓百一葉想了些別的,“孫先生與許夫人的故事可是傳成了傳奇的。”
話音剛落,穆雲深只覺得一道銳利的目光射來。一轉頭,只見孫安錦直直地盯着他,簡直要用目光將他燒了一樣。
“什麼樣的傳奇?倒是沒聽過。”百一葉很有興趣的樣子,目光亮亮。
“市井段子,聽什麼?”孫安錦話裏帶怒。
同桌的人都詫異地看向她。孫安錦在棗縣的這兩年很少發怒,幾次發怒臉上也都是陰笑,今日居然毫不掩飾地真怒了。
百一葉看着她,忽然想起了什麼,斂起平日裏的生動表情,對孫安錦正色道:“兩年前發生了宮變……”
孫安錦不做聲,心裏卻“咯噔”一下。
“你來棗縣恰好是兩年前,”百一葉鳳目一眯,透出幾分凌厲,“你與這場宮變有何干係?”
聽了這話,穆雲深原本頓在空中的筷子繼續夾了下去。這樣直接的問法,果然是沒經什麼事的小孩子才會問的。孫安錦應付這種小孩兒綽綽有餘,再加上有孫先生看護,難怪能在棗縣平安住着。
“干係?”孫安錦眉頭微皺,似乎在思考什麼,“最大的干係應該就是我爹離京,將我從本家帶到這兒來了吧。”
百一葉一聽,便知道這次是白問了,與孫安錦對視片刻后,換了副笑臉,打趣兩句,這話也就過去了。
“一葉!”陳阿四恰在此時跑回來,大聲道,“孫府沒人應門,好像是沒人!”
“孫先生居然出門了?”百一葉詫異。這孫書生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像個未出閣的大閨女似的,今日居然出門了?
“陪客人出去走走吧。”孫安錦看向穆雲深,示意他是他們的到來將孫家的生活給打亂了。穆雲深笑笑,不語。
當晚,夜色沉寂時,孫安錦書房的門被叩響了。正在燈下讀書的孫安錦一個激靈,忽然不敢去應門。兩年前那個夜晚,自己在宮中的藏書閣里看書,約摸也是這個時辰,侍女善珂催命似的拍門。開門后,善珂那丫頭不顧額頭上流着的鮮血,……那一夜過去,真真是物是人非。
“安錦,”門外那人忽然出聲了,“是我。”
是穆雲深。孫安錦閉了閉眼,從回憶中掙脫出來。該來的總會來。深呼一口氣,孫安錦起身,打開了房門。
夜晚的孫府淹沒在荒草干枝的輪廓里。古樹那光禿禿的枝幹扭曲成求生者伸向希望的手臂,上面棲着的雀鳥也都化成了鴉的形狀。陰風哭嚎着,找不到去路。穆雲深擎着只燭燈立在門口,昏黃的燈光映在腳邊的枯草叢上,叫那團枯草愈髮蠟黃。孫安錦看着穆雲深,穆雲深被看得久了,面上略顯出幾分局促來。孫安錦忽然“噗嗤”一聲笑出來。
她知道,穆雲深生得不錯,雖不及孫汝那樣叫人直想起什麼“玉人”,倒也是有幾分玉樹臨風的意思。如今他擎着燈站在孫府,倒像是傳奇里闖入破敗寺廟的蠢書生,身上的靈氣與生氣和周圍的黑暗格格不入。
“深更半夜的,這是因為怕鬼所以來找我?”孫安錦臉上掛起一絲玩味,打趣道。
“這才像你,”穆雲深卻絲毫不理會那絲玩味,“這兩天我都懷疑你是撞過頭,傻了。”說著,毫不客氣地抬腳進了書房。
書房裏充盈着紙香墨香,架上堆着難以數盡的書卷,案頭還壓着幾本陳舊的古籍。一盞燭燈立在案上,燭火搖搖曳曳,倒有幾分深沉意味。
“《三墳五典》,你讀這個?”穆雲深走上前,拿起案上攤開的書。書中的幾張夾頁飄落地上,他慌忙彎腰去拾。
“陶冶情操。”孫安錦玩笑道,“有什麼話就直說吧,不早了。”
“你是怎麼逃出來的?宮裏那個,是誰?”穆雲深聞言,也不再拐彎抹角。
“我娘曾經可是將作大匠,主管過宮室修繕。哪裏能逃出來,她不是比誰都清楚?”孫安錦笑了笑,彷彿在說別人的事,“至於宮裏那位,你也是見過的,善珂嘛。”
善珂?穆雲深想起從前那個總是躲在孫安錦身後的唯唯諾諾的小宮女。
“的確,她是最合適的。”穆雲深點頭。新帝登基后,便再沒了廢帝那位原本以早慧和善畫聞名的惠敏公主明華音的音訊。有傳言說明華音是被禁足在了她母妃的寢宮,但曾與明華音有過幾次“交鋒”的穆雲深始終不相信她會甘於被深囚宮中一生孤老。如今在棗縣見到孫安錦,穆雲深本該立刻將此事告知京中父親的,可不知為何,他並不想,相反,他倒是萌生了一個“讓她一輩子安安穩穩生活在這裏也很好”的念頭。
“所以穆家公子,”孫安錦確不知曉穆雲深的念頭,只想着如何能讓他守住秘密,從而讓自己和幫助自己逃出皇宮的人能夠活下去,“你就當在棗縣交了個新朋友吧。”孫安錦笑盈盈地走近,伸手將穆雲深手裏的書拿開,放回案上,方才望住穆雲深的眼睛,盯緊他目光里可能泄露出的情緒。
“哦?”穆雲深自然察覺出孫安錦的小心和試探,笑得有些無奈,微微垂首,不露痕迹地將眼神飄向案上放着的剛從他手中被拿走的書,“好小氣的朋友,連見面禮都不給。”
聞言,孫安錦明白穆雲深是同意保密了,眉眼彎彎里流露出幾分放鬆和愉悅,隨手擎起案上的燭台,朝門口走去:“見面禮嗎?走吧,我爹那有幾本名家畫冊,帶你去看。”
“我能拿走嗎?”穆雲深笑着跟上。
“只要你有本事不被發現。”
翌日,送走閆大人和穆雲深后,孫汝回到書房。少頃,又快步走出來,衣袖掀起的風將正在院中習字的孫安錦手邊的字帖吹散一地。
“先生要出門?”孫安錦放下筆,一邊撿字帖一邊問。這是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孫汝居然自己往外走。
“進賊了。”孫汝頭也不回。
孫安錦撿東西的手頓住。
“先生是丟了幾本名家畫冊?”孫安錦詢問的聲音微顫。
孫汝停下腳步,回頭望住孫安錦。
“那個……”孫安錦被他一盯,頓時冷汗直流,“先生……日後要記得管穆雲深要畫冊呀……”
當日李家學堂散學后,百一葉回到李家,看見自家長姐百世華正站在庭中古樹下神情讚歎地看着身旁伏案的孫安錦。
“安錦,你怎麼來了?”百一葉快步走近,見案上攤着的紙上一副半成的名家圖畫臨摹栩栩如生,而孫安錦正一臉苦大仇深地落筆。
“這是你畫的?”百一葉驚嘆。
“就是她。”百世華笑盈盈道,“小小年紀,畫技不俗。”
孫安錦仍是一臉苦大仇深。
“你畫這個做什麼?”百一葉覺出不對來。
“我爹要靠賣假畫維持生計!”孫安錦咬牙切齒地胡編。
穆雲深果然不客氣,約摸着拿走了六七本畫冊。孫汝說那些都是珍本,估計只有李家還有珍藏了。於是孫安錦被派來李家臨圖。百世華將畫冊找出來后,孫安錦數了數,共九九八十一幅圖。
“兩個月內畫完,還是抄祖訓百遍,自己選。”孫安錦腦中響起孫汝的話。將幾千字的孫家祖訓與八十一幅名家畫做了比較后,孫安錦苦大仇深地下筆臨畫。一邊臨,一邊將穆雲深咒了個通透。
跟隨閆大人云游的穆雲深在途中感染了風寒,噴嚏不止。
兩個月後的某個黃昏,孫安錦帶着第八十一張畫回到孫府。孫汝正從書房裏拖出個木箱。
“這是什麼?”孫安錦看出箱子沉重,趕緊過去幫忙。
“名家圖集,”孫汝答得雲淡風輕,“當初留下兩套,這一套一直收着,今日才想起來。”
孫安錦停下拖拽的動作,獃獃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攥着第八十一張畫回到了自己房內。沉思一炷香后,她又出門去請人將畫裱了起來,掛在房裏。
“你掛這張圖做什麼?”某日,百一葉來時見了,問。
“提醒自己要時刻關懷書生,”孫安錦解釋,“他記性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