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少年的你 (6)

第八章 少年的你 (6)

有多少人離開,就會有多少人填補空白。

流水的學生,鐵打的校園。

當時初一分班,老師們就像菜市場挑肉一樣,“我要這個,我要那個”,

誰都恨不得把五年小學培養起來的優等生收入門下,未來給自己爭光。

葛泰生和花寂就是這樣被班主任搶來的。

而且班主任還特別省事,她覺得不需要有那麼多當班幹部的人。

所以班長、小組長、學習委員、文藝文員,課代表、七七八八的職位,能兼任的都兼任在花寂他們身上,體育文員、衛生委員實在兼任不了的才由其他人替代。

花寂的職權比以前還大了點,上完下午最後一節課,她要去辦公室請示老師是否放學。

這就相當於直接面聖了。

愚蠢的花寂沒掌握好什麼尺度,有些頑固分子上課說話太惡劣、屢教不改,她就說要去告老師,還會拿着小教鞭打同學的手心,以嚇唬的形式想威逼那些上課說話被記過的同學守規矩,一來二去,多多少少就有了盛氣凌人的一面。

哪怕她其實沒有真的告狀,但架不住被當事人篤定她打了小報告。

解釋不清的花寂自然遠遠沒有小學時期的人緣與可愛。

你看,你既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成績最好的,只不過仗着老師撐腰而已。

而且那真是自我、人權、思想覺醒的初期。

這個年齡段的孩子,發起脾氣耍起橫來,可不怕那些拿着雞毛當令箭的班幹部。

膽子大得還有和爹媽鬥氣離家出走跟着小混混耍流氓的打群架的呢。

畢竟,那些會讓着花寂的,有過幼兒園情誼的,帶着童年濾鏡欣賞花寂的同學早就已經散落在別處尋不見了。

一開始,換了血的新環境,讓花寂還不太有時間停下來去回憶白星懌。

在班級管理上,職權大了,人就膨脹了,她也有她的茫然。

比如她明明是一番好意,可是為什麼表達出來的就像是仗勢欺人?

也不是沒有人懂花寂心底的溫柔。

從別的小學升上來的學生當中,有一個很特別的男同學。

陳軒,一個幼年時期因發燒而損傷了腦部發育,智力低於同齡人的小孩。

被安排在師資較好的班級,幾乎是父母親能為他做的最好的打算。

只看外表,陳軒濃眉大眼,白白凈凈,圓圓滾滾,與常人無異。

但是只要一和他說話總會讓人覺得哪裏怪怪的,他開口的腔調就是傻裏傻氣。

陳軒完不成老師佈置的作業,不管哪一科。

兼任語文課代表的花寂很有耐心,總會和他好好講要怎麼看題寫閱讀理解,但是教來教去都好像隔了一層玻璃——只看得見他腦子是空空的,但是文化知識一個字都輸送不進去。

這樣的異類自然是男同學最喜歡欺負的對象,要麼跑到座位前,一把推掉他的書,又假裝說“對不起”;要麼動手動腳,推推搡搡;要麼發現他英語發音彆扭逗他念書然後一通嘲笑;要麼言語之間直接說他是個二百五。

一個男孩子被壓迫得眼睛紅紅,花寂是看不過去的。

她會在教他寫作業時候忍不住說,你要努力,你要勇敢,你要自強。

說啥都不頂用,信息接收失敗。

咋說陳軒都只眯着眼睛,顯得很感動的樣子回應:“只有班長你不欺負我。”

數學課代表陳書豪是陳軒同桌,沒什麼惡意,只是好玩,挑逗問:是不是花寂對你最好?

陳軒回頭去看一眼坐得很遠的花寂,再對陳書豪點頭一笑,這一笑足以把陳書豪的雞皮疙瘩麻出來。

外校來的陳書豪,瘦高瘦高的,很勤奮,不怎麼去外面運動,他一直埋頭苦幹坐在位置上除了說話就是刷題。

他的出現基本上頂替了花寂學霸的位置,甚至可以說葛泰生都不再和花寂比成績了。

好些男同學的成績拔尖起來。

有個爭議說,“關於數學、物理、化學,再優秀的女孩子到了後面都不如開了竅的男生學的得心應手。”

至少這句話在花寂身上是真實的。

尤其是她英語因為走神了兩節課,又無法自學,沒怎麼太跟上。

花寂一直靠着作文在拉開分數線,以全班第一的語文成績和暫時還沒有落太多下風的數學撐着。

由於她總是對陳軒有一股憐憫,這就讓有心的同學有了談資。

好像只要有兩個人走得太近,就會有人製造謠言。就像兩根樹枝相連,蜘蛛就要結網。

大家瞎起鬨,說陳軒只聽花寂的話。

真正的肇事者也許只是無心一說,但流言蔓延得飛快馬上面目全非。

班上又充斥着各種喜歡誰不喜歡誰這樣小道消息。

花寂已經在“高嘉悅小課堂”提前預習過“情感課”,

所以聽到別人用陳軒來編排自己,花寂毫無反應。

花寂只是很本能的覺得這個同學需要照顧,也沒什麼因流言而避嫌的,更談不上回應。

眾人嘲笑的只是陳軒,嘲笑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有腦子都知道兩個人的千差萬別。

花寂充其量只是算是因為善良而不小心入局的人而已。

陳書豪不嫌事大。

有一天,他饒有意味得說,“陳軒,你看看今天你班長值日,她要擦黑板,你還不去幫忙?”

陳軒吧,你說他到底是是因為智力真的受損所以說話不經過大腦,還是他也有人精一樣的小算盤,只聽他唯恐天下人不知一樣,喧嘩道:“班長別動,我去給你擦黑板。”

這下梗就埋得深了,以至於後面有心之人會故意騙他,“陳軒,你的班長今天值日。”

陳軒不過腦的,收到指令馬上起來去擦黑板,百試不爽,這幾乎成了他的招牌動作。

而且擦出了專業水平,每一次都齜牙咧嘴特別用力,根本不在意漫天的粉塵,能擦得一點前面的筆跡都看不見,而且越擦越快,效率奇高。

這個水平都得到了數學老師的認證,以至於後面三年只要擦黑板,他都形成了條件反射覺得是自己能發光的舞台,擦完了還特有成就感的轉身瀟洒得把粉筆刷一扔講台,有時候還衝花寂顯擺一下,怎樣,還可以啵?

但是他第一次幫花寂擦黑板撅着屁股,揮舞右手,雖笨手笨腳又認認真真的樣子,讓花寂看着恍惚了好久。

她想起了幫徐可兒擦黑板的白星懌。

那個要她不要忘記他的人,現在在幹嘛,在新的學校還好嗎,是不是已經忘記她。

直到元旦,葛泰生給他花寂帶了一張白星懌送來的新年賀卡。

“其實我一直和白星懌有聯繫啊。白白讓我照顧你。”

聽上去好像很感人,但現實根本沒有照顧不照顧的,葛泰生只是時不時會把花寂的小道消息傳遞出去。

關於花寂的信息着實也不多,拼湊起來無非是幾點:有個忠犬,雖然不太正常;很受擁戴,因為有職權;脾氣見長,這個沒有理由。

而這張立體跨年賀卡,送到花寂手上的時候,特別有跨越心扉距離的意義。

當時的中國還沒有完全普及通訊,除了花寂爸爸有手機之外,花寂家還沒有裝電話;

在唯一可以相遇的路段他們也從來沒有遇見過。

葛泰生沒有主動提過白星懌這個人,她也沒有理由問人什麼。

距離拿到跨年賀卡,她已經和白星懌失聯太久了,就在她以為白星懌忘了自己的時候,想着各自安好的時候,白星懌以這種方式出現打破了本身的空白。

眼前的一張立體賀卡,就像看着白星懌這個真人一般生動。

“花寂,新年快樂!”。

她貪婪得觸摸着精緻的立體賀卡,燙金的蝴蝶結,或靈活現的卡通形象;

貪婪得讀着白星懌的留言,彷彿還能咂摸出後面暗藏的悄悄話。

花寂陷得太深了。

她但凡理智一點點,清醒一點點,或者有人能提示一點點,多看點書,學點世態炎涼人心難測,她也能領悟到:

如果真的有意,又豈會從無音信?如果真的有情,又豈會只有四個字,新年快樂這麼簡單洒脫?

這張被她視為珍寶的賀卡,給了她不要放棄過往的信心,也給了她主動邁出一步的勇氣。

她認為自己應該有所表示,她動了心思。

不動心思還好,怎麼她一動心思就犯糊塗?

就像之前丟了臂章竟然覺得可以通過畫一張來彌補那麼糊塗。

她想到了在公用電話亭給白星懌打電話。

公用電話亭有那種撥號的電話卡,那是花寂媽媽從姨娘家淘汰來的,每一張裏面都可能有一些數目不多的餘額,也許只夠撥通一個電話,說一分鐘的話。

元旦之後,已入冬天。

周六早上,爸媽前腳離開家,花寂迫不及待溜到街上公用電話亭去打電話。

號碼是一直都知道,白星懌早就給全班各種同學錄上都寫了。

撥號碼的小手都還有點顫抖,一顆心就在嗓子眼,也不知道是冷得還是激動得,花寂整個人都哆哆嗦嗦得。

可是接電話的不是白星懌,是白星懌的姥姥。

姥姥一聽是花寂,本來很熱心,她說白星懌不在家,去外面上課了,要不要回撥?

花寂連忙說不用了不用了。

她很失望,回撥到哪裏去呢?這是公用電話。

如果只打了這麼一個電話也就罷了。

偏偏花寂就跟鑽牛角尖一樣,周天,她又打過去了。

白星懌還是不在。

這回人姥姥就有點奇怪了,尋思着你這小姑娘幹啥,到底找我外孫啥事。

她如果能大方承認說:“對我找白星懌,請姥姥幫忙喊他回個電話。”反而得體無事,偏偏她啥都交代不了,回撥也完全不可能,她總不至於在電話亭外面蹲一天?

這樣一來花寂就顯得有點吃飽了沒事凈騷擾人了,這完全不符合她在白星懌姥姥印象中的好孩子人設。

其實我們永遠不可能真正了解一個人,除非能站在他的角度去看問題,鑽進他的世界,走來走去才知道他心裏想的是什麼。

對於白星懌來說,重點初中是一個新世界,名不虛傳,光鮮而亮麗。

場地大,連教學樓都那麼高大,配套齊全,開運動會不需要去體育館,自己學校操場就是標準的跑道規格。

這在以前的學校基本不現實。

起初,白星懌還會想如果有花寂的陪伴多好。

但是後面,更多時候他要奮力學習,因為他只有非常努力才能追上班級的名次,那些真正稱得上學霸的,刷得都是奧數題。

所以他每周不再是去少年宮學興趣愛好,而是真實的補課,補奧數,提前接觸物理,英語,化學,日子特別充實。

除了學習之外,這裏的女同學非常了不起的才藝,琴棋書畫,各有精通。

就拿最習以為常的跳舞,絕不只是像花寂她們扭一扭腰、翹一翹蘭花指那麼膚淺,下腰劈叉明顯是基本功在身的,都是長期在少年宮學過。

聯歡會表演節目時候那個彈古箏的女同學也太引人注目了吧,恬靜得往那一坐,出塵絕艷得宛如古畫裏的美人。

看過星辰與大海,誰還會一直記得小溪流里那顆堅硬的單調的鵝卵石。

一張多餘的賀卡,只是他隨手的傳遞。

卻不想,惹來了她的電話。

姥姥第一次說,他還有點意外,不知所措。

第二次,他心裏滋生了些許不悅,或許是因為姥姥語氣里點滴的埋怨。

但偶爾還是升起了念頭,花寂在找他,他對花寂,還殘存了一絲牽挂。

那就去看看吧。

因此,忽然有一天下午放學的時間段,花寂好像聽到了什麼風聲。

葛泰生來傳白星懌他們在校外。

之所以說是他們,因為也不是白星懌自己一個人來的。

他這天放學特別早,因此邀了幾個同是這個小學出去的同學,通知了幾個已經分在其他班級曾經一起打球的好兄弟們在門口聚着。

那些人自然也有知道白星懌和花寂往事的,好事之徒跑進跑出,衝著花寂說:“你的小白白特意在等你。”

內心小鹿亂撞的花寂遲疑着,特意慢吞吞沒走,打完那些電話之後她有意識到自己的冒失,現在有一點不習慣在校外見到他,她想白星懌進來,會有安全感一點。

他沒有理由不進來不是么?

這也是他一草一木都特別熟悉的母校呀。

然而,白星懌沒有。

一直到花寂意識到什麼跑出校門的時候,校外已經沒有了任何人的痕迹。

關於花寂沒有出現這件事,白星懌內心反而踏實了。

“是她不想看見我吧。”

葛泰生也頗有覺悟對這事絕口不提。

自此,花寂失去了白星懌所有的消息。

再也沒有賀卡,再也沒有問候,再也沒有等待,再也沒有相逢。

“謎底|席慕蓉

當我猜到謎底,

才發現,筵席已散,

一切都已過去,眾人已走遠。

而你在眾人之中。

暮色深濃,無法再辨認,

不會再相逢。

不過只是剎那之前,

這園中還風和日麗,

充滿了歡聲笑語。

可是我不能進去,

他們給了我一個謎面,

要我好好猜測,

猜對了,才能和你相見,

才能給我一段盼望中的愛戀。

當我猜到謎底,才發現,

一切都已過去,

歲月早已換了謎題。”

讀到這首詩的那天,花寂很久很久,沒有翻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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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寂的孤獨在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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