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鳩淺,你給我挺住
十二年後。
劍淵以北。
西北浩蕩的黃沙大漠中,一身着薄紗頭戴冠羽的年幼女子輕緩踱步,頂着烈日風沙,一步一丈,徐徐而行,朝東邊走着。
惡獸奔襲的深山老林里,有個腰間別著大刀,蓬頭垢面,衣衫不整的野人在大步奔跑,不時的看看手中地圖,朝西北邊去。
南邊一處幽香書地,案卷陳陳,白玉書生棄扇持劍,着白衣,頭長髻,一枝木簪沾滿行程中的煙火和露珠,袖袍隨風輕擺,一路往北行。
熙熙攘攘的生財城街道,有一人襤褸不堪。他人觀之則嫌,遇之則避。然而再擁擠的街道,也就這個背根竹篙的人獨得一方寬敞,他要去的地方是間廟。
洛水灘頭千萬無名野墳其中一處,一個赤身裸體渾身煞白的男子從不知名的土包里鑽出,神色冷漠,半頭白髮搭在左肩上,半襲青絲垂於心口前,抖抖身上的泥土,輕跳便入高空,往南掠。
風雪千庵大多只是間破廟,其中的有名字的不多。這間是一個,名,尾觀。尾觀,就是最後一間的意思。年輕僧人赤腳踩在香灰和泥土混合的土地上,面向破裂的佛像,低頭念經。
一日午夜時分,五個來自不同地方的人都聚在了有一點燭火亮堂的破廟外。
當人齊的那一刻,庵門自開。
眾人朝里看,僧上佛笑,佛下僧笑。
五人之間沒有任何言語,自己尋個空地,盤膝坐下。
大刀漢子動作大了,屁股下去,香灰揚起。
白玉書生手指輕輕捻起一點地上的香灰泥土,聞了聞,人間香火,果然是香。
輕點一絲擦在了自己白衣胸口處,自此白衣胸口一抹灰。
原本煞風景的舉動,但看上去也很是風景。
薄紗女子浮於空,坐下的地方距離土地尚有一指間隙,可能是位置不舒服,微微朝左邊挪了挪。
背着長篙的乞丐坐下抱着長篙,眾人都離他比較遠,因此仍然獨得一方寬敞。
洛水來的男子裹着粗布麻衣,青絲白髮將臉遮蓋大半,看不清表情。
年輕僧人就地坐下,自我介紹道:“風雪庵,小僧,不問。”
然後將手伸向右邊,示意繼續。從右開始轉,依次表明身份。
“秦樞,秦樞仙。”
“長歌當歡,撐船的。”
“齊一門少主,持白子,齊一。”
“遺孤,水上飛。”
“陰陽道,陰鬼,陰九勺。”
年輕僧人道:“存亡在北,不歡可散。”
聞言,眾人散去。
尾觀,又只剩下年輕僧人一個。
他站起來轉過身,重新對着大佛,念經。
這佛像,不知道過了多少年,漆都快掉光了。
這一夜后墨海風起,世人再無人同時見過這六個人。
然而,此夜之後人間大亂,凡人修士頻繁失蹤,人稱亂從尾觀六子生。
終於有一天,家裏少了人的凡人,合起伙來,將這間破廟砸了。
就在六人不歡而散的那夜,茫茫山脈某個不知名的山裏有個男孩正在奮力奔跑。
他腳上掛着巨大的鎖鏈,身後有個一邊走一邊咳着綠血的中年漢子拿着劍一路跟着……
只要男孩兒有一步跑慢了,中年漢子的劍背就抽到了他的背上。
“跑!今日你吃的苦都是你將來的少受的罪。”
“鳩淺,你給我挺住。”
中年漢子一邊吐血,一邊大喊。
好似打算把這句話印在男孩兒心裏!
男孩兒叫鳩淺,九鳥鳩,深淺的淺。
曾經他問過這個終日咳出綠血的男人,為什麼他叫這個名字。
男人回答:
“因為,你是古鳳一族的後裔,你娘親喜歡穿淺色的衣服。”
所以,他叫鳩淺。
鳳,又名九頭鳥,是這個世界傳說中的神獸,太陽的化身。
相傳,鳩族後人,每一個都能浴火重生,成為翱翔天際的人中龍鳳。
不知真假。
某一日,中年男子拿出古琴彈奏了一曲,琴弦在某個時刻斷了。
他知道他快要死了。
於是,他叫來了鳩淺。
“我快要死了。”
“嗯,我看出來了。”
“但是你還很弱。”男子嘆了口氣,鳩淺十幾年便破六境,已是極其不凡。
但是,墨海大廈將傾,這速度終歸還是太慢。
畢竟,時間不等人。
“你有很多仇人嗎?”鳩淺雖然聽他說了無數次墨海的境地堪憂,但是還是不懂為什麼他要這麼急着逼自己破境。
可能是沒有親眼見識過危急,才不懂得焦慮?
“有,但是不多。”男子想了想,北邊有個狗種一直想勝他,於是點了點頭。
聽到不多,鳩淺反過來安慰男子:“那你不要擔心我了,我已經修鍊到了金丹境了。”
修道一途,一境界一天地。
下三境為負篋曳屣,清寒問道:起靈,觀脈,煉骨。
中三境為提神登仙,畫骨脫凡:洗髓,問天,金丹。
上三境為與天爭命,雲泊上行:神玄,人仙,凡上。
鳩淺想說他差一步就跨入了上三境,已經足以自保。
中年男子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區區金丹境都不足以在這個處處都是危險的長生林里順利地活下去。
更別說爾虞我詐的人間了!
“我這些年教你的,你可都記好了?”
“嗯,浴火重生訣,鳳舞,三絕技,墨海有名的劍招我都記住了。”
鳩淺心頭補了一句,雖然有的暫時只得其形。
“好。”男人很滿意。
“你知道我最想學你的琴,但是你不肯教我。你說過臨死之前你會告訴我原因的,告訴我吧。”
“醉於音色,會使你虛弱。”男子很篤定,彷彿親身經歷。
“好吧!這個世界存在越境敗敵么?”鳩淺想到了重要的事,這決定以後他是否要不戰而退。
“存在,很多!”男子還是很篤定。
“就是因為這樣的人很多,你還不夠強,所以娘親才死掉的嗎?”鳩淺皺起了眉頭,問道。
男子隨口朝一邊吐了口綠血,搖了搖頭。
“不,非戰之罪,是我站錯了位置。”
站錯了位置?鳩淺心裏微微發怒。
“告訴我,娘親被何人所害?”
何人?
中年男子苦澀一笑,指了指鳩淺。
“我?”鳩淺大驚失色。
怎麼能是我呢?
中年男子看向北邊,彷彿陷入了回憶,話鋒一轉,說道:
“你娘親很美,她是北牆邊最美的女人。”
“你說過好多次了。”鳩淺撇了撇嘴,再美他也一次都沒有見過。
“我說這個是想告訴你,日後你若是要尋個女伴兒,記得要挑就挑世間最好看的。”
“你告訴過我世間美女如雲,難道只希望我挑個好看的皮囊?”
“對。皮囊就行了。”
“你是想我如同我的名字一樣膚淺么?”
“等你有挑世間最好看的女子的資格了,你便不會膚淺。”
資格就是能力,有能力得到世間最美的女人的男人,怎麼會差?
鳩淺若有所思,點了點頭。
“我答應你,你還有什麼想說的,臨終前都說了吧。”
“我想說的很多,很多……”
“沒事,你一點點的說,今日我不修鍊,在這兒聽着。”
“……”
千言萬語,訴說不盡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深情。
話罷,便是夕陽西下。
最後一句:“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埋在哪裏。”
鳩淺雖然不解,但是點了點頭。
男子最後沒有直接撒手人寰,而是將自己所剩不多的修為全數傳給了鳩淺。
他名叫鳩橫日落,是曾經這片人間最閃耀的明星。
這些年,他將他所知的一切,除了弄琴之外全部都教給了鳩淺。
雖心有不甘,但也死而無憾。
這一日,鳩淺在他的幫助下從金丹境進入了神玄境。
從此,鳩淺便踏入了上三境,與天爭命的境界,他也迎來了人生第一次雷劫。
能幫的只有這麼多,後面的路只有靠鳩淺自己走了。
鳩橫日落含笑化作一陣飛灰,消散在了空中。
鳩淺望了一眼雷霆匯聚的天空,抹去眼角的淚水。
對天大喊。
“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