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二十八

臘月二十五,葉嶺村人過完小年正在迎接大年,到處是一派喜慶氛圍。過年僅是理由,實際上除辦一點有限的年貨外已無事可做。閑散的人們抱着膀子晃來晃去,走門串戶的閑聊天,三五成群的圍在一起曬太陽。突然,一輛黑色鋥亮的小轎車後面跟着部小貨車疾沖至葉嶺村口緩緩停下。這樣的高級轎車還是第一次出現在葉嶺村:什麼東東來了?過去看看。車剛停穩,右邊車門疾速推開,一位着裝摩登的女郎竄了出來。活像只脫籠的野兔,躬着腰向前疾奔。她都跑出十多米了,人們才發出了驚呼。“三毛、三毛、三毛!”三毛並未回頭,舉起右手搖了搖,繼續向前猛跑。隨着副駕門緩緩推開,露出一雙高筒皮靴,人們驚呆了,這皮靴不是葉林的嘛!葉林不是被槍斃了嘛?人們很快就看到了身穿皮大衣的葉林。他頭髮鋥亮,皮膚鮮潤,滿面盈笑。瞬間的驚愕過後精明人首先喊出了“葉老總好!”他給大家帶來了飯碗,送來了安穩,明年有飯吃了!剛才的愁緒一掃而空,大家鼓掌相慶,歡呼聲一陣高過一陣。葉老總舉了舉手:“大家好,後面車上還有點行李,幫忙卸一下。”隨後從袋中掏出“中華”煙,是男人都發一支。人們爭光恐后的登上小貨車,葉林站在車下指揮。“那是三毛的,她回家捉雞去了,先碼到一邊。”三毛的行李被碼到一邊,葉林的行李任誰抓住都不會再放手了,等一會扛在肩上跟着葉老總一道走,既討好了老總也顯示了體面。

葉林突然現身的消息如同沉雷一般在葉嶺村滾動,人們奔走相告:“葉**回來了,葉老總回來了,葉老四回來了,操他媽的!騙人騙得好,講他要判死刑!”儘管稱呼不一,消息是一致的,葉林回來了!這一消息頓即改變了葉嶺村人的心態,有人激動,有人欣慰,有人輕鬆,有人鬱悶,有人悲哀。這個人實際上已掌控了整個葉嶺村人的命運,是禍是福全在他的一言之中。助手中最先衝過來的是小龍父女,小龍已預知他今天到家,牽着女兒在村口通向黃家寶家的途中閒蕩,意在阻住葉林再去黃家,避免尷尬。得知消息后抱起女兒飛奔過來,葉林滿心都是喜悅,見到這父女倆格外高興,從小龍手中接過孩子親了一口。“小龍也不知積了什麼德,這丫頭越長越漂亮。”孩子見葉林誇她,很是得意,兩隻胳膊嫻嫻地搭在葉林肩上,仰着小臉,語氣很是驕傲地道:“伯伯,你要給我壓歲錢的哦!”

“厲害,厲害!這麼小就知道要錢了,有經濟意識了,了不起!”當時熊菲也站在葉林身邊,葉林將小龍介紹給熊菲認識,兩人握過手后熊菲從車內拿出兩千塊錢遞給孩子。“阿姨給你壓歲錢,祝周小姐新年快樂!”

“祝阿姨新年快樂,跟阿姨擁抱一個。”這邊熊菲接過孩子,大家熱情敘話。那邊小虎、小豹、小牛這班人得知消息后欣喜若狂,飛身撲至村口。長海也毫不遲疑,反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根本就躲不過。不過他在出門前恨恨地瞪了鳳英一眼:“你這個掃帚星,敗家精,你害慘了老子一家人!”罵完甩步而去。銀河就有些遲疑了。“怎麼會是這樣呢?應該是要判死刑的啊!”但他最終還是決定去迎接,躲在家裏首先就暴露了矛盾。葉林與黃家今後再無接觸,這事說不定能掩過去。只有黃學泰一家人似乎是看到了瘟神的駕臨,黃家寶百般咒罵葉林,羞辱朱麗雲毫無疑問已為黃門種禍。祖宗無德,養出了這樣一個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毀門取禍的蓄牲!

熊菲登車后,葉林,三毛站在路邊揮手相送,直到汽車消失在視線里葉林方才轉身吩咐小豹:“幫三毛把行李弄回去。”然後和小龍一起牽着孩子的手在眾人的簇擁下緩步回家。孩子很調皮,也很激動,在兩人手中打着鞦韆。葉林,小龍索性把她拎起來當夯打,一路蹲着她玩,灑下一路笑聲。葉林父母早已等在門前,見到他便點響了一掛過年用的小鞭炮,還沒有五寸長,葉林感到好笑:“放個鞭炮做什麼?”

“接你嘛!”葉母瞅了一眼圍隨在兒子身旁的眾人,啼笑皆非。

“這就是兒子回家過年嘛,放個什麼鞭炮!”

“就是要放,就是要放!”母親氣鼓鼓地瞪了兒子一眼。

“好!就是要放。”葉林滿面笑容的沖母親點點頭。他的心中為喜悅所激蕩,這一年真是太幸運了,與肖靜的矛盾輕鬆化解,經濟上雖有損失,仍賺下了兩千萬。抓工期提高了建築速度,大大拉升了公司的影響力,在建築業再也無人低看葉老總。接下“飛熊”T市兩大工程明年必將揚名省城商界。這才是真正的揚眉吐氣啊!所以父母的異常表現並未引起他的關注。腳不停步的率領眾人進入堂屋,站定后笑對大家道:“今年有便車,帶了些菜回來,等會喊個人來做飯,大家樂一樂——今年放了兩個多月的假,你們也玩夠了,要準備出大力,流大汗了,十幾個億的工程等着你們。”葉林講到這裏興奮難抑,帶頭鼓掌。這樣大的工程量必然讓大家自然受益,滿室中喜氣澎湃,掌聲如雷。葉林揮揮手,待大家平靜下來繼續道:“不過年還是要好好過,痛痛快快地玩它半個月。大事我已安排好了,這段時間正是在忙這些事。你們在家裏把頭都睡扁了,老四上上下下的跑得氣喘。不過玩了趟雲南、四川,精神已恢復過來了。現在我們來玩牌!今年不輸錢給你們了,去年是那個屌鄉長給我帶來了晦氣。”葉林講到這裏又復大笑:“你們在家裏住的時間不短了,那傢伙還在我們鄉嗎?”

“走掉了,不知躲到哪裏去了,現在是個什麼屌馬鄉長。”小虎道。

說話間桂琴進門,葉林滿面喜悅的道:“桂琴,記得你做的菜不錯,麗雲做菜也很好,麻煩你把她喊來,勞累你們做點飯。”桂琴尚未出門,玉蘭已陪同朱麗雲母子進門了。朱麗雲掃了一眼室內臉色頓時陰沉下來,葉林從她懷中接過孩子,驚問道:“怎麼了?”朱麗雲沒理他,轉身就走。孩子見母親走了扭轉身子伸開雙臂要“媽媽!”見葉林不放,揪住他的頭髮又哭又打,兩隻小腳踢個不停。空氣瞬間大變,沒人再敢笑了。葉林心知有異,沉下了臉,丟下眾人,抱着孩子跟隨朱麗雲來到小龍家。朱麗雲進門后仍是滿面憤怒,瞪了葉林一眼咬牙道:“你晚上再同銀河打麻將,我就不跟你客氣!”

“怎麼了?”葉林把孩子還給朱麗雲,皺着眉頭道:“我剛到家,什麼都不知道,銀河是怎麼回事?”

朱麗雲悶了一會兒不禁笑道:“是我氣糊塗了,什麼都沒跟你說就朝你發脾氣!不過銀河這個人你明年絕不可再要他,我從未見過這樣壞,這麼無恥的人…..”

葉林邊聽朱麗雲的敘述邊在室內踱步,晃過幾圈,止步對朱麗雲道:“我一直都在為你母子掛心!我耽心的是黃學泰,我跟小龍有過交待,讓你離婚。再也想不到銀河——”葉林講到這裏眉頭深鎖,咬牙切齒。“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實際上我早就夠了他了,小叫驢子講我的那些話全是他造出來的!我一直都在為他存體面,在工地上給別人罵來罵去,從未點名罵過他。這事用不上生氣,他能算個什麼東西,三天後他在葉嶺村就混不下去了!除掉銀河,鳳英還有哪些人罵你是婊子?”

“背後講壞話的肯定有,但不要計較了。誰人背後無人說,誰人背後不說人?人情隨勢變,有些人不過是湊湊熱鬧。只是銀河和鳳英這樣做就太不應該——”兩人還在說話,小龍過來請吃飯,朱麗雲不想去,葉林一手抱孩子一手拉她:“好沒出息,吃個飯有什麼關係?這還是我請客呢!”

葉林回到家,將孩子還給朱麗雲,聲色不動的拿出幾瓶山西“汾酒”放到桌上。菜上來后大家你來我往的喝過幾杯,晚餐在平靜中結束。飯後有人提議玩牌,葉林伸了個懶腰道:“這段時間一直很忙,精神剛剛恢復,真想玩三十晚上陪你們盡興。工區領導人明天晚上去小龍家,給點錢你們過年用。今年不搞聚餐了,很麻煩。小豹將我的話傳下去,待我休息兩天後施工隊長去我那裏領獎金。眾人走後葉林,小龍各扛一個紙箱,合提着背袋和朱麗雲母子,玉蘭母女一起來到朱麗雲這邊。入門後葉林抽筆寫了張租底,卷了一萬塊錢遞給小龍。小龍笑道:“這兩間破屋!賣給你也值不了這樣多的錢。你已經回來了,上次留下的錢也該還給你。”

“這是給小丫頭壓歲的,今天還沒見面就要錢!她比你強多了,一天就賺了一萬多。”葉林笑道:“玉蘭,沒事時帶

上女兒回娘家吹一吹,養女兒有什麼不好?我女兒一天就賺了一萬多!誰能跟她比?人家處長都巴結她,送錢給她,H縣能找到幾個?哈哈哈!”

玉蘭聽后把女兒抱起來,在女兒臉上左右親了親向葉林笑道:“四哥你還別說,我女兒真的有點怪,她出世時家裏沒有一分錢,葉嶺村也借不到錢,小龍急得都要跳崖了!兩天後你就回來了,自那以後家裏再也不缺錢。”

“看來你女兒好有福氣!”葉林笑向小龍道:“那筆錢不要還了,要預備進城。送小丫頭進幼兒園,這孩子很精明,不要誤了她。到時我為你配套房子,傢俱你得自己制。身邊留點錢,我們已經翻過身了,今後不會愁錢花。——回來半天還不知新房怎麼樣,去你那邊看看。”兩人說笑着來到小龍這邊,葉林各房張了張,突然止步問小龍道:“麗雲和銀河矛盾這樣激烈,到底是怎麼回事?”

提到銀河,小龍就來氣了。“這個人我們過去都小看了他,三朝宰相!肚子裏有的是貨。誰得勢誰就是爺爺,做人家一輩子的孫子。想和黃學泰攀親,唆使黃家寶離婚。說麗雲身邊私房錢一大堆,麗雲的錢給了黃家寶,他和黃學泰是親戚,葉嶺村就是他的了!黃家寶整一個二百五,他哪裏知道死活。聽說離婚就有錢,天天逼麗雲離婚。——當初在N市我就想把他的骨頭打斷,都是你攔着,還幫他這些年!”

葉林聽后語氣平靜地道:“既然他這樣的忘恩負義,就怪不上葉老四心狠手辣了。看黃學泰的份上,放黃家寶一條生路,不要睬他,反正他死了跟活着是一樣的。銀河——我不但要他傾家蕩產,還要他在葉嶺村住不成。明天早上找幾個人陪我一起去見黃學泰,還他一份人情。然後傳話給當年在N市做工的所有人,就說銀河現在有的是錢,讓他們到麗雲這兒來,大家聯名寫張狀詞,由我出錢來同銀河打官司,把當年的工資要回來。把利息算在內,應該有六萬多塊錢,抽干銀河的血他也拿不出。別人天天跟在後面逼債,他還想在葉嶺村住嗎?”

小龍聽后鼓掌大笑,將大拇指朝葉林一伸:“老四,還是你厲害,天天被一群圍着逼債,日子很舒服!我們再也想不到這上頭,只是想打他一頓出出氣。”

“要靜下心來準備為我分擔工作,遇事要動腦子,不要打架。我們沒時間,也沒必要去惹那些閑麻煩。”葉林道:“法律其實就是有錢人手中的一副夾棍,把他夾起來雖有冤氣難吐怨言,雖死不暝目也只能睜着眼睛去死。何必跟他動手動腳的,人家都看不起。”兩人一路笑談着來到朱麗雲這邊,葉林抽筆在便箋上寫道:“今收到長嶺建築工程公司總經理葉林托存款兩萬元整。“寫好后遞給朱麗雲,朱麗雲照樣抄寫了一張,簽上了收款人姓名,小龍在證明人一欄中籤上大名。葉林收起條子帶上小龍來到銀河家,銀河正悶坐家中,心中惶惶不安。葉林,小龍的突然出現讓他頗為發慌,但還是硬着頭皮迎了上去,同時招呼月華沏茶。“不用了,我馬上就走。”葉林笑着止住月華,同時將朱麗雲剛寫的那張紙條拿出來攤到桌上,一雙陰狠的目光逼住銀河道:”那年我托朱麗雲保管兩萬塊錢,當時你和小龍都在那裏。現在錢被黃家寶搶走了,這事肯定要打官司。我剛才把條子翻出來,上面只有小龍一個人簽名。這不妥當,兩個人在那裏怎麼只有一個人簽名呢?你也幫我簽一個。“銀河心裏一百二十四個不願意,但在葉林的威逼之下,身不由己的抖着手簽了字。葉林抓過條子,向月華道句“攪擾了!”與小龍一道甩步離去。返回朱麗雲的家,葉林將剛才的事丟到一邊,同小龍邊喝茶邊研究明年的工作。“銀河不要了,長海暫時不理他。明年工作的重點在‘飛熊’,那裏全是外地人,讓小虎,小豹常住那裏。你替我掌控A市全盤,從施工隊長中選拔幾個工區經理,不作正式任命,給他們一年試用期。但T市是新工區,工程量也不小,那裏需要一個紮實精幹,而且還能貼心的人。這個人可以立即任命,給小豹他們一樣的待遇,收入高於普通工區經理。”小龍想了想推薦了小牛,葉林遲疑了一會同意了。兩人正說話,小虎夫妻推門而入,葉林起身同時握住二人的手,笑對小虎道:“來得正好,正要去找你,明天去城裏幫麗雲拉點傢俱回來。”說完進入裏面房間拿出三萬塊錢交給小虎。

“縣城裏能有什麼好傢俱!用得上這些錢?況且這些傢俱僅是臨時用,嫂子不可能長期留在這個窮山溝里。”小虎笑道。

“幫小龍配點傢俱,光有幾間空房子,一點傢俱沒有!過年嘛,要點喜氣,不要搞得太寒酸。辦點年貨,找點小孩吃的東西。”

第二天早上葉林將孩子交給玉蘭照看。帶上朱麗雲、小龍、小豹、小牛等十幾個年輕人,一路談笑風生,搖搖晃晃地晃到黃學泰家。自葉林到家后黃學泰己知禍在目前,他能做的就是嘆氣,就是恨祖宗無德,讓那樣一個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東西生於黃門。走在前面的葉林雖是滿臉陰笑,但跟在他身後的人個個臉沉似水,箭拔弓張。黃學泰見此架勢,悲哀漫過心頭,淚水潸然而下,一生苦苦經營,眼看洪水漫過西山。他踉蹌幾步衝上前去,雙膝朝下一跪就要給葉林磕頭。葉林匆忙伸手將他拉起來笑道:“村長!不必如此。葉老四雖有兩個錢,但不是那種不講情理的人。你怎樣待我,我會怎樣待你。來此打擾是有點小事要請示你一下,沒有別的意思。”說完反客為主的把黃學泰扯進門,抬手示意:“請坐下說話。”然後從袋中抽出昨天晚上寫的那張條子平攤開推到黃學泰面前。“村長想必也知道,我被父母空手趕出家門,身無立錐之地,在外面飄蕩這些年,苦苦地掙了這兩個小錢,因上無片瓦,身無藏處,拜託老同學朱麗雲暫時替我收管。準備今後回家蓋兩間小屋遮風擋雨。朱麗雲在你大公子家前後呆了三年,家裏家外事也做了些。離婚時將她一腳踢出家門,這不太像話,多少應該付點工資。可他老人家不知佔了誰的勢,工資不付,連我這點點錢也給搶走了!依着我的心拆掉他那幾間爛屋,把他捉住打一頓,然後再去法院喊冤。只因土地爺仁心德厚,有點礙於情面,所以來討你老人家一個示下,葉林該怎麼做?”

黃學泰根本就不敢看那張字條,僅是順着葉林的手勢瞟了一眼。見上面三個人的簽字都明明白白,現在好像不是葉林登門欺辱黃家,而是黃家搶了他的錢!真是錢在理上,理在錢中啊!不過葉林的話讓黃學泰長舒一口氣,他的目的僅是索要這筆錢,最多不過是要尋黃家寶做對頭,無意湯煮黃門。黃學泰心裏很感動,葉林確實為他留了情面,僅收本錢,未收利息,對黃家寶的辱罵並未計較。黃學泰聲音顫抖着道:“這全是銀河害了我,我家那個蓄牲!人牽着不走,鬼牽着亂跑!麗雲在這裏,我沒有說謊,勸過多少,罵過多少,祖上造孽太多!依着我的心,用油炸了他!既然四哥給我臉,全我這點體面,我賣着老臉向四哥求情,饒過他。他是個半死不活的蓄牲,你一代聖人,量大鴻福,計較他不值得。麗雲的工資殺了他也付不起,他收了一萬七,我讓他拿兩萬塊錢出來,他只有這麼多的濃血。求四哥放他一條生路,大善必有大福。”

“既然村長客氣,葉林也退一步,他收一萬七就拿一萬七。不過醜話說在前面,要是我上午十點還收不到錢,他送去我就不要了。”

“四哥仁山德海,必然大富大貴,”黃學泰一顆心落了地,忙命家人:“趕緊燒飯,四哥與各位恐怕還未吃早飯。”

葉林辭謝了黃學泰的熱情,握手告別時還說了幾句謙遜感謝的話。上午九點,跑得氣喘的黃學泰送來了一萬八千塊錢,言明多餘的一千塊錢給孩子壓歲。葉林並未拉架子,退還了壓歲錢,握着黃學泰的手送他出門。剛剛送走黃學泰,當年在N市做工的人便陸續登門,這幫人都想巴結葉林,只因無緣奉承,今日逮着這樣一個機會,又有錢,如何不來。葉林草擬了狀詞,眾人踴躍簽名,這其中也包括長海。憑良心說長海簽字並非為錢,更是無意打擊銀河。只因銀河已成了落水狗,他不簽字於事無補,反而會更加激怒葉林。倒是朱麗雲將狀詞拿在手中沉吟起來,狀詞一送,銀河必輸無疑,他根本就無錢來同葉林拼這場無頭官司。法院判決一下,銀河得拿出六萬多塊錢償付眾人,銀河傾家蕩產也賠不起。先拿先得,銀河一個落魄之人誰不加緊逼債,銀河一家唯一的生路就是逃離葉嶺村。朱麗雲灰心了,同時也認為葉林這樣做有些過份,便扭頭對葉林道:“不能這樣,錯在銀河一人,月華和孩子們都是無辜的,必須為他們留後路。”

“那你說該怎麼辦?”葉林沉下臉,語氣冰涼的責問朱麗雲。

朱麗雲不管不顧。“讓銀河認個錯,請當年做工的人吃個飯,送點賀年禮,破費五六千的樣子。這樣做大家都高興,銀河不致大傷。這件事月華未必知道,必須為她存體面,為孩子們留後路。”葉林皺眉咬牙地瞪了朱麗雲一眼,抬腳進入裏屋,朱麗雲轉向長海道:“你去見見銀河,看看他是個什麼想法。”銀河自為葉林簽字后便知大劫難逃,黃家寶必然要把他供出來。聽說葉林帶人大鬧黃家,耽心葉林返身來打自己,便溜進山地里察看動靜。長海沒見到銀河,便將剛剛發生的事告訴了月華,讓她趕緊把銀河找回來商量。兩人見面后,長海望着銀河有些無奈地深嘆口氣道:“你真是聰明過了頭,被人裝進簍子裏賣!討黃學泰的好!葉老四的辣味你沒償過總也見過吧?黃縣長在他身邊連狗都不如!你能算個什麼東西?就敢碰他!況且他對我們也沒什麼壞,你憑什麼起這樣的黑心?我都搞不明白。朱麗雲偷人不偷人關你什麼事?不是她攔着你被捉起來都不知道…..”長海後來的話銀河一句也沒聽進去,六萬多塊錢,這不是要他的命嘛!至於同葉林拼官司他做夢也不敢想。長海見他瓷人一般地一聲不吭皺眉道:“還楞着幹什麼?還不趕緊去求朱麗雲!這個無頭之禍只有她才能解開。”銀河逛了趟奈何橋,突然驚醒過來,這是無法躲避的,心驚膽顫地求長海陪他一道去見葉林,長海皺眉道:“我去嗎?我自已的事還沒發作罷了,你以為我比你好多少啊?見到一個就夠他受的了,你還要添一個!”

銀河想想長海的話也有理,只好低着頭,吊著膽來拜朱麗雲,見面后“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就要磕頭,朱麗雲不禁一驚,銀河在葉嶺村也是個人物,去年的今日有頭臉的人想擠進他家的門檻都不容易。況且他年近天命,是自己的叔輩中人,所以不待銀河磕下去便伸手去拉。“銀河大哥,不能這樣,趕快起來,有話好說。”讓朱麗雲再也想不到的是不待她扶起銀河,葉林一步上前一掌抽在她臉上,半邊臉跟着脹痛起來。朱麗雲驚呆了,丟開銀河,瞪開眼睛怒視關他。見他咬牙切齒,兩眼充血,知道難攖其鋒,便一手捂着臉,含淚忍痛的進入裏面房間。葉林失手打了朱麗雲,怒上加恨,恨上加怒。見銀河仍跪在那裏,一腳將他踹倒,跟上去又是幾腳,幸虧小龍聽到隔壁聲響,衝過來將葉林死死抱住,讓銀河快走。銀河忍着一身傷痛,連滾帶爬的逃出門來見長海,邊流淚邊將剛才的情況講了。

長海聽后深嘆口氣!“都是我連累了麗雲!不是我說你,白活了幾十歲!朱麗雲是長嶺鄉第一良善的人,能做到以德報怨長嶺鄉只有她一個,你憑什麼要害她?”

“有些事你不清楚,當時是我和小龍一起陪他去黃家的.......我怕黃學泰記仇,那時候許多人都說他要判死刑——”銀河邊哭邊訴。

“他要判死刑?你才要判死刑!他是人家吃飯他付帳,這算什麼屁事?現在有半個葉嶺村人在告你,你能脫身嗎?”

“我可以對天發誓,我要是眛了半文錢過不了這個年。”銀河失聲痛哭。

“這話能拿到法庭上講嗎?你有證據姓胡的沒有給你錢嗎?真論起來這事只有你們兩人知道。你如果有種,把錢砸到

桌子上,把姓胡的找來,大家當面說清楚,你能做到嗎?”長海將銀河痛罵一頓過後語氣無奈地道:“這些就不要再說了!你是自己跳進了井裏。公安局惹上了小龍一天都要賠上四五千,你能算個什麼東西!——明天做頓飯,把三個小的請了,我也去一個,大家一道去求情。”

銀河剛走,小虎便帶着一班人拖着板車運傢俱。年貨到門前。葉林拿出包“中華”煙滿面笑容的挨個散發。小龍,小虎帶着眾人將舊傢俱清理出來,把新傢俱搬進去整齊擺好。裏屋一張席夢思床,一個化妝枱,一個大衣櫥,一組三人紗發,一張小圓桌,四把小藤椅,一部彩電。外面是一張大圓桌,十二把摺疊椅,一個碗櫥。年貨就很豐富了,雞鴨魚肉,野兔,山雞,烏龜王八市場上能買到的都有。蔬菜很少,蔬菜保鮮不易,葉嶺村的菜園都是葉林的,也沒必要買。眾人進門后悶坐着的朱麗雲只好改顏換色,微笑着將熟睡中的孩子抱起來。此前兩間房子顯得空空蕩蕩,現在塞進許多傢俱就有些擁擠了。地上到處擺着年貨,路都走不開。朱麗雲只好把孩子塞給葉林,動手收拾。傢俱擺好後葉林給每人發了一百塊錢,兩包“紅塔山”煙表示感謝。眾人移身到小龍家後葉林抱着孩子坐到紗發上逗他玩,朱麗雲收拾好年貨也坐進了沙發。這時葉林的心裏已平靜下來,深悔一時衝動失手打了朱麗雲,掃頭笑問她道:“痛得很厲害嗎?”

“你一個大男人!一句話不講就動手打人,我都替你難為情。”朱麗雲瞪了他一眼。

“我這是一時怒氣攻心,失手打了你,不要記恨。”葉林講完伸出一隻手替她輕輕揉那腫臉。

“你這樣發狠心,要把銀河收拾得很慘吧?——一定要打官司嗎?”

“你說該怎麼辦?”

“不是我說怎麼辦,而是你自己要仔細權衡。你雖不是萬眾囑目的人物,但整個葉嶺村是人人看着你的,情勢所迫,人們心裏想的和嘴上說的肯定不一樣,你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來。依着我事情該結束了,我受了幾天氣,他挨了一頓打,不差什麼,他挑唆黃家寶與我離婚未必不是好事。我原來的意思不過是讓你離他遠點兒,那個人心術不正,並不是要你把他一家趕盡殺絕。”

“你要我白白放過他嗎?”

“要有個折中。讓他拿萬把快錢出來付給當年做工的人。月華很要強,要為她留點體面,留點錢給他應付將來的生活。銀河失去了這份工作今後的生活將非常艱難。”

“這事不能依你,他這樣的恩將仇報必須給點顏色看,否則今後是人是鬼都敢打我的主意。最低限度他必須將從我手中拿走的錢全數吐出來,這已是很遷就你的心理了。你太善良了,麗雲!善良當然不是壞事,但必須有度。我們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做不了救世主,我們要首先保護好自己才能去幫助別人。你若能強悍一點點,銀河沒有膽量這樣做。這事如放在小韓身上,不待我回家銀河早被打得半死。”

“葉林,奉勸你一句,你有今天不容易,守住大道,依理而行,對你有好處。”朱麗雲道:“有史以來恃強凌弱,盜賊稱王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有誰能成氣候?”

“你依理別人不依理怎麼辦?你守大道銀河要害你怎麼辦”葉林不禁笑道。

“別人不依理我依理事情仍控制在大道上,以暴易暴事情會陷入泥潭。我守大道銀河害我人心自有公論,就連黃學泰都討厭他。當時大家都等着你回來,沒有你事情另有變化。”

“這話很有道理,我可以仔細想想,但不會放過銀河。”

當天晚上,除銀河外工區經理都到葉林這裏來拿錢,葉林拿出公文包道:”今年撤隊早,你們管理人員,工資補發給你們。但今年為趕工期,投放的錢太多了,公司幾乎沒有收入,獎金只能照去年的一樣發,每人給五千過年用。長海的一份先擺這裏,讓鳳英來拿。“長海自然明白這五千塊錢已經打了水漂,讓他更為心傷的是葉林這是在明白的告訴他:你不是工區領導人!憑心而論,葉林這樣做也不算過份,壓歲錢與工區經理的位置是緊密相連的,索要壓歲錢非但是羞辱葉林,朱麗雲,還等於直接表示自己不要這個經理了。葉林,朱麗雲風風雨雨十年期,這與野外苟合完全是兩碼事,怎麼能說朱麗雲是婊子!只是可憐的鳳英不懂這些,她眼裏只有那兩百塊錢。心頭滴血的長海很想探一探葉林將要怎樣收拾他,想了想道:“讓鳳英來拿呢,這話我保證傳到。但我們是多年兄弟,燈盞火照着,長海沒有對你起過一丁點兒黑心,三十晚上的麻將你必須帶我一個。”

葉林當然明白長海所求的不是一場麻將,他抱着膀子靠在沙發上,滿面陰沉,目光直逼長海。長海不敢與他對視,勾着腰,縮着頭坐在那裏等候葉林的發落。等了好長時間,葉林終於嘆出一口氣道:“我是個小廟,只要鳳英不嫌棄,明年儘管來。只是現在底下這些施工隊長沒有一個能幹的,你明年最好能下去幫我挑一肩。”

葉林的話好漂亮,長海都是模範了,今後再也不要他的壓歲錢了。但明年小工區是數百人,大工區上千人,工區經理年收入應該有八到十萬這樣子。施工隊長管三四十人,一年能拿六七千。且工區經理吃小灶,睡單間,有辦公室,有服務員,還有一班打雜的。施工隊長必須跟工人一樣,拿大碗吃飯,睡集體工棚,到工地上捉瓦刀做事。實際上做施工隊長比做工區經理還麻煩,施工隊長必須處理好與工區和公司相關人員的關係,而這些人常常是陰着眼睛要錢。工區經理與葉林間的交往僅止於湊興,比較起來葉林花的錢更多。葉林讓他挑一肩,這一肩是多少路,要多長時間?只有鬼知道。挑得好能挑到回家的那一天,得罪了工區經理想做工都難。想爬起來一點希望沒有!工區經理都是有錢人,一個施工隊長拿什麼跟他們拼!再說公司規模這樣大,今後想見葉林一面恐怕都很難,憑你怎麼努力,成績都是工區經理的。大福就是這樣失之交臂!可憐長海心中冰火翻湧,難受難言。但與普通工人相比,施工隊長就很優越了!工資是他們的兩倍多,雖身在工地,東張張,西望望,真正幹活的時間不多。長海不敢遲疑,一口答應了。“行!你老四能這樣待我不虧兄弟一場,是我對不住你。”

第二天清早,一夜未眠的銀河敲開了小龍家的門,見面就下跪給小龍磕頭,磕頭表面是服低做小,其實是有規矩的,頭磕下去你必須傾心盡辦為其解難。小龍忙不迭的將銀河扶住,問他有什麼事。銀河哭喪着一張臉將長海的話講了,請他與虎,小豹到家中吃飯。計劃是不錯,銀河是他們的師叔,是半個長輩,半個領導人,共拉銀河是他們的義務。大家都去,葉林必須給面子。實際上這位師叔與他們不相干,為他的事同葉林翻臉那還不是自討苦吃。小龍對這位師叔成見已深,況且葉林連朱麗雲都打,他懲罰銀河的決心已不可逆轉。小龍默想一會兒對銀河道:“這也是個法子,你先去看看他們,他們去我也去。”誰知那兩位就像事先約好的一樣,大家推來推去的。可憐銀河磕了半上午的頭,大家嘴上說的甜似蜜,就是腳下不動身。

失魂落魄的銀河只得再找長海商量,倒霉的長海一夜之間丟掉五千塊錢,大福在望被老婆一箭放趴掉,過去他領導的施工隊長過幾天就要領導他了!坐在家裏生悶氣。見到銀河本想把他臭罵一頓,不是他的前轍未必就有鳳英的後車。但事已至此,罵也元用,銀河是嫡親表兄,不能不儘力拉他。聽完銀河的話在室內踱了幾圈。“真不去就算了,他們心裏也不希望老四能放過我們。這事還只有打朱麗雲的主意,真心愿意為你講話的也只有她。老四打她那是打給你看的,不可能再打她。但你不能直接去找朱麗雲,事情僵在這裏,頂了面老四不好轉彎。”長海講到這裏腦海中突然跳出一個人“三毛!最好是去找三毛,三毛與朱麗雲關係密切,她的話能牽動朱麗雲。老四也很同情她,上一點下一點都能遷就。三毛與這事不相干,人情壓住了應該會答應。只要她答應了,這盤死棋也許能走活。”

清早,銀河夫妻一道來到三毛家,見面後夫妻雙雙下跪,把三毛嚇了一大跳。慌忙抱起月華,又去拉銀河。“銀河大叔!快起來,有話儘管說,能辦的包給你們辦。”銀河淚流不止。邊抽泣邊請三毛替他向葉林求情。“我還以為是什麼大事呢!不就是講兩句不要錢的話嘛,行行行。”三毛當即要丈夫捉兩隻雞讓她帶給朱麗雲。三毛今年的收入細算起來有兩萬多,普通打工者十年也掙不到這樣一大筆錢。處長級官員駕車送她回家,這在葉嶺村也算是赫赫揚揚了,小叫驢子對她深感敬畏。但小叫驢子心裏深恨銀河,當年跟在他後面做施工隊長一心巴結他,討好他,結果總是上他的當。導致最終激怒了葉林,丟掉了施工隊長。現在裝作一副捉雞模樣,跟在雞後面一趴一趴的,反而把屋裏面的雞全趴到外面去了。三毛只好讓銀河先回去,保證中午以前成不成都會給他話。銀河走後,三毛痛罵小叫驢子:“讓你捉個雞,你就像給你老子娘磕頭一樣!讓你吃雞擔保你會吃。”

“你真要去給銀河求情嗎?”小叫驢子仰着臉小聲問道。

“自然要去!答應了人家的事能不去嗎?你以為別人都跟你一樣,講話就是放屁!”

“那我先放個屁擱着,你去是找罵挨。聽說沒有?你表哥連麗雲都打了。你算得上老八還是老九,就敢去求情!”

“有多遠給我死多遠,死在我身邊怪臭的。你老子娘是在棺材裏養的你,你吃的是石灰,長得像木頭,哪有一絲人樣兒!去年我請客吃飯,讓你去做個扣子大的官兒,做了一年人家就不要了!中間還讓我和麗雲擔了許多不是。我今年一分錢沒花,掙的錢是你的五倍還多。回家時人家用幾部汽車送我,還送了許多禮,你也是個人!”

吃過早飯,三毛用藍子裝了兩隻小母雞,笑欣欣地來到朱麗雲家。葉林那天雖與三毛同車,上車時搬行李,乘車時坐副駕,並未認真去看她。現在才發現眼前的三毛同去年今日的三毛簡直判若兩人。服飾一派女官員的范兒,皮膚白中透紅,三毛長得並不醜,一張銀盆臉,很有點福相。葉林看着她心中深感欣慰,在苦海中掙扎的三毛總算爬上岸了。三毛將孩子緊緊抱在懷中左親右親,左看右看,上也好,下也好,無處不好。親過一陣后單手把錢塞進孩子胸前的小兜里,這才一邊親他一邊將銀河求情的話告訴了葉林。那時葉林已冷靜下來,繁巨的工作等在那裏,根本就沒時間同銀河打官司,聽完三毛的話不禁笑道:“他還真會找人,居然找到了你頭上!你膽子也不小,就敢來求情。去年小叫驢子請他吃飯請了半天也請不動,你知道嗎?他在家裏怎樣害麗雲你知道嗎?你這大的面子!替他來求情。”三毛不理他,抱着孩子亂晃,親啦拍的同孩子說話。朱麗雲望着她那副憨樣兒不禁笑道:“別聽你表哥瞎咋呼,既是你出面,姐姐肯定為你掙這面子,也讓我們三毛在葉嶺村露露臉。別小瞧了我們三毛,博士府里的老太太,長嶺鄉第一人!”

“博士府里的老太太!都是你說的。”葉林笑道:“姑且不論她女兒能否做博士,就算做了博士,她也不過是個博士家中的老保姆而已。”

“就算做保姆心裏也是舒暢的,跟老太太沒有區別!”朱麗雲笑向三毛道:“他這裏我頂着,你去告訴長海,讓他出面請三個小的,把銀河帶來,大家當面說。”

自葉林到家的那一刻起,長海的家就陷入了冰窟。長海整天到晚的陰着一張臉沒有半句閑話。犧牲太慘了!毀掉整個家庭,毀掉幾代人!三毛露面時長海正坐在椅子上生悶氣,遠遠看到她便強打精神,裝出一副笑臉搶步出門,相隔還有十多米便打着哈哈道:“稀客,稀客!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還問什麼風呢!把我凍得要命。”三毛仰臉笑道:“稀客倒是稀客,差不多有一年時間沒有來了。”

兩人進門后,長海為三毛沏了杯“好茶”,所謂好茶實際上也是葉嶺村的土茶。葉嶺村家家有點茶樹,但很少,摘下的茶葉管家裏人喝略有富餘。像長海這樣家境殷實的人家是不賣茶葉的,多餘一點送給親友做人情。像三毛那樣的窮人家就不行了,只能留下少許茶葉預備來客,剩下的必須拿它去換取油鹽。葉嶺村的山一點也不肥沃,茶葉出頭遲,長得慢,人們一般要等到立夏過後好幾天才摘茶。但瘦山上的茶質堅耐沏,味道特純,真論茶質勝過市面上所有名茶。自葉林拉開飯局后,工區經理們暗地裏展開了激烈的競爭,在省城找酒,在縣城找茶。主婦中桂琴最年輕,好勝心最強,她非但同別人比酒比菜比味道,茶葉也要求是最好的,因為喝茶的時間比吃飯的時間更長。所以提前幾天將細小的茶頭摘到家,小心揉搓烘焙。正如她所料,第二年葉林去她家吃飯時對茶葉讚不絕口,臨走時將剩下的二兩多茶葉拿走了,這就是榮耀啊!於是大家跟着桂琴走,不但工區經理,施工隊長也依樣盞葫蘆。長海為三毛所沏的正是這種茶,這是一個信號,三毛從此踏進了葉嶺村的上層交際圈。

三毛並未注意茶葉,雙手接過茶放到桌上,將朱麗雲的話告訴了長海。長海聽后悶了一會兒沖女兒房間喊道:“曉園!別老是一天到晚躲在房間裏,這麼大了!也該學着怎樣做人。“曉園十五歲半,個頭一米六多點,長相還精緻。長海長年漂泊在外,眼界早已超越了葉嶺村,對兒子女兒不另眼相看。因女兒正是鮮花初淀的年齡,買衣服有兒子的必有女兒的,有女兒的未必有兒子的。他知道妻子小氣,近幾年收入不錯,小外塊也能撈一些,每次回家總要偷塞幾百塊錢供女兒零花。鳳英有點算狠帳,認為女兒遲早都要嫁人,給她飯吃就可以,沒必要為她花錢。曉園頗聰明,但母親將冗繁的家務和農活壓在她肩上。拖垮了學習成績,上半年初中畢業便結束了學業。她很熱愛父親,雖然長海喊她的語氣並不好,仍笑嬉嬉地跑出來了。“你要學着怎樣做人,學點待客之道。你要是能早點學到桂琴姐姐的十分之一,我哪會落到今日的下場。”長海目光慈愛的望着女兒,語氣極為傷感的道:“三毛姑姑是厚道人,學着陪陪她,就是怠慢了,她也不會計較你。這個家今後全靠你!家有內外,光有外面沒有裏面不行。你老子並沒有輸給別人,是你媽媽在背後放毒箭把老子放倒了。”長海講到這裏不禁抽泣起來,流下兩行熱淚。三毛一時楞住了,不知如何安慰,鳳英是個得罪不起的人,稍有失言便有麻煩,幸虧曉園已擁住她:“姑姑,這屋裏是穿堂風,冷得要命,到我房間裏坐,那裏曖和些。”邊說邊半推半擁的將三毛推進她的閨房。長海祖業不錯,近些年收入也好,女兒房間塞滿了油光鋥亮的傢俱。大衣櫥,三屜桌,梳妝枱,雕花板床,葉嶺村閨閣中有的他的女兒都有。小姑娘讓三毛坐到床上,自己從火桶中端出火缽,用夾子夾了些炭放到上面。然後將床頭櫃移至踏板中間作小桌子用,出門將三毛的茶端了進來。這一切剛做好,長海捧着一個茶盤進來,盤中共有五個碟子,花生,熟毛粟,南瓜籽,糯米糖,方片糕。擺茶點是有規矩的,好親戚,好朋友來了擺一個碟子,老舅來了擺兩個碟子。像這樣五碟齊上是專門用來招待新親家的。三毛迷糊了,她出身貧寒,或許有錢人和窮人的待客方式不一樣,熊家的果盒中就裝有各種各樣的零食。“三毛,我是個窮家,拿不出什麼好東西招待你,你隨便償點,混混時間。”長海苦笑道。

“你還說窮!那我們怎麼辦啊?不活了嗎?”三毛皺眉笑道。

“你家底子太薄了,姐姐妹妹出嫁把家底掏空了。但厚道必有厚福,你已經熬出頭了,三年後葉嶺村能與你相比的人恐怕沒有了。你表哥算不得葉嶺村人,他的戶口早已遷走了。麗雲很快就要走,你表哥不可能長期把孩子留在這個窮山溝里。小龍,小虎,小豹還有小牛這幾家一兩年內都要遷去城裏。公司發展這樣快!他們今後每年都能拿個十幾萬。葉嶺村!沒有一點收入,沒有一點能變錢的東西。本來我也有希望啊!——我倒沒有什麼,過慣了苦日子,只是害慘了我的孩子們!也不知是哪一世的對頭。”長海講到這裏淚如泉湧,抽拉不住,發覺自己失態後用衫袖擦去淚水,改變話題道:“現在去找人,人找齊後到你表哥那裏正趕上吃午飯時間。他這些年每天工作到深夜,中午小睡一會,已經養成了習慣。這個爛事也不是三言兩語能解決的。不要到時弄得他餓着肚子打瞌睡。是不是中午就在我這裏吃一筷子粗飯,吃完飯再去找人,這樣不耽誤他午休,時間也充裕些。”

“我想起來了,我表哥是死懶,喜歡中午睡懶覺。你說得沒錯,還是下午找人好。也不是他一個,到時大家都餓着肚子放冷屁。”三毛道:“但我不能在這裏吃飯了,說出來不怕你笑話,人家都等着過年了,我家裏事情還多如牛毛。小鬼們過年的衣服還沒買,家裏還得洗洗涮涮。銀河大哥給我下了大禮,不能不幫他這個忙。其實我窮忙,窮忙,越窮越忙,根本就抽不出空。”

“你忙是因為剛到家,窮已經過去了。”長海壓低聲音道:“你表哥是個洪福在身的人,銀河這次為他幫了大忙。黃家寶鬧離婚要為他節省幾十萬,還省去了無限心力。麗雲必須儘快離婚帶孩子進城,你表哥工作繁**本就拖不起,只要能保麗雲母子平安,丟個三五十萬他也不在乎。事情就有這麼巧!就有個苦命人來背他過河。”長海嘆着氣搖搖頭道:“吃點飯也要不了多長時間,只夠你來去跑路的。”不待三毛接話,曉園從旁道:“爸,你去燒飯吧。姑姑家裏的活兒我下午去幫她干,那些事我都會做。”三毛心裏確實不想留下,不但家裏忙,孩子們也很依戀她。但又不好拒絕長海父女的熱情,她本是葉嶺村最窮的人,看盡了別人的冷眼,別人對她一點一滴的好外都會牢記在心,從來不敢怠慢任何人。今日情勢雖已逆轉,但三毛天性純厚,心理上並無變化。好不容易熬了近兩個小時,長海進門邀三毛吃飯。三毛出來時大門關上了,室內架起一盆熊熊炭火,暖洋洋地讓人頗感享受。菜擺有滿滿一桌,主菜是老雞燉板栗,周圍擺着春節期間的極品美食。三毛驚呆了,在葉嶺村這桌菜僅葉林一人能享受,就是老舅來了人家也不願殺老雞,因此不禁皺眉道:“長海大哥,你這真是害我了!你能拿得出,我也能拿得出嗎?”

“三毛,你是厚道人,客氣話就不用講了。要說菜就是一隻小雞,我家的這些瘟雞煩透了我,你不來我也要殺。其餘的都是些頭頭腳腳的,擺擺樣子罷了。”長海嘴上講着拿出一瓶山西“汾酒”,這還是春節時請葉林吃飯剩下的。這種酒市場上買不到,他一直小心收藏着,預備明年春節用。現在葉林不來了,便拿出來請三毛。三毛有時幫熊衛平看店,所有名酒都熟悉,因而皺眉道:“喝點米酒也行嘛,何必喝這樣貴的酒?”

“米酒是好,還在松山!”長海笑道:“我這人酒癮大,又懶,酒喝光了也懶怠去買,家裏就剩這點酒了。反正都是酒,喝掉它!”

吃完午飯,長海,三毛來到銀河家,帶上勾頭縮腦的銀河去請人。明眼人都知道三毛已是葉嶺村的新寵,大家表面上是看長海的面子,實際上是看在三毛的份上一起來到朱麗雲家。來是來了,都坐在那裏喝茶抽煙,惜言如金。這事與自己不相干,也不知葉林是個什麼想法,沒必要亂講話。一陣沉默后,長海起身先指着銀河的鼻子臭罵了一通,然後請示葉林怎麼辦。葉林厭惡地掃了銀河一眼,語氣淡淡地道:“就是看各位的面子,官司不打,利息不要,這四萬多塊錢的工資都是大家的血汗錢。已經拖了這麼多年,該拿出來了!”

雖然少了兩萬,但銀河傾家蕩產仍然賠不起,場面僵持着。朱麗去見銀河一副絕望無助的樣子,只好挺身為他講話。“大家都是鄉親,月華嫂子做人很厚道,事情應該有個商量。”

葉林皺着眉頭問銀河道:“你自己是個什麼主意?”

傾家蕩產就在眼前,銀河心如刀攪,聽完葉林的話顫着膽子小聲道:“既然你開了口,我敢不給嗎?只是——我實在給不起那麼多。”

“不能一杆子打到底,必須為月華嫂子存一份體面。”朱麗雲道。

葉林將銀河三年來的收入默算了一下。“如果你願意給,明天上午十點前拿兩萬塊錢來,不給就算了。長海去通知當年做工的人明天上午十點來拿錢。把錢數講清楚。”事情到此結束,長海與銀河都鬆了口氣,葉林為銀河留下了普通打工者的收入,存了月華的體面。

銀河走後氣氛頓時輕鬆下來,大家圍着葉林笑談明年的工程。葉林突然想起施工隊長的年終獎還未發,明天都要過年了!便讓小豹趕緊跑步通知大家來拿錢。黃學泰的小兒子沒有來,葉林讓人將一千塊錢帶給了他。不一會黃家父子提着一藍子雞快步趕來,黃學泰進門后塞個紅包給孩子壓歲,葉林推讓道:“雞我收下,錢你務必帶回去,沒有別的意思,我從未收過施工隊長的壓歲錢。只要家玉願意,明年繼續干,只要工作做得好,沒人動他的施工隊長。”

黃家父子喜出望外,黃學泰滿面激動地望着葉林。感激之情不知如何表達,這是真菩薩啊!轉而面對兒子,言辭懇切地道:“你能跟在四哥身後奔走,是你的福氣!四哥量大如海,是長嶺鄉多少代才出一個的賢人。跟在四哥後面要認真學,不但要學做事,還要學着做人。我老了,報答不了四哥,你要切切記住四哥這份恩情。”叮囑過兒子又仰臉笑望着葉林道:“春節期間想請四哥吃個飯”

“只要有時間我會去——其實你用不上破費,你還是村長,還是土地老爺。”

三毛回到家,見長海的女兒正蹲在盆邊使勁搓洗衣服,彎腰看着小姑娘笑道:“真是難為你了,這麼小,這麼冷的天!”接着對丈夫道:“明天趕緊去把裝修材料買回來,過年期間建材店是不開門的。”

“我問過幾個人,都說差不多要三千塊。今天為小伢買衣服花掉好幾百!家裏沒有什麼錢了。工匝工資可以拖着,伙食費是要的。小伢學費也不能拖,老師天天逼,小伢天天哭,還能念個什麼書?房子裝修的事就等一年吧,能住上不倒的房子就行嘛。”

“今年蓋房子,明年裝修!搬進搬出的不麻煩啊?共計就差兩三千塊錢。你一個大男人!不能出去借一下啊?”

“借個百兒八十的還差不多,這幾千塊錢向誰借?”

“你真是個男人!”三毛白了一眼丈夫。“錢的事不用你管!明天替我把材料買回來。”

曉園晚上回到家,將下午聽到的事告訴父親道:“爸,你借三千塊錢給三毛嘛,她又不是還不起,她今年賺了很多錢。現在整個葉嶺村能同時和四叔,麗雲說上話的人僅有她一個,你幫了她,她未必不為你講句好話。”

聽了女兒的話長海不勝驚訝,這麼小的人,用心如此之深!走三毛這條路確屬良策,自己正在摸索着走。數天來他的臉上第一次現出笑容。“長海命不好,遇上了掃帚星,但我平生做人做事問心無愧,從未起過黑心害別人。先輩到底還是為我留了祖德,有你這樣一個女兒,也不算虛此一生。”第二天清早長海用紅紙包了三千塊錢到三毛家,進門便笑道:“三毛,聽說你要蓋新房子!我這人是酒蟲,聞到酒香就撲,來着向你討杯喜灑喝。”說完掏出紅包遞給三毛。

“房子是想蓋,送賀禮不是要等上樑那天嘛?”三毛有些疑惑,邊笑邊說邊伸手接錢。

“先訂好,不要到時把我忘記了。”

三毛哈哈笑着將錢拿進裏屋,揭開紅紙一看,全是百元鈔,她數都不敢數,慌忙掩上紅紙拿出來遞給長海道:“長海大哥,謝謝你,這份禮太重了,不敢收。現在上樑禮都是二十塊錢,讓你送二十與你身份也不符,等到上樑那天,你送我八十,這也就很不少了。”

“若說賀禮,這點錢不算少。不過我女兒也不小了,到她出嫁那天你把這點錢還給我,我們圖它一個兩頭熱鬧。賺錢幹什麼不就是圖個熱鬧嘛,你說是不是?”

“等你女兒出嫁——那要等好幾年。”三毛笑道:“你既有這番好心,不瞞你說我正缺錢花。等我問過鳳英嫂子,她若同意,你把這筆錢借給我,救我燃眉之急,明年會還給你。”

“這點事都要問鳳英?”長海搖頭笑道:“要問你就去問吧!我幫你去買裝修材料,這事要不要問鳳英?”

“太好了,太好了!”三毛拍手大笑。“有你幫着買,材料肯定又好又便宜,早就有心請你,大過年的不好開口。先坐一會,我來弄飯給你吃。”

“不用了,今天過年,人家關門早,討點價,搬搬材料要點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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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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