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秦家的風波，起於一切看來平靜的日常生活。

於青卉盯着時鐘，直到短針走過數字十之後，她把嘆息壓入喉底，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對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女兒道：“菡菡，十點了，已經太晚，是不是該去睡覺了？”

“可是爸比還沒有回來。”六歲的秦千菡長得精靈可愛，此時卻嘟起小嘴，一臉不情願。“我的事情還沒有跟他講。”

“爸比工作很忙啊，才會這麼晚還沒回來。菡菡先去睡覺，明天看見爸比，就可以告訴他了。”於青卉安撫着她。

“每次都這樣！”秦千菡不情不願的由沙發上起來，“爸比每一個明天都沒有回來，我已經好久沒有看到爸比了。”

我也很久沒有看到他了呀。於青卉臉上笑容仍在，但心裏卻充滿無奈。好不容易將女兒哄睡了，又洗了個澡，料理一下家務，她才又轉開電視機。

不過，她壓根沒注意自己究竟轉到哪個頻道，腦子裏儘是回憶着她與秦碩一路走來的一切……

兩人從大學時開始交往，他這個商學院的風流才子，用死皮賴臉的方式追上她這個外文系的校花學妹，畢業后一年，兩人便奉子成婚，有了菡菡這個小天使。

只可惜她還沒有真正進入社會，在學時學的專業及外語能力全沒派上用場，就被秦碩要求婚後當個專職主婦。他的理由是他會努力賺錢，也有那個能力讓她過着無憂無慮的貴婦生活。

他確實很努力，努力到有時候可以個把月都不見人影，或者即便回家了，也是三更半夜才進門。她心疼他的辛苦，卻也不滿他的辛苦，如果這就是他說的貴婦生活，她寧可不要，只希望他別一心只有工作，忘了自己的家庭。

有時候，她都擔心菡菡會忘了爸爸長什麼樣子呢。

想着想着，門外突然傳來開鎖的聲音。於青卉回神過來，抬頭一看，已是凌晨一點。

聽着外頭的聲音，已經一分鐘過去，門卻還沒打開。她搖了搖頭，起身來到門邊，果然由窺視的貓眼裏看到了丈夫。

她做好心理準備，一打開門，一股刺鼻的酒味便迎面而來。

秦碩有些踉蹌的往前一步，恰好撲在她身上。

“咦？”他鼻子動了動，隨即咧開嘴一笑，更用力摟住懷中的人兒。“好香，一定是我的親親老婆……”

看都沒看就這麼確定？於青卉好氣又好笑。“那你這麼臭，一定是我的可惡老公。”

“怎麼會可惡呢？像我這麼頂天立地的俊帥兒郎，全台灣……啊，不，全天下只有這麼一個，你絕對不會認錯的。”也不知是真醉還假醉，秦碩誇起自己倒是一點都不會吃螺絲。

於青卉扶着他，突然注意到他臉上的異樣，方才乍見他回家的喜悅霎時澆熄不少。“所以像你這種優秀的男人，一定很多女人喜歡嘍？”

“還好還好。”秦碩仍是笑嘻嘻，“太優秀也不是我願意的，否則你怎麼會嫁給我呢？放心，就算外面花花草草再多，最漂亮、最完美的，還是我秦某人美麗溫柔的老婆。”

“喔？”酒醉的人不是她，她可不會因兩句甜言蜜語就昏頭，何況秦碩講起情話來，一向臉不紅氣不喘兼表情誠懇，她早就免疫了。“我真的很美麗溫柔？”

“當然，其他人連你一根手指都比不上。”他只差沒拍胸脯保證。

於青卉皮笑肉不笑地扯開唇瓣，伸出纖長的手指，在他右臉上一抹。“有比這個還美麗溫柔嗎？”

什麼？秦碩不解地望向她指尖，一瞧到蔥白指上沾到的粉色唇膏，頓時說不出話來。

“我記得你今天的應酬，是因為奪下Ａ公司代理權、你們業務部特地開的慶功宴。”她的表情慢慢變得平淡無波，連假笑都免了。“你們業務部有不少女同事，應該不可能去酒店吧？怎麼會有這個？”話語雖然是質問，但她的口氣卻沒有顯露出一絲怒氣。真不知該說是她隱藏得太好，還是根本已經麻木了。

秦碩很努力地皺眉回想，最後眼睛一亮，“我知道了！這是小婷留下來的啦，她也喝醉了才會這樣。你知道我們部里的女業務，玩起來都很瘋的。”

“我還知道你們部里的女業務不僅玩起來很瘋，大多數還很年輕貌美。”她有些沒好氣地道。

知道親親老婆吃味了，秦碩不但不害怕，反而捧起她嬌美的臉蛋親了又親，得意地道：“跟你一比，什麼年輕貌美都成了平庸無奇。你老公這麼受歡迎，你應該高興才對，因為除了你以外，別人都沒辦法嫁給我。”

一般男人或許會找一堆借口，但他自認說的都是實話，他也確定老婆相信他說的話，因此並不慌亂，也不害怕，頂多只有那麼一絲絲的內疚。

他內疚在於——沒有先檢查好儀容再回家。

“可是嫁給你的結果，就是常常要等你到凌晨。”她輕嘆口氣，“菡菡也是等了你一晚，等到受不了才氣呼呼去睡。”

“喔？我們家小美女等我做什麼？”

“你明天自己問她。”她搖搖頭，推開巴在身上的男人。“先去洗個澡吧，都快把我薰死了。”

“老婆，你嫌棄我？”他露出一個大受打擊的表情，作勢捧着自己的心，“我參加慶功宴的時候，看到那些女業務花枝招展，心裏想的只有她們身上那些禮服和套裝，一定都沒有我老婆穿起來漂亮；還有某某某跟我說她新燙的髮型，我就在想這怎麼比得上我老婆如雲的秀髮；另外，那群女人在討論保養品和化妝技巧時，我馬上聯想到我老婆不用化妝，隨隨便便就壓倒她們這群油漆工……”

他只差沒真的挖出自己的心獻上了，“你在我心裏是那麼完美，你卻嫌棄我？噢！這簡直是要我的命……”

於青卉見他唱作俱佳，忍不住噗哧一笑，心裏的疙瘩也暫時被他抹去了。“你再不洗澡，就是要我的命了。快去洗！”

“哎呀，那我會心疼的。廢話不多說，馬上洗。”秦碩頑皮地又偷了個香吻，才踉踉蹌蹌地往房間走去。

這個可惡的男人呀……靠着一張嘴就能將死的說成活的！瞪着他的背影，她總是拿他沒辦法。

替丈夫收拾好公事包后，於青卉熄了燈，回到房間卻一眼就看到睡癱在床上的男人，不禁有些傻眼。

別說洗澡了，他連襪子都還沒脫，整個人就在床上躺平，這教她今晚怎麼睡？

清晨六點，於青卉準時睜開眼，親了親睡在身邊的菡菡小寶貝才起床。

一如往日，她總會比丈夫和女兒早一個鐘頭起來，先準備好他們的衣服，再準備他們的早餐。

嫁給秦碩快七年了，除非不在家，她沒有一天睡過頭，精密得像機器一樣。

她常常想，自己沒有去工作真是浪費了，說不定年終還能領個全勤獎金呢。

如此自嘲一番后，她輕手輕腳打開女兒的房門，但才一踏出去，馬上被門口那像個幽靈般的男人狠狠嚇了一跳。

她倒抽了口氣，用盡意志力才沒有當下尖叫出來。“秦碩？你……你怎麼這麼早就起來，還不出聲呢？嚇死我了！”

秦碩一臉無辜道：“因為沒有你在，我睡不着啊。”

“你在公司、在國外出差時，怎麼就睡得着？”她好整以暇地問。

“是睡得着，但睡不好啊。”他也很無奈好不好。“沒有抱到老婆，可是差很多欸。”

那昨天一沾到床就睡死的男人是誰？

於青卉先將女兒房門關上，而後用一種“你明知故問”的表情道：“昨天我房裏那個男人身上都是酒臭味，還交摻着脂粉味，連臉上的唇印都沒擦掉，我想我沒辦法和他睡在一起。”

秦碩賴皮地把頭靠在她肩膀上，一副撒嬌的樣子。“人家我現在洗得香噴噴的了，你聞聞看。”

她好笑道：“是，聞到了，很香。”

“那可以陪我回去睡了嗎？”他抬起頭，眼中流露出期待的光芒。

只有在她面前，他會毫無顧忌的耍賴，展現自己最孩子氣的一面。

“已經六點多了喔。”她提醒他，“你八點要到公司不是嗎？還要再睡？”

“可是人家昨天沒睡好……”他裝可憐。

“但我要煮早餐給你和菡菡吃呀。”她耐心地和他磨，“你不想吃我做的早餐了嗎？”

秦碩皺眉，處在早餐和溫暖床鋪的天人交戰中。

“今天我打算煮清粥小菜，誰教你昨天喝那麼多酒……”她蹙着眉，看他眼眶泛紅，眼白的部分好像也變黃了，真擔心他工作到爆肝。“還是你不吃，想先補眠，再去公司附近買超商的三明治？”

超商的三明治？和親親老婆的好手藝比起來，那算人吃的東西嗎？

難得在家裏卻吃不到老婆做的早餐，他光想便覺得沒有元氣，反正今天晚上無論如何還是有床可以睡，但早餐錯過可就沒了。

思緒至此，秦碩當機立斷道：“好吧。早餐，我要加半顆鹹鴨蛋。”

於青卉啼笑皆非地看着他哀怨回房換衣服，也加快腳步梳洗好自己，到廚房裏忙碌去了。

其實，她並不是不生氣他昨夜晚歸，更不是不介意他臉上的唇印，只是他總有辦法讓她屈服，令她一次次壓下對他的不滿。

不過事情總是不解決，她氣他的地方，他也完全沒改善，這樣一味隱忍，真的好嗎？

但她不是會大吵大鬧的人，只能要自己不去多想。或許哪一天，秦碩會自己覺悟，知道在工作和家庭間取得一個平衡；又或許，他會知道桃花當斬直須斬，不要一天到晚逗女孩子，到處亂放電。

煮好早餐，再把女兒叫起床、梳洗打扮完成後，於青卉回到餐桌，秦碩早就坐在桌前，狼吞虎咽地喝完大半碗清粥。旁邊還有一杯她打好的蔬果汁，也已經少了一半。

那群把他當偶像的女人們，要是看到他真實的這一面，應該至少會有一半打退堂鼓吧？於青卉心裏暗嘆，添了一小碗粥給女兒，自己也添了一碗，秀氣地開動。

然而，平時只要一見到父親，便會像麻雀般吱吱喳喳的秦千菡，今天居然繃著小臉一聲不吭，這倒引起了秦碩的注意。

“菡菡小寶貝，你怎麼了？是誰欺負你？”放下筷子，舉起手臂，驕傲地展現自己的二頭肌。“爸爸幫你揍他！”

“就是你啦！臭爸比！”她嬌哼一聲。

“爸比哪裏得罪你了？”秦碩納悶，沒看到一旁的於青卉微微搖頭。

昨天才告訴他女兒生氣的，今天一早他就忘了。

“人家有話要跟爸比說，結果爸比好晚才回來！”小女孩指控着父親。

他立即換上一個認真的表情。“因為爸比很辛苦的賺錢，要讓菡菡上幼稚園、吃好吃的早餐啊。”接着，他臉上慢慢展現出痛不欲生的模樣，演得跟真的一樣，唬得女兒一愣一愣。“如果菡菡因此生爸比的氣，爸比會很難過很難過，難過到沒辦法送菡菡去幼稚園上課……”

“菡菡已經改坐娃娃車很久了，你不知道嗎？”於青卉淡淡地插了句話。

尷尬浮現在他俊臉上。一直以為如果不是他接送女兒，就是老婆會接送，誰知道什麼時候又殺出一輛娃娃車？“菡菡，你告訴爸比，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她皺着小臉，不太開心道：“人家下禮拜日畢業典禮，要叫爸比去啦。”

禮拜日？秦碩隨即在腦袋裏飛快思索着那日可能會有的事，但耳邊卻已聽到老婆的聲音不疾不徐地飄過來。

“那天是假日，而且你剛完成一個案子，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有周末加班或出差的必要。只要你能拒絕公司同事、客戶或朋友的邀約，應該就有空去參加。”她對他的習性可是瞭若指掌，若不先把他的時間訂下來，他絕對會為了任何事把家人拋在腦後。

老婆都開金口了，他自然從善如流。“好，我一定會去。”

“真的？”秦千菡終於不再繃著臉了，可愛的臉蛋驚喜地笑開，“爸比你真的會去？”

“真的。”

“不去打屁股喔？”

“不去打屁股。”

就這樣，協議就這麼定下了，昨夜一場小風波，也讓秦碩有驚無險地度過去。只是，於青卉雖然微笑地看着他們父女鬥嘴，心裏卻沒那麼篤定。

他真的不會忘記嗎？

希望不會。

吃完老婆的精力早餐，又和女兒化干戈為玉帛，秦碩覺得世界上沒有比他更幸福的男人了。進到公司后，他才踏進業務部，幾名業務便鬼叫起來。

“來了來了，讓我們看看他臉上有沒有瘀青？”

瘀青？秦碩摸摸自己的俊臉。應該沒有吧？還是昨天他喝醉時，有下屬趁機偷打他？

“哎唷，人家夫妻間的事，瘀青怎麼會讓你看到？”另一名女同事吃吃地笑，“一定都傷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嘛……”

眾人一聽哄堂大笑，秦碩挑高眉，似笑非笑地說：“感覺大家似乎迫不及待想剝我的衣服？行，我這人很公平，誰想看我冰清玉潔的肉體，自己先剝開來給我看看，誰都不吃虧。”

“好啊。”女同事小婷站出來，她是個剛出社會兩年、臉上還帶着點稚嫩氣息的年輕女孩，職位是秦碩的秘書助理。“經理想看當然沒問題，只是怕看完之後，萬一被夫人知道了，經理身上看不到的傷痕又要多幾道了。”

所有人都笑了起來，秦碩卻一派正經地搖搖頭，“我老婆對我可是溫柔體貼、呵護備至，我叫她往東她不敢往西，叫她坐着不敢站着，怎麼可能像你們形容的那麼粗暴？”

“是嗎？”另一個女同事取笑道：“所以經理昨天沒有被夫人罰跪主機板？”

“當然沒有！”他正氣凜然地昂起頭，“主機板是我們的主力商品，要拿來賺錢的，怎麼能跪呢？”

大伙兒簡直要笑翻了，但秦碩卻硬是不笑。

他反而納悶地問：“不過你們怎麼認為，我會被我老婆罰跪呢？”

“因為……”某位男同事指指自己的臉，再曖昧地看向小婷。

那個唇印？他頓時明白了，原來這群人根本等着看他笑話。

開玩笑，老子可是經理，就算被老婆罰睡釘床也不能漏氣。他心想。

“我知道了，不過是個唇印嘛，有人喜歡我到非留下記號不可，我老婆該光榮才是，代表她眼光好啊，怎麼會生氣呢？”

小婷不由得嬌嗔起來，又引起一陣笑聲，某位男同事仍好奇追問：“夫人真的沒有生氣？”

“都說她溫柔婉約了，怎麼會生氣？”秦碩頗為自得地道。

不過轉念一想，從他認識老婆到婚後的現在，她幾乎沒有在他面前大吼大叫失控過，足見她要不就是EQ高得嚇人，要不就是太會忍。

但她真的溫柔婉約嗎？即使夫妻這麼多年了，她也很少生氣，但他卻不是那麼肯定。他總覺得，她心裏有某個黑暗面是他所看不到的……

算了！想那麼多幹麼？反正一定是他馭妻有道，老婆才會那麼聽話嘛。

秦碩放棄深究自己老婆的想法，總之到目前為止，他很滿意他的婚姻就是了。相信依他愛老婆的程度，除了偶爾加班兩人常見不到面，又除了他偶爾會因為工作失約食言外，其他方面，他可稱得上滿分的丈夫和爸爸了吧？

男同事聽了他半真半假的話，好奇心更甚。“經理這麼一講，既然夫人深明大義，怎麼經理從來不帶她參加我們的活動？”

每個人都點頭如搗蒜，膽子大一點的，更問道：“該不會夫人雖溫柔婉約，但長相實在……呃……忠貞愛國？”

眾人皆知秦碩開得起玩笑，所以在他面前講話也較肆無忌憚，幸好他不介意這一點，只要別太過分就好。身為上司，他算是少數能跟下屬打成一片的人。

“你老婆才愛國呢。我老婆是當年敝校校花，出去選中國小姐連大腿都不用露就能當選，你說她長得如何？”說到於青卉的樣貌，他當年可是嚴選過的。

“那下次的活動經理帶她出席？”男同事們興緻勃勃，連流連花叢的秦碩都說贊的女人，肯定贊到不行。

“……我考慮看看。”真要帶於青卉出席，秦碩又猶豫了。倒不是說她帶不出場，而是她太優了，到時引人覬覦怎麼辦？

最重要的是，他們部門的各種活動，通常都玩得很瘋狂，雖然不致離經叛道，但像昨天那樣不小心沾到個唇印也是常有的事。

他老婆算是度量大的了，但他可不想賭她會不會當場大抓狂。

“好了好了，全都回座位上班去。居然在我面前摸魚，會不會混太大了？”秦碩習慣在上班時間前半小時進公司，經過這一陣哈啦，半小時也過了，他拿出主管的架子說。“你、你……還有你，等一下進來跟我報告上回Ａ公司的案子進度。另外，你和你，Ｂ公司的回應如何，等會兒Follow給我。至於小婷，準備一下，下午‘勁風企業’的劉副理要來……”

他明快下了命令，眾人一鬨而散，乖乖地去做事。

秦碩雖然好說話，但公私可也分得很清楚，沒人會笨到去挑戰他的權威。

但才轉個身，他突然低叫一聲，定住腳步。音量雖不大，但已清楚地傳到每個人的耳里，辦公室陡然安靜起來。

秦碩只能苦笑。“看來你們想見我老婆的願望要實現了。勁風公司的檔案……我好像忘在家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