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正面談判
天空從早晨開始就陰沉沉的，現在快到中午雖沒下雨可也沒有要放晴的跡象，應是到梅雨季節了。林雨涵自己在房間看書，她時不時抬頭看看窗外，尋思着下午去找心蓮應該要帶把雨傘。
樓下傳來動靜，雨涵側耳聽，是父親回來了。這幾天父親早出晚歸很忙碌，說是要做票大生意，公司起死回生就在眼前了，像今天這麼早回來倒是新鮮。樓下父母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像是在爭執什麼。
雨涵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便輕輕推開房門，沿着樓梯慢慢往樓下走。
母親性情溫和，向來不會跟父親頂撞，此時卻聽見她激動的聲音：“這種事情想也別想！不瞞你說，前幾日榮琴表妹來給雨涵提親了，對方是楊家三少爺。我覺得挺合適，那天在楊府拜壽看見兩個孩子也談得來，我看就趕緊把這門親事應下來。”
“楊家三少爺？是那個領進來的私生子？！”父親一拍桌子，“虧你想得出來！楊家大太太和那幾房姨太早就想把那小子掃地出門了，成親后他能分到什麼財產？肯定是凈身出戶，雨涵跟着他有得苦吃。”
“再怎麼說也不能把女兒隨便給那個詹姆斯，那洋人的底細咱們一點都不清楚，而且身邊有那麼多年輕姑娘圍着，他就是個花花公子，這不是把女兒往火坑裏推嗎？而且這沒名沒份的，跟情婦有什麼分別？”
父親一聽“情婦”這字眼，也有些啞然，聲音放緩了說：“人家洋人的想法是開通些，你也不要那麼守舊。詹姆斯先生既然提出來了，肯定是因為喜歡咱們雨涵。我看楊家二小姐對詹姆斯也有意思，那楊家的門第哪是咱們能比的？所以啊，我猜詹姆斯先生可能是要等跟楊二小姐成了親，再納雨涵做姨太太……”
雨涵聽得已經忍無可忍，她從樓梯上噔噔噔跑下來，直衝出大門。母親反應過來在後面喊她，她也沒停腳。
父親咕噥着：“她這是想幹什麼？還要離家出走不成？眼裏還有沒有父母了？……看你把她寵成什麼樣子了！”
林雨涵在街上跑着，此時天空已經飄起小雨，街道上冷冷清清。微涼的雨滴打在臉上讓她漸漸平靜，思緒清漸漸清晰起來，開始仔細琢磨這整件事。她跟那個詹姆斯先生就只在楊會長壽宴上見過一回，那個英國佬應該都沒正眼瞧過她一眼，根本就不認識她。那天客人那麼多，圍着他的漂亮小姐也多，別是把哪個別家的小姐誤認為是她林雨涵了。這麼想來似乎就明白很多，雨涵站在清冷的街道上張望，辨了辨方向然後快步朝“王吉裁縫店”走去。
可能是因為下着小雨，裁縫店裏沒有客人。王心蓮的父親王老闆不在店裏，雨涵跟掌柜張老伯打個招呼就徑直走進後院。這是一座中規中矩的中式四合院，雨涵站在門檐下拍拍衣服，又抹抹頭髮上的水珠，然後朝西邊廂房窗戶輕聲喊：“心蓮，心蓮！”
王心蓮從門裏探出頭來，“雨涵！”笑着朝她擺擺手，“快進來！”
兩人進到屋裏，心蓮拉她在床邊坐下，“怎麼也沒撐個傘？瞧，都淋濕了。我去給你拿個帕子擦擦。”
雨涵拉住她，“心蓮，我能想到的只有你了。”
心蓮這才發現雨涵神情不對勁兒，忙擔心地問：“怎麼？出什麼事了？”
“詳細的情形我以後跟你說。你先幫我打聽一下有個叫詹姆斯的英國人，是華僑，在哪能找到他？”
“詹姆斯？是不是那個英國大公司的老闆？我倒是聽到來店裏的太太小姐們議論來着。”
雨涵點點頭。
“你找他做什麼？”
“我有急事，要馬上見到他。”
心蓮看雨涵心事重重，怕是真有什麼大事，隨即說：“你等着。”然後利索地轉身出去了。
雨涵獨自坐在屋裏，眼睛盯着窗欞發獃，心裏盤算如果見着面要怎麼說才好。還沒等她理出頭緒，心蓮已經回來了。
“正巧前幾日有客人在店裏買了上等絲綢送詹姆斯先生，是我家店裏夥計送去的，說是在華懋飯店六樓右邊的客房，房間號碼記不住了。”
這麼快就有了結果，讓沉思中的雨涵微微一愣，然後她似突然清醒過來，起身說：“心蓮，我先走了。”隨即衝出門去。
心蓮還在後面喊：“帶把傘走！”雨涵已經沒了影。
方才還是毛毛細雨，現在卻淅淅瀝瀝越發稠密了。雨涵一直跑到華懋飯店大門口才站下，這樣慌慌張張進去，怕是會被門衛起疑攔住不讓進。她略微平靜一下呼吸，故作鎮靜地步入旋轉大門，並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徑直走上樓梯。
華懋飯店的走廊鋪着厚厚軟軟的地毯，踩上去一點聲音都沒有，整個六樓都異常安靜，雨涵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臟咚咚跳動的聲音。樓梯右手邊只有對着的兩個房門，雨涵敲了敲其中一扇，等了等沒有回應，她又去敲另外一扇。
這時，剛才敲過的第一扇門“呼拉”一聲在雨涵身後打開了，把她嚇了一跳。門裏露出詹姆斯先生清朗略帶不耐煩的臉，看清來人後他先一愣，但很快就恢復了平靜，然後默然地讓開門轉身進去了。
這是一套豪華總統套房，進門后是一間碩大的客廳，地毯和傢具都十分講究，客廳中央擺了一套西式的乳白色沙發，靠窗的地方有一套豪華的西式大班台，上麵攤着一些英文文件和紙張，詹姆斯就坐在班台後面。雨涵跟進來站在客廳中央，面對着班台兩三米遠。詹姆斯先生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不開口，臉上也看不出任何錶情。
雨涵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說：“詹姆斯先生，我是晟達建設公司老闆林達勛的女兒，名叫林雨涵。很冒昧來訪，是因為您可能有些誤會。不知道您把哪位小姐誤認為我，才會跟我父親說出那樣匪夷所思的提議。我來就是想跟您澄清一下，我才是林雨涵，也請您收回提議。”
雨涵一口氣說完，然後站在原地兩隻手緊緊地攥在一起，房間裏安靜得可以聽到她耳側發稍上水珠滑落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詹姆斯先生稍稍挪動了一下身體，淡淡地說：“嗯，了解了。”然後低頭開始看桌上的文件。
雨涵等了等，他好像並沒有別的話要再跟她說，這件事似乎已經談妥了。
“既然您已經了解了，那我就告辭了。”雨涵輕聲說，“抱歉打擾到您。”然後她飛快地轉身出去，輕輕帶上門，彷彿怕再生出什麼變故。雨涵撫着胸口長出一口氣，剛才她覺得自己差一點就要窒息了，那個詹姆斯先生有着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好一會兒，詹姆斯放下手上的文件，站起身走到窗前立住。外面天空陰沉着，雨滴打在玻璃上由疏轉密，漸漸模糊了對面的黃埔江水，江上輪船煙囪里冒出的黑色煙霧，緩緩地往上升最後跟天空連成一片，黑蒙蒙的一片，壓得讓人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