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共和執政
古往今來,凡一個帝王出生的時候,將來是勤政愛民的仁君,還是殘虐暴政的昏君,上天必有異象。如果是仁君出生,白天則是東方現祥瑞之光,晚上則是西邊沖紅霞萬丈。
讀史很多年,從來沒看見暴君出生,天有何異象。直到周厲王出生,才讓我腦補這一片段的空白——“厲王生,冬大雹,牛馬死,江漢俱動。”
公元前878年,在位八年的周夷王駕崩,姬胡繼位,是為周厲王。
周厲王對農業是有特殊感情的,相當重視農業生產,認為發展農業就是強國之基、軍力之本。這是非常正確的治國之策。
但是,厲王似乎對這種認識有點誤解,以為除了人以外,其他東西都可以從地里種出來,便以“稼穡(播種和收割)”為國寶,忽略並抑制了商業和手工業的發展。
這樣造成的短期效果是農業帶動國內經濟飛速發展,兵精糧足。帶來的效應也是有目共睹的,比如說讓楚國國君熊渠恐其伐楚,於是自動取消王號。
造成的長期後果是,商業和手工業停滯不前,一元化產業沒能帶動多元化發展,經濟結構單一,後續發展潛能不足,不能保持對其他國家的競爭力。
作為企業龍頭老大,厲王應該立即進行經濟結構轉型,保持以農業發展為核心,並以此為基礎,考慮多元化發展經營,以適應環境變化,引導具有更大的社會生產力量。
那個時候太子教育沒有開設經濟學課程,就算是有,周厲王估計也沒認真學過,看到了“稼穡”帶來短期的經濟效益,思想上盲目膨脹,自比“成康”二王,力圖解決積弱之弊,準備開疆拓土,攻伐戎夷,建立自己的豐功偉業。
歷王能有這樣的積極性,按理說是一個有作為的明君,但是他不小心犯了和帝辛一樣的常識性錯誤——棄用“舊章舊臣”。
厲王推廣他政治主張的時候,遭到當時周公、召公的強烈反對,他們認為國家實力還沒發展到穩定成熟的時候,貿然出兵,會繼續導致國家積弱,中原諸侯內亂更加頻繁。
固執的厲王決心很大,為了掃清改革路上的畔腳石,厲王改變周、召二公“世為卿士”的慣例,起用經濟學家榮夷公和軍事學家虢公長父為卿士。
新上任的兩位卿士不負眾望,身體力行的徹底改變了西周的影響力,甚至西周的國運。
軍事學家虢公長父,虢國國君,姓姬。特長:無事找事,被《呂氏春秋》視為歷史上的四個不義之人之一。
周厲王三年,長父審時度勢,自告奮勇向厲王請命討伐淮夷,厲王非常高興,盡數精銳兵力交與長父東征。未幾,長父班師回朝,復命說淮夷太狡猾,故先行撤退,保存實力。簡單來說,沒打贏。
這一次行動徹底暴露了西周的軍事實力不足,引起了一個國家的側目——鄂國(西鄂,今南陽市北)。
繼續說之前,先介紹站了很長時間的經濟學家榮夷公。
榮夷公,榮國的國君。特長:經濟專利先驅。
榮夷公認為,只要長草的地方,所生產的一切都屬天子所有。除了分封田地要交稅之外,國人(包括貴族和老百姓)在非分封地(山川林澤)打的獵、釣的魚、砍的樹等等土特產,都是上天賜予天子的,你獲取了就得交稅,稱為“專利”稅。
歷王覺得夷公很有經濟頭腦,說的有條有理,理論上可以增加國庫收入,並且操作性很強,具體操作方法是屬地管理原則。這下諸侯們傻眼了,屬地管理就是諸侯幫忙統一徵收,統一上交天子。
稍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西周推行的分封制,實際就是天下土地皆歸貴族所有,所謂老百姓,是沒有土地所有權的。貴族只向天子繳納分封土地的稅,實際上非分封土地也屬於貴族的,由農民和農奴幫忙貴族開墾耕種,但獲利從不上繳,屬於灰色收入。這樣說來,周曆王所推行的“專利”稅,就是解決非分封地歸屬問題,諸侯貴族們享受了數代的額外財富,轉眼之間就要被天子所掠奪。
於是,歷王就犯了第二個常識性的錯誤——與貴族爭利,損害貴族權益。
第一個不服氣的就是鄂國。
鄂侯原本在殷商時代就與西伯昌、九侯位列三公,屬於南方非常強大的諸侯國,與西伯昌關係很好。後來武王立國后,武王與成王拋棄殷商時與鄂侯的革命友情,不斷將鄂國進行分化,割裂成了一個個小國,鄂侯對周王室很不滿。
這種情況下,導致鄂國不僅國小,封地也不多,唯一好處是山川林澤很多,灰色收入不少,現在卻成了包袱。按照歷王推行的承包責任制,鄂侯要上繳很多山川林澤的“專利”稅,原來吃肉,現在連湯都喝不上。
這裏要參比一下楚國。
楚國同鄂國一樣,山川林澤很多,當時還沒實行“一條鞭法”(貨物折算貨幣上繳),有什麼上繳什麼。
山川林澤一般產飛禽走獸、花果林木,那個時候沒有新鮮快遞,如果打到獵物,上繳的稅(部分獵物)還沒運到就發臭變質,所以楚國日子比在中原的鄂國好過多了,多上繳點苞茅、桃木棘枝這些隨處可見的東西,就可以完成年稅任務,頂多多費點人力。
所以鄂候認為不公平,意見相當大。
看到歷王軍隊討伐淮夷時的種種沒找到狀態的表現,鄂侯馭方便鐵定了反心,站在重振祖先尊嚴的角度上,動員本國所有軍事力量,聯絡淮夷和東夷部落,出兵直攻周朝的東部疆域和南部國土,聲勢浩大,氣勢兇猛,一直打到成周附近,引起周王室朝野恐慌。
周厲王沒想到小小的鄂國竟然帶頭造反,膽子比楚國封王還大,決定給鄂國點厲害瞧瞧,順便向其他諸侯國示威,於是從宗周調來宗六師,從北部調來殷八師,共計14個師團,從洛陽、商洛兩個方向向河洛地區聚集,企圖形成夾擊之勢,一舉殲滅鄂夷聯軍。
令厲王詫異的是,兩軍實力不分仲伯,此仗打的異常艱苦,僵持不下之時,各諸侯也拋棄前嫌,親率私家兵車百乘交與厲王,經過激烈的戰鬥,周厲王最終擊敗鄂侯,俘虜鄂侯馭方。
厲王嚴厲的看着馭方,大聲質問,周朝對鄂國不薄,十幾年前夷王還破天荒的給了鄂國“玉五殻、馬五匹、矢五束”優厚待遇,如今為何陰奉陽違,帶兵反叛?沒等馭方回答,厲王便下令將其賜死,並不分男女老幼將其夷族(“勿遺壽幼”),鄂國滅。
鄂國(西鄂國),當時為西周重要諸侯國,掌控了南陽盆地進出中原的門戶,地理位置相當重要,周王室對鄂候相當器重。鄂國聯夷反叛,看來是真的惹厲王生氣了。
周厲王攻鄂之戰後,北部淮夷趁西周宗六師、殷八師元氣大傷,組織兵馬發動更加兇猛的進攻,一路浩浩蕩蕩,深入到周朝的中心地帶,即將打到伊水、洛河之間。如果淮夷佔領伊洛地區,宗、成二周將首尾不能相顧,屆時淮夷可放馬揚鞭,整個中原無險可守,亡周只是時間早晚問題。
事態緊急,周厲王也不想做亡國之君,親率成周八師,自洛水上游連續發動多次亡命反攻。最後打得淮夷無法招架,只得敗退,紛紛逃竄。周軍乘勝追擊,所獲俘虜全部斬首,奪回被淮夷擄去的周民四百人。
周厲王攻鄂和平定淮夷的勝利,大振軍威,周王室的國威、軍力逐漸回復狀態。
如果厲王能夠接受鄂國反叛一事的教訓,深刻反思,調整國策,修身養民,也算一代有作為的君主。
但被勝利沖昏頭腦的厲王認為,這次攻鄂伐夷之戰,全賴經濟學家榮夷公的“專利”推行的成果,才讓西周短時間內國庫充盈,糧草豐盛,才能夠在調動大軍時,後勤能夠得到全面保障,為長期的軍事行動提供有效的解決方案。
結合當時實際來分析,這種認知是狹隘的。一個符合國家發展的決策,絕不是一成不變的,要結合當時的實際情況,不斷地進行調整,不斷地適應國情、民情而做出相應對策,分化各種階級矛盾,從而推動整個統治機器的有序運轉。
亡國,很多時候都是從統治階級內部開始瓦解,外敵入侵,只是一方催化劑而已。
卿士芮良夫就深刻的認識到了這個問題。
周厲王三十年,芮良夫看到階級矛盾就快到不可調和的地步,對厲王說再這樣下去,王室將要衰落了!(“將卑乎!”)
厲王很吃驚,一本正經忙問愛卿怎麼了,現在不挺好的嗎?有吃有喝的。
芮良夫於是就針對“專利”提出自己意見:山川林澤所產生的東西是野生的,不是租地人工養殖的,沒合理的理由交稅。如果你將天地所養育的精華而獨佔,從山川林澤所產生的利而收稅,將會產生矛盾。看似國家強盛,但是是以損害國人的利益換取來的,民怨很大,不得不防啊。
厲王頓時醒悟,原來民怨很大啊,芮愛卿放心,我知道怎麼做了。
芮良夫本來準備了幾份勸諫的,打算一而諫、二而三諫的,沒想到天子悟性相當高,很快就發現自己的錯誤,不由感嘆高智商家族就是與常人不一樣,放心的先行告退。
厲王上課喜歡開小差,只聽懂了接近下課尾聲後面的幾句話——民怨很大,不得不防。
很簡單,讓有怨言的國人不說話不就行了。
於是厲王招聘到一個巫師團隊,來幫忙監聽那些私議朝政者,然後處決。
這個巫師團隊是有特異功能的,具體體現在隔牆總聽耳、千里也傳音,具有順風耳的功能,每天及絞盡腦汁為厲王提供了大量的有怨言的國人名單,厲王很認真的對待這些人——殺無赦。
沒過多久,國人沒有誰再敢開口說話,路上相見也只能互遞眼色示意,臉上堆滿了今天你還好嗎的互相關心般的笑容。周厲王見此非常高興,馬上告訴召公說效果很好,百姓不再有議論了。
召公瞥了他一眼,沒好氣的丟了一句:“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厲王很納悶,覺得召公不通情理。
作為一個國君,應該想的是讓百姓兜里鼓鼓的,而不是想盡辦法掏光百姓的荷包。不管是房價、教育、還是醫療等項目,你掏光了百姓的家底,遲早還是要還的。
公元前841年,川崩了,喪失自由表達功能的國人實在無法忍受厲王的暴政,在部分貴族的慫恿下,舉行大規模暴動,手持武器圍攻王宮,要殺厲王,厲王被迫逃離鎬京,沿渭水一直逃到彘(山西霍州)。
國人攻進王宮,沒有找到周厲王,抱着不能空手而歸的想法,轉而尋找太子姬靜。厲王的兒子沒來得及和他父親一起跑出國,還藏在召公家中,國人知道后,就把召公家包圍起來,於是召公以自己的兒子代替姬靜,國人殺之,太子得以脫險。
厲王逃亡到彘后,周朝東邊的諸侯衛武公帶兵趕到了鎬京維護秩序,於是召公便出面代表周厲王的舊臣,請衛武公暫時代行執政,自己和周公等輔政。因為衛武公名和,他的封地在共(河南輝縣),因此又稱為共伯和。
共伯和執政的時期稱為共和行政。
前面提到過,共和行政是編年史上的一件大事。
正是從共和行政開始,中國的歷史有了確切的紀年,從此一直到今天,千百年來不曾間斷,是中國歷史得以保證延續性的重要開端。
公元前841年,共和元年,歲次庚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