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師伯

“下山去吧，別忘了回坐忘峰的路。”黎正明背對着王川說道。

王川踏上了下山的石階。天空上的雲朵，被一片片吹開，又卷舒聚攏在一起。平鋪着像漣漪般向遠處展開，成了漂浮在天上的流雲，又被落日的餘暉灑滿，流動着一般給蒼穹着上緋紅的顏色。他抬起腳，又再次放下，蠕動着嘴唇，想要說些什麼，又再次閉上。山下的景象越來越清晰，他穿過遮蓋山峰山峰的雲霧，走下仿若直通天際的天梯，就像，醒了一場不真實的夢。

他回過頭，看到師傅的背影，平凡得像田間老農般的身影。像陷入回憶里的雕塑，久久佇立在過去的夢裏。一邊品味着，一邊嘆息着，從夢裏傳來的悠揚的曲調，跌宕起伏，

就彷彿，人生一樣。

王川不知道，黎正明在他背後看着他離去，看着自己這個唯一的弟子一步步離去，一步步走遠。他用連自己也聽不到的聲音對王川說，不要回頭。只是，最後王川還是回頭了，只為再看自己的師傅一眼。黎正明被對着王川，知道王川回過了頭，臉上現出了遺憾的表情，但他的嘴角卻微微彎曲出一個細小的幅度。

“忘生死，別道依，種道因，結道果，衍天機，夢魂歸，當你看到這句話的時候，你就懂了，對不起，師叔，正明讓你失望了。”

王川回到了忘生谷，回到了他的木屋，師尊黎正明有些反常的讓他有些沉默。他並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但從師傅的言語間也可以猜到些許。王川握緊了拳頭，指甲嵌入手掌也不自覺，旋即又兀自放開。

“師尊比一年前看見他的時候，更老了，雖然他老人家什麼都沒有說，但我也是明白的，師傅的壽元無多了。”如果說是面對別人的嘲笑與奚落這樣的事的話，對王川來說也不過像是走在路上被灰塵弄髒了衣服這種程度。

沒有靈根，也沒辦法修鍊，王川並沒有因為自己這樣的資質而懊惱到自暴自棄的程度。但如果因此，面對師傅壽元將盡而無能為力。王川此時所感受到無力感，讓他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王川也想做些什麼，但他什麼也做不到。在更早之前，他就知道了，他四處向人打聽，被人嘲笑着也笑臉相迎。他求大師姐，帶他上水焱峰，求周師伯。從師伯的言語中，他也知道，這已經是沒有辦法的了，師傅的修為已經倒退到比尋常弟子也不如了，他的壽元也即將走到盡頭。

無論是增長壽元的靈物還是療傷的靈丹，能夠用的都已經用了，都是治標不治本的方法。周正林甚至去過離峰主峰求一位太上長老，尋找救黎正明的方法。但，對此太上長老不置可否，未曾有過回應。

周正林應該是現在這世上最了解黎正明的人了。所以也明白他為什麼執意收王川這個弟子。黎師弟經歷的苦難太多，失去的東西也太多，其中的酸辛也唯有他明白。

黎師弟一生無親亦無子，無妻亦無故。他最愛的女人死在了那一天，他最敬愛愛的師傅也在那一天隕落，對他最好的師兄師姐也都離他而去……其實黎正明的心，早就在三百多年前就已經死了。如果不是因為師叔的話，他早就死了，也不會苟延殘喘到如今。其實死，對他而言，反倒是一種解脫。

修士，本是逆天而行，被壽元桎梏，便打破禁錮。被世俗纏繞，便斬斷凡塵。被情慾所困，便斷情絕意。周正林至今仍然記得，黎師弟當年問自己的那句話：“師兄，我們到底修的什麼道，求的什麼仙?”是啊，自己的道侶死了，師傅也死了，師兄弟們都離自己而去，連自己的女兒都……幾百年來修行，想要的就是這個嗎？

他還記得，當時他想要跟隨師兄他們去的時候，大師兄說的那句話：“小師弟太苦了，做師兄的把最簡單的事情做了，卻留下最難的給他，你留下來陪着他好嗎，師兄怕他獨自一人支持不下去啊。”在師兄滿含期待的目光中，他聽到了近乎哀求的聲音。他留了下來，不僅僅是因為擔心黎師弟，還因為自己的一點小小的私心，他放不下他的女兒。

在他轉過微微顫抖的身體時，他聽到師姐的聲音：“以後的日子，苦了你們了。”那是他最後一次聽到師兄和師姐的聲音，也是最後一次看到他們。那也是周正林這一輩子哭得最凶，哭的最久的一次。

當他看到王川為了求自己救自己師傅跪在地上拚命磕頭的那一刻。他就好像看到當年黎師弟為了跟大師兄他們去救師傅時。就像那時候的黎師弟跪在地上哀求師兄不要拋下他，哀求師姐帶他去找師傅，哪怕是去見師傅最後一面。就像黎師弟跪在地上頭上鮮血直流，痛哭流涕時，像他將聲音都喊得嘶啞也不見師兄們回頭時的樣子。王川失魂落魄離去的樣子，就像是三百多年前他的師傅一樣。周正林彷彿又看到了黎師弟如行屍走肉般的身影，悲莫大於心死的孤獨背影。

直到這一刻，周正林才真明白，為什麼黎師弟會選擇王川。因為他們太像了，不是因為王川多麼地孝敬師長，也不是因為他多麼地善良，不是因為他向道之心多麼堅定。而是因為，他們師徒，是一樣的人啊。

“對不起，師侄，我幫不了你，別人幫不了你，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