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番外2:陌上花(八)
1
夙沙在房間裏躲了好幾個時辰。
明月邀月兩姐妹就一直在門口守着。
幾個時辰后,安靜的門后終於傳來了動靜。
“明月,”夙沙喚了一聲,略帶沙啞的嗓音中帶着些許歡快。
“奴婢在,”明月對着緊閉的宮殿門恭敬地行禮。
“梅園的梅花開的正艷,你去采幾支回來吧。”
明月疑惑的掃了一眼邀月,道:“娘娘莫不是糊塗了,正是三伏天氣,哪裏來的梅花呀。”
“說開了就是開了,去吧。”夙沙的聲音平緩,然而卻帶着不可抗拒的威嚴。
“是,”明月無法,頂着太陽去了。
“邀月,”夙沙又喚道:“去膳房拿點點心回來,我有些餓了。”
“是,”邀月應下。
“順便拿些糖炒栗子回來。”
“是,”邀月應下,等了一瞬,見裏面再沒有別的吩咐,這才去了膳房。
明月沒有想到,正直三伏天,寒冬臘月才開的梅花居然真的開了。
一路上,不少人都在議論紛紛。
“吉兆啊,吉兆啊。”
每個人都在讚歎這一奇景。
明月挑了幾枝開的盛的,折下來帶了回去。
夙沙已經把門打開了,她穿着一身紅衣,正伏在桌子上畫一張畫。
畫上有一棵桃樹,桃花紛紛落下,落在樹下的一把紅傘上。
傘下一個暗紅衣裳的男子舉着傘,看着捧着一枝紅色荼靡花的女子。
兩人皆是一身紅衣,競有一些大婚的意思。
“這是陛下嗎?”明月將紅梅插在花瓶里擺好,花瓣上沾了水,明明歲寒傲骨,此刻卻有些妖冶之色。
夙沙的筆頓了一下,卻沒有說什麼。只是又舔了舔墨,又拿了一張新的宣紙。
邀月提着食盒回來了,打開來,桃花酥,桂花糕,栗子糕,荷花酥滿滿的擺了一桌子。
最底下是她要的糖炒栗子,拿出來在桌子上堆了一小堆,色澤亮潤,裂着口,露出裏面金黃的果肉。
夙沙開心了,一開心就想畫烏龜,於是繽紛的桃花樹下,端端的站了兩隻烏龜。
“阿夜阿夜,”夙沙頭也不抬,語調中都是滿滿的開心:“你剝栗子給我吃。”
“……”明月不知道該不該說話。
邀月掃了她一眼,示意她別出聲,自己則站在旁邊剝了栗子給她吃。
夙沙像是等食物的雛鳥般張着嘴巴等吃,恍惚間,她彷彿回到了陌上,那間客棧里,南夜耐心的剝着栗子給她吃。
邀月看着她,只覺得她身上的衣服十分眼熟,卻想不起到底是在哪裏看到過。
夙沙終於吃的開心了,也想起了自己到底是在哪裏。
天微微的有些黑了,像是夜幕要降臨了。
“邀月,去請陛下。”
夙沙悠然的收好桌子上的東西:“告訴他,我在城樓上等他。”
“明月,你也跟着一起去吧。”想了想,夙沙又說:“務必請來。請來之後,你們便帶着我的腰牌出宮去吧。”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裏看出了滿滿的擔憂。
……
莫北的寢宮在,明月邀月兩姐妹跪在地上,已近黃昏,石磚上的餘熱卻還沒有散去,跪在地上,燙的膝蓋生疼。
“回吧,”莫北的貼身侍從於心不忍:“陛下不會見的。”
邀月咬着牙,頭重重的磕在地上,發出了震耳的“嘭嘭”聲,沒幾下,額頭就見了血:“陛下,邀月求您了,去見一眼娘娘吧。”
侍從嘆了口氣,兩人已經跪了近一個時辰了,裏面的陛下卻一直不開口,正要再勸一句,就聽見裏面傳來莫北的聲音。
“讓她們進來吧。”
兩姐妹如蒙大赦,雙雙沖了進去。
一五一十的將夙沙的話稟告了。
莫北沒有說話,不知道到底同沒同意。
邀月心一橫,跪在地上不起來,莫北放下手中的摺子,終於放了口。
只是。
城門?
為什麼是城門?
2
莫北去的時候,夜已經深了。
離得老遠就看到城牆上,縮在女牆裏自斟自飲的夙沙。
牆底下堆了幾隻小酒罈,空的酒罈滾了一地,滿着的酒罈規規矩矩的擺在牆頭上。
夙沙一身紅衣,如火般嬌縱。
手裏拎着酒罈,眼神迷離,神情慵懶,眼底卻有絲絲的蔑視。
蔑視誰?
是他?
還是他的天下?
亦或是都有?
……
莫北忽然就想起了她們初見之時。
那時他風塵僕僕,看見了一座客棧,迫不及待的想要去歇歇腳。
推門而入,入眼的是一身紅衣的她躺在櫃枱上,端着半碗老酒,神情慵懶的像是九天仙人。
那一瞬間,莫北以為自己來到的九天仙境。
如今的這一幕,與當時又是何其的相似。
紅衣是她自己拿了紅衣改的,是蜀國貢品。
蜀國擅絲織,織出來的綾羅緞薄如蟬翼,輕如雲煙。
製成衣服穿在身上,縹緲如仙人。
綾羅緞產量很少,十幾年才出一匹,莫北拿到了就直接差人送去了夙沙那裏。
只是那綾羅緞再縹緲,也終究是凡間之物,配不上她如仙的身姿。
莫北走近,凌冽的的酒香中,莫北忽然嗅到了一絲縹緲的香味。
如九幽之中傳來,裹着酒香,沁人心脾。
讓他不由自主的想起陌上客棧外,那一朵紅色荼靡。
依稀記得自己問過:“這花對你很重要嗎?”
“是啊,”夙沙笑眯眯的看着他:“和我的生命一樣重要呢。”
回來后他也曾找過,然而沒有人見過紅色的荼蘼花。
“阿夙,”莫北覺得這個稱呼很陌生,多久沒有這樣叫過她了?莫北記不清了。
慵懶的嵌在女牆中的夙沙慵懶的抬起了頭:“你來啦?”
她醉眼朦朧,只依稀看見眼前的人。
“你怎麼在這裏?”他伸出手去摸她的額頭:“還喝這麼多酒,小心着涼了。”
夙沙抱着酒罈不送手,睨着他的眼睛裏似乎並沒有他。
她端着酒壺,城牆外是自由天地,城牆內是勾心鬥角,一不小心,屍骨無存。
“莫北,”夙沙的聲音清凌,如深山中叮咚的泉水,好聽的很:“你愛過我嗎?”
她的眼中竟蓄着淚水:“我隨你自陌上來到這裏,你說,你愛過我嗎?”
莫北喉嚨彷彿梗了一塊骨頭,說不出話來:“我……”
夙沙已經喝醉了,沒等他回答,自顧自的說道:“我從來不懂愛為何物啊,”
她扔掉懷裏空了的酒罈,又抱了一壇在懷裏,她似乎已經決定了,要在今夜把那些心裏的話,能不能說,想不想說的都說出來。
她已經委屈了太久,今夜要全都說出來了。
“阿夜說愛我,我卻不懂愛為何物,直到後來遇到你,我方知心動為何物。”
“我曾以為這是愛,我真的想過要和你過一輩子,然而我至此時才發現,這隻不過是奢望。”
“我本是那百里陌上的一株荼蘼花,因機緣巧合得了些因緣,修成了人形。”
“阿夜為了建了客棧,助我尋物,成了為世人尋物的夕月客棧。”
“他說他愛我,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比他更愛我,但是我卻不懂愛為何物,只道他是對我好。”
微微的風中,莫北的心彷彿墜入了萬丈寒冰中。
夙沙自腰間摘下一隻葫蘆,葫蘆的口子沒有封閉,微微透着金色的光芒。
“我忽然想起了我為什麼會愛上你,”她摸了摸心口,平靜如古井無波。
“我從沒見過真心,一時好奇,就留下了半顆,這才知道情為何物。”
她粲然一笑,無限悲涼。
“佔有了太久,竟覺得那就是自己的了,現在想想,就算是愛,我也應該愛阿夜,而不是你。”
她將葫蘆拋給他:“還給你,從此我們就當不認識吧。”
莫北的心裏猛的一抽,只覺不好:“你要做什麼?”
夙沙悠然站起,風吹動她的衣服,衣袍翻飛如業火般灼痛了莫北的眼睛。
“我出來太久了,該回去了,不然阿夜找不到我該着急了。”頓了頓,又道:“明月邀月兩姐妹,我已讓她們出宮去了。”
莫北幾乎是立即就說:“放他們自由,只要你開心,做什麼都可以。”
夙沙笑了笑,嘆道:“這話,與當初你說的多像啊。”
多像啊。
可是再像也終究不是了。
莫北覺得站在牆頭上的夙沙動了動,他不知道是她動了,還是風帶來的錯覺。
瞬息之間,夙沙後仰了下去。
耳邊是呼嘯的風,眼中是滾燙的淚。
莫北手中的葫蘆摔破了,半顆跳動的心臟回到了他的身體。
莫北只覺得他的心臟撕裂般的疼了起來。
城牆外,夙沙閉着眼睛,馬上就要落地了。
她忽然想起了陌上,她經常在客棧的屋頂上,數山花爛漫,數滿天繁星,她從不害怕自己會摔下去,因為她知道,不管什麼時候,下面總有一個人會接住她。
而此刻,她從那麼高的城牆上摔下去,卻沒有一個人在下面接住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