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安公子

溫潤的血滴落在紅蓮臉上，她錯愕地抬眸看向用血肉之軀將她護得嚴嚴實實、毫髮無損，自己卻遍體鱗傷、傷痕纍纍的張良。

他將那隻被她扔在地上的鳳釵從懷裏取了出來，重新塞進了她的懷裏。染血的手本是想要落在她臉上，卻又遲疑着沒有落下，似是惶恐玷污了她。

他終是只小心翼翼地揩去她眼角欲落不落的淚，任由她哽咽着罵他：“騙子，你這個騙子！你既然已經打算將那些深晦的秘密都妥帖滄海，為什麼還要不經意間展露溫柔的衣角，惹我心慌意亂？”

張良將她摟進懷裏，將她帶着哭腔而支離破碎的輕細哭喊一併收容，並且藏起。

“對不起……殿下，九兒，對不起……睡一覺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輕聲細語，手撫過她的側頸。

紅蓮簡直想要冷笑一聲，又更想放聲哭泣。她可算是明白張良到底要做些什麼了，他還真是算無遺策，一開始就是算好了的。他把自己的命都算了進去，以命換命。

他算足了將領待他的敬意，不會去怎樣對待他的屍身，所以他抱着她主動送死，再讓她陷入假死，從而逃過一劫。

但張良已經按上了她的穴位，任憑她怎麼努力抵抗睡意來襲也無用。她仍然不死心地嘀咕：“騙子，你若是先走了，我也定要相隨在後。”

見她閉上眼睛，張良將她捏在掌心地鳳釵，隔着她的手背握緊。

縱然到了最後，他也只以保護的姿態覆蓋上她的手背，而不是十指相扣。

他緩緩闔上眼眸，溫柔呢喃：“殿下，我活不成了，你得好好活着。”

終歸於靜，將領率人上前，不免搖頭嘆息：“方才見他懷裏抱了個什麼，不想居然是她。”

“誰？”有個小兵摸不着頭腦，探過頭問，又露出來痴迷的神情，“她好美，九天神女似的。不過，張良公子怎麼抱着她呀？”

將領沉沉地看着少女絕美的面容，“韓國，公主永安。”

“永安公主？”小兵還是有點茫然。

將領毫不客氣地朝着他腦袋來了一巴掌，“墜月之宴你知不知道？人家就是那個一舞墜月的絕代佳人，你說她是誰？”

小兵表情誇張，又轉而變得痛惜，“哦哦哦！是紅蓮公主哇！好可惜，據傳聞，她在太虛境上的那一支祭祀舞連月亮都自慚形穢，從空中墜落呢。”

“不管如何芳華絕代，也都已經香消玉殞，提起來也不過是一句據傳聞。滅韓一事又少不得與她掛鈎，世人皆愛先怪紅顏禍水，再問山河在不在。”下屬感慨萬千，目光悲憫而堅定，“那麼，我等該如何處置他們？”

將領輕嘆一聲：“公子張良，公主永安，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甘願為她臣服，甘願為她赴湯蹈火，甘願為她獨闖千軍萬馬。為帶走她不惜冒死，萬箭攢心也在所不惜，自己傷痕纍纍也要護她屍身安然無恙。這份情誼，是當奉為圭臬。”

眾人看着少年連死都護住少女的姿態，不由動容。

情深不壽。

將領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既然身死，便讓他們一同在故國的火中入土為安吧。這份情興許在生前發乎情，止於禮，死後就讓它以原本最熱烈最青澀的模樣離開，我們走！”

士兵紛紛隨他而去。

大火幽幽地盪着，青衣覆蓋著紅衣。也不知過去了多久，紅蓮悠悠轉醒。

少年安靜地合著眼眸，低垂頭顱，仍以跪坐的姿態一動不動地護着她，身上遍佈血痕與箭矢。有些箭沒入太深，只能見箭翎，觸目驚心。

但他仍是翩翩少年郎的清潤風華，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堪與狼狽。他烏黑的發披散在肩頭，輕輕飄舞，一瞬的恍惚，紅蓮眼前是昔日仍笑語晏晏時，少年美得雌雄莫辨的模樣。

興許算得上應那一句“老來死得好看些，莫讓我認不出你來”，少年死得好看，叫她一眼認出。

只是，她的少年連老去的機會都沒有了。

他永遠年輕，永遠好看。

紅蓮覺察掌心裏的鳳釵，遲緩而顫抖地拿到眼前。在烈火熏染下，紅蠟混雜嫣紅的血順着手腕淌下。展開裏面的紙條，一一看下來。

“跟我走。”

“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

“千秋還卿一言，愛自不移若山。”

張良添上的，便是最後一句。

他是死了，愛自然便不移若山了。

人會死，但愛不會。

只是這愛，比死更冷。

紅蓮流麗的睫羽凄惶一顫，淚就墜了下來。抬手，輕輕撫過少年清雅俊秀的臉龐，“你不先去，怎知我不會相隨在後？縱然我活着，也無人還我個好夢如舊吧。”

張良低估了她的狠心，也低估了他在她心中的地位。

紅蓮依靠在他身上，反過來隔着鳳釵攥緊了他的手，在最終的最終，再一次輕喚一聲：“小良子……”

在業火中窺伺，韓國時青梅竹馬的生活歷歷在目。似是紅桃青竹，春盡了，便如同虛無縹緲的黃粱一夢。在火焰中燃盡了，只余灰燼，風一吹便散了。

那麼她和張良，也該在烈火中化為灰燼。他們的骨灰會交纏在一起，一同走過大江南北的美景鴻城，伴隨着韓國咿咿呀呀的吳儂軟語，在故國尋塊清凈的地方入葬。

紅蓮看着灼熱的烈焰逐漸逼近，置身於火海圍困。指尖拂過微弱的氣流，火勢愈演愈烈，燒傷的灼痛與焦味伴隨着濃煙滾滾，將一切都焚燼。

草木成灰，往日種種，任憑如何榮華富貴，也不過是一炬成灰。

紅蓮艱難地抬眸望向火焰中的少年，不由輕笑一聲。

這一眼，便是要將她的少年郎永永遠遠地記在心裏。看一眼，再看一眼，這個陪她從總角豆蔻再到桃李的少年。

二人十指相扣，握着的鳳釵落在掌心的火中。可紅蓮像是感知不到疼痛一般，只是笑，邊笑邊哭。

“千秋還君一言，愛自不移若山。”她輕聲念着，安然闔上眼眸，“小良子，我跟你走。”

縱觀紅蓮張良這一生，波瀾起伏，壯闊而哀傷。是悲劇，卻是轟轟烈烈的悲劇。

有最清冷的明月，成全過她的張狂，令她一舞墜月，轟動天下。海上清暉明月，整個盛韓都容納於窈窕女的驚鴻一面。

有最孤傲的霞蔚，靜聽過他的溫雅，令他文武全才，才略驚天。紙上峻麗遒勁，整個盛韓都顯赫於少年郎的詩尾馬背。

世人驚羨的橋段，於他們而言不過是尋常。

真是應了紅蓮昔年戲語那一句——佳偶天成。

公主蓮與公子良，青梅竹馬，他們天生一對。

所以蓮妹是心死如灰，用自己控火的能力自焚了，和為護她而死的張良一起葬身火海。

這是韓非夢境裏紅蓮和張良當中總有一個人在後退，導致最後的結局四分五裂。他們也根據不同的選擇，說出了不同卻相似的話，走向了一樣的結局。

起先是張良說要紅蓮的一句話，紅蓮還給他一句。後面是紅蓮要張良的一句話，張良還給她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