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一語道破來時身
()冬至前一日。午時二刻,紫禁城午門上的鐘鼓亭里突然鐘鼓齊鳴。午門正門、左右側門及兩掖門明暗五門一起洞開,兩隊儀仗從中門肅穆出行,足足八十一對后,中門裏徐徐馳出一輛金頂玄壁、四根雕龍金柱,又四面鑲着雲紋玉板的宮殿式馬車,隨即是規制不同的八十一輛副車從東西兩門魚貫而出,副車后又有各色的普通馬車,終於形成一列浩浩蕩蕩的馬車隊伍,一直沿長街向西而去,兩千御林衛騎馬在兩邊奔馳護衛。
中間那馬車正是永年帝的龍輦,且是規格最高的玉絡車,只有出巡或祭天時方能乘用。這一日便正是天子離京去嘉福寺舉行冬至大祭的日子。因嘉福寺距離紫禁城足有一百多里地,故歷來皇帝及皇室子弟、相關臣工都是提前一日中午便出發,鮮卑六部子弟在後跟隨。
從紫禁城到嘉福寺,修了極齊整的一條青石路,此時凈水灑街,兩邊自有民眾焚香叩首,皇帝車隊到處,嚴禁抬頭,故此低頭一跪便是一個多時辰,卻自有人年年願意來跪這一遭。
洛妍此刻就坐在一輛極不起眼的副車之中,若有所思的往車窗外張望,覺得眼前的一幕跟某部格格戲裏的鏡頭頗有類似,但顯然要肅穆得多。若是三年前的她,此時自然一身紅衣,騎着高頭黑馬,跟在哥哥們身邊跑前跑后,東張西望,哪裏肯在馬車裏悶着?可此時,她卻連自己的乘架都沒用,就坐在皇帝龍輦後面的副車裏,老老實實的頭也不露。
祭天儀式對她意味着什麼,洛妍已經越來越清楚,若是她祭天未成身先死,大概會讓某些人笑得淚滿襟。所以,她只能悲催的縮在整支隊伍防護最嚴密的地方,做一枚沒種的小烏龜,以保證可以安全完成自己作為整個儀式上唯一的禮儀小姐的全套表演。
兩天前,慕容謙已經陪着禮親王慕容冕到嘉福寺去做準備工作,洛妍想到今明兩天多半能有機會與二哥說說話,心裏又踏實了不少。
車窗外時有侍衛奔馳而過,不過並沒有那一道熟悉身影,洛妍微微出神,不知是心裏翻騰的是輕鬆、期待還是失望,隨即便拉下窗帘,強自按下胸口的情緒,與陪坐的青青、穀雨閑聊起別的事情來。車馬聲中,眼見已離開北京城往西而去,漸漸進了兩側多山的地區,偶然向外望去,除侍衛來回奔馳外,路邊亦有京營的士兵把守。又走了一個多時辰,馬車走上了盤山的石路,洛妍心裏默念:“嘉福寺,我又來了!”
好一陣工夫,車馬到了一處寬闊的半山坪,整個車隊停了下來。青青先掀開帘子下車,洛妍才扶了穀雨,慢慢走了出來。略鬆快了一下腿腳,便老老實實站到了同樣剛剛下車的最高領導人身後。
這片坪地,是如今嘉福寺前寺所在,老松虯伸,遮地成蔭,在最奇崛的那棵古松下,一位白衣飄飄的光頭中年人含笑而立,正是大燕國最受尊崇的當代天師。
洛妍看着這個看起來很像中年版帥法海的白衣人,心裏深深的嘆了口氣——就是這個人,預言和左右了她的命運,她應該感激涕零。可真見到這個頭頂上似有光圈的神奇人物,她只覺得:太妖孽了吧?認識他也有十多年,可他怎麼從來就沒有變過樣子呢?
經過重生,洛妍對超自然力量的存在已經深信不疑,不過,這個含笑的中年人卻給她一種親切和安全的感覺,似乎很難生出敬畏之心——不像對着高深莫測的父皇,明明他是寵愛她的,她的第一感覺卻始終是害怕,似乎是獵物見到獵手的那種本能的害怕……
永年已快步走上前去,向天師雙手合十,天師也迎上來行了一禮:“天神保佑吾皇。”洛妍從小看慣了的,自然不覺得古怪,但心裏卻突然一動:如果記憶沒錯的話,這天師並不是純佛教系統的,倒像是鮮卑族信奉的古老的薩滿教與中原佛教融合后的新流派,拿後世的眼光來看,大概只能稱為不倫不類……
洛妍靜靜站着,身後有人大步越過他,向前給天師行禮,洛妍看着他的背影,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心裏一字字道:太子大哥,三年不見,你好!
待太子行完禮退下后,洛妍才走上前去,笑微微的向天師合十行禮,天師卻伸出手來在洛妍頭上輕輕一撫,才笑道:“平安公主,此後天神定會保佑你。”洛妍自然知道天師撫頂是極大的福氣,忙跪下行了一禮,站起來笑道:“多謝天師賜福。”
突然又覺得背後似有目光爍爍,洛妍退下側身而立時便回頭一瞟,正看見太子妃宇文蘭珠深黑的眼睛,那眼神不知為何讓洛妍心裏微微一凜。太子妃已滿面笑容的走了上來向天師行禮,天師照舊還了一禮,便引着眾人往寺里而行。
洛妍心裏警覺,悄悄打量身邊的宇文蘭珠,只覺得她面色平靜,隨即似乎感應到了洛妍的目光,側頭一笑:“平安公主,好久不見。你回來后我一直想設宴請你,卻正趕上你大祭戒齋。”
洛妍點頭微笑:“多謝太子妃惦記。”
祭天前,所有皇室人員都穿玄色禮服,莊嚴而無趣,尤其走成一片時,看起來活像一大群烏鴉轉世。但洛妍眼前的宇文蘭珠,卻似乎分外適合黑色,她本來五官端麗大氣,眉宇清朗堅毅,配上一身黑色的禮服,更顯艷光照人。
嘉福寺前寺地方不小,但按照大祭的規定,侍衛宮女太監不得入寺,即使貴為天子,今夜在齋殿正殿齋戒時,也必須自己動手吃飯更衣,休息只能在後殿的簡易木板床上,以生謙卑平等之心。洛妍與太子各住在齋殿東西兩殿裏,亦然如此。太子妃親王等則住在殿外的廂房。這也是以前洛妍最恨的地方——她這一夜,根本就無法入睡,第二天卻還要辛辛苦苦爬山獻帛,每次回來的時候都恨不得大睡三天才好。
走了約一刻鐘,天師才將一行人引入齋殿,也不多話,待送永年入正殿後,又飄然向眾人施了一禮便告退了。
洛妍一直用眼角瞟着太子的影子,因為雪明,因為梅子,因為小吉祥兒,她以為此刻她會恨得咬牙,卻驚訝的發現,心裏竟還有另一種強烈的感覺:恐懼。此時在殿前相對,才發現太子始終眼瞼低垂,根本就沒有抬起眼來看過她一眼。洛妍咬牙走上一步行禮道:“平安見過太子。”隨即抬頭直視着他,心裏默默的道:我不能躲開,我要看清楚他,我一定要有勇氣面對這個人!
太子慕容端面色平靜,點頭微笑:“平安近來可好?”眼光與洛妍一對,微微閃了一下,才看了過來。洛妍心裏突然平靜了許多,深深的看了他幾眼,只覺得這個印象里眉目清俊溫和的大哥身上,似乎的確多了些以前不曾見過的陰霾。但剛才一路來,心底那劇烈翻滾的情緒,此刻似乎竟在慢慢平息下去,她在心裏向自己微笑,臉上的笑意便更深了些:“還好,都是托太子的福。”
慕容端伸手按了按額角,撥開一縷頭髮,只笑了一笑,宇文蘭珠卻走到了他身邊,向洛妍道:“平安真客氣。”
洛妍微笑着行禮告退,回身走向西殿,心裏卻有些驚疑不定——她不會記錯的,扶額,是心裏有愧的典型身體語言,難道太子會為她那句話感到慚愧?他可以那樣心狠手辣多次想置她於死地,怎麼會在面對她的時候感到慚愧?
到了西殿,洛妍站在空蕩蕩的房間,半天心裏也沒有理出一個頭緒來:也許正好那頭髮擋住了他眼睛,也許古人和現代人身體語言不一樣?也許再冷酷的政客也有良心發現的時候?
看了看四周,她無聊的嘆了口氣:和記憶里一樣,這殿裏連椅子也沒有一張!她走到小小的神龕前上了一炷香,低聲念叨:“借我借我一雙慧眼吧,讓我把這個紛擾看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上完香,接下來依然無事可做,洛妍只能跪坐在蒲團上,從衣袖裏摸出一本飛公主傳,一頁一頁認真的翻看起來——她以前注意燕太祖比較多,但這次回大燕看了飛公主的一些傳記后,才對發現她也是超級奇人一枚,商業才華固不必說,更做了很多澤及萬民的事情,比如給貧戶發的年米,開設孤兒院和免費蒙學;而她的身世更是傳奇,從一個宗室遠支的大齡剩女,到可以在朝廷決議政事,足以讓洛妍這個正牌公主無地自容。身處其中她才知道,光靠天師的偏愛,是絕做不到這一點的。
最有趣的是,在黛蘭偶然找到的這本孤本傳記上,洛妍還發現了一處奇聞:飛公主是“熙慶四年嫁宇文陽為妻”;隔了N頁又有一句“熙慶八年,為冬至大祭獻帛”。若不是她背歷史背出了自動列年表的習慣,多半都注意不到這點——剛開始她還以為是寫錯了,特意找了別的傳記來對,發現兩個時間都沒錯,只是別的傳記上提到飛公主第一次嫁人後不會提獻帛,而提獻帛者不會提嫁人之事,更別說寫出“宇文”二字。很明顯,她也和自己一樣有一段有名無實、諱莫如深的婚姻!唯一的區別是,她是從重陽宮出來之後和離、獻帛的。不知道在重陽宮裏,到底發生了什麼神奇的事情……
正看得入神,卻聽見一聲輕笑:“公主果然珍惜時光。”
洛妍吃了一驚,抬眼一看就更吃驚了,忙想爬起來行禮,天師笑着擺了擺手,隨隨便便的坐在了洛妍對面的蒲團上,看着洛妍手裏的書笑了笑:“公主可是在想,你什麼時候可以去重陽宮?”
洛妍不好意思的把書合上,點了點頭。
天師笑道:“四月。公主若決定上重陽宮,明年四月隨時可以來這裏找人帶路。重陽宮地處西北,冬天難行,四月與九月是最省力的季節。”
“省力?”洛妍不由困惑。
天師點頭,“每個去重陽宮的人必須在五日內徒步走過三百里的戈壁沙漠,才能到達地方。”
五天,三百里,徒步?洛妍瞪着天師:搞什麼啊?還要先玩一次定向越野?下意識脫口而出:“負重不負重?”
天師的眼中流露出一絲瞭然的微笑,點頭道:“公主果然也是來自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