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修】
陸重淵這是——
打算就這麼放過她了?
蕭知似是不敢置信,怔怔得抬頭看着他離去的身影。
她聽過陸重淵許多事,他的暴戾、他的兇狠,他的視人命如草芥,好似這世上但凡得罪過他的人都沒有什麼好下場。
可此時這個男人被她傷了右肩,卻如此輕鬆得放過她?沒有發怒,沒有責罰,沒有把她趕出去,甚至還把匕首還給了她?
陸重淵他,到底在想什麼?
她沒有發問。
在她的心裏,這個男人還是喜怒無常的,即便此時他放過了她卻難保後續不會秋後算賬。她把匕首藏於枕頭下,然後端着那盆臟污的水走了出去。
只是推門要離開的時候。
她還是忍不住停下步子往身後看了一眼,靠坐在輪椅上的那個男人穿着一身黑衣,他待在一處陰影地,背着身看不到他此時臉上是個什麼神情。
蕭知不知怎得,突然想到剛才替人包紮的時候,男人肌理分明、線條流暢的身材。
陸重淵的身材很好,臉更好。
無論是鋒利的眉還是狹長的鳳眼,又或是那張削薄的唇,都跟巧奪天工似得,這樣的男人但凡名聲好聽些,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嫁給他。
可偏偏淪落到如今這樣的地步。
腦中突然想起昨天趙嬤嬤同她說得那句,“夫人,傳言並不可信,您也別想太多。”蕭知不知道那些傳言可不可信,可這尚且還未到一日的相處,讓她知道眼前這個陸重淵雖然喜怒無常但的確不是殘暴的主。
他沒有強迫她做任何事。
甚至在她傷了他之後也沒有處罰她。
外頭的寒風襲過來,吹得她的臉干疼,蕭知望着男人抿了下唇,終於還是收回視線關上門往外走去。
到底是怕人知曉自己傷了陸重淵。
蕭知沒把水倒在院子裏,而是走得有些遠了才倒得。
來回走了一刻鐘,等她回去的時候還沒推開門就聽到裏頭傳來趙嬤嬤的聲音,“五爺,您這傷是怎麼回事?”
腳步一頓。
蕭知端着水盆的手收緊,沒再往前。
往裏頭看去能夠看到陸重淵和趙嬤嬤的身影,陸重淵仍舊靠坐在輪椅上,而趙嬤嬤就立在床邊。
不同於面對外人時的刻板嚴肅,趙嬤嬤再面對陸重淵的時候,神色是關切又緊張得。
她是陸重淵的奶娘。
自幼就照顧他,是拿他當親生兒子看待得,如今見人腿疾未好,身上又多了傷,自然是又心疼又憤怒,“是不是夫人做得?”
雖然是疑問,可語氣卻很肯定。
這個屋子左右也就陸重淵和蕭知兩個人,除了那位新夫人,還有誰能傷得了五爺?
想到昨夜她細心照料五爺的身體,那會她還覺得這位新夫人除了身世差點,可對五爺至少是真心的。
哪裏想到這才過去多久,她竟然敢刺傷五爺,越想越憤怒,趙嬤嬤抹了一把臉上的淚,說道:“我這就跟老夫人說,把她趕走。”
她可不能放任這樣的人留在五爺身邊。
“行了——”陸重淵靠在輪椅上,聲音透着些不耐煩,“跟她沒關係。”
“五爺……”
趙嬤嬤張口欲言,只是不等她說完便聽到陸重淵說道,語氣不容置喙:“我說了,跟她沒關係。”
主僕兩人的這番話正好讓蕭知聽了個全。
她端着水盆站在門口,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雖然陸重淵的語氣惡劣,話里話外也都透着一股子不耐煩,可其中的維護之意卻是在的。
今日這樁事,即便陸重淵不責罰她,可只要泄露出一絲她傷了他的跡象,那等待她的便是陸老夫人的責罰,又或者像趙嬤嬤說得,把她趕出去。
可現在這個男人說了“跟她沒關係”,那便是要瞞下此事了。
想到這。
蕭知抿着唇望着輪椅上的那個男人,心裏一時有些複雜。她沒說話,只是猶豫了一會便輕輕叩了叩門,然後推開沒有緊閉的門走了進去。
裏頭的兩人見她進來倒是也止了話。
陸重淵仍舊坐在輪椅上,神色淡淡得翻着書,沒有過多的反應。
倒是趙嬤嬤望了她一眼,不同昨夜的恭敬和客氣,今天她的眼神是有些冷淡得,規矩倒還是在,見她進來就行了禮,板著臉喊了她一聲,“夫人。”
蕭知自知理虧,眼見趙嬤嬤這幅模樣也沒有多言,朝人點了點頭算是受了她的禮。
然後她是看向陸重淵,看着男人冷淡的神色,輕輕喊了他一聲“五爺”,而後便沒再多言,端着水盆去了裏間。
***
等她出來的時候。
趙嬤嬤已經離開了,看時間應該是去喊人傳膳了。
門口倒是來了兩個丫鬟,她們手裏端着胰子和水,低着頭站在外頭,神色恭敬,可眉宇之間卻又摻着些膽怯。
同陸家的其他人一樣,即便是這些貼身伺候陸重淵的人,她們在面對陸重淵的時候也還是害怕的。
“五爺,夫人。”
兩個丫鬟恭恭敬敬得朝兩人行了一禮,而後便端着水盆進來了,陸重淵向來是無需她們服侍的,因此兩人把東西交給蕭知之後便又退下去了。
她們走得時候看起來還很規矩。
可等走到門外便忍不住鬆了一口氣,顫着聲音說道:“嚇死我了。”
她們自以為說得很輕。
可屋內的兩人卻都聽見了,蕭知朝陸重淵的方向看了一眼,見他神色淡淡得並沒有過多的反應便輕輕抿了抿唇。
看來陸重淵早已經習慣這樣的態度了。
不想讓人覺得自己在這邊看笑話,她和陸重淵輕輕說了一聲就先端着水盆和胰子朝水房走去。
陸重淵看着她離開,臉上也不過是露出一絲譏嘲的笑容。
有什麼好裝的?
她不是也一樣嗎?表面上對他千依百順,實際上卻害怕得時刻藏着匕首。
重新翻了一頁書,聽着外間兩個丫鬟還在輕聲說著,“咱們這位五夫人可真夠可憐的,這麼年輕就被拉過來,咱們每日也就看見五爺幾回,她可得時時刻刻得伺候着。”
“我剛才進去的時候看了一眼,發現五爺和夫人是分床睡得,估摸着咱們五爺根本沒把她放在心上,正院那邊的老夫人也沒着人過來,我看咱們在這位五夫人日後還得吃不少苦呢,保不準不用幾日,她就香消玉殞了。”
……
說著說著。
兩個人倒是走遠了。
蕭知卻不知道剛才那兩個丫鬟還說了別的。
她已經洗漱過了,此時就對着陸重淵說道:“五爺,我推您進去洗漱吧。”
陸重淵看了她一眼,洗漱過後的蕭知什麼都沒擦,比起昨日剛過來的時候要好看很多,杏兒眼,柳葉眉,看着就讓人覺得鮮活。
可這樣的鮮活卻是他不曾擁有的。
或許以前有過,在他異想天開的那個年紀。
沒說話,只是把書扔在一側。
蕭知見此也就沒再多說,扶着人往水房走去。
陸重淵也無需蕭知照顧,他雖然不方便走路卻不是沒了手腳,何況十年軍旅的生活早已經讓他習慣讓自力更生,洗漱完,他也沒理會蕭知,自顧自推着輪椅往外走去。
倒是蕭知攔了他一回。
“等下——”
帶着江南兒女獨有的軟糯聲在水房響起,蕭知走上前,拿着一方梳子走到人身後,然後細細幫人梳理了頭髮,又把原先歪了的玉簪替人別好,這才笑着拿了一方銅鏡放到人跟前,同人說,“您看看?”
陸重淵聽着她清越的嗓音,搭在扶手上的手微頓。
他沒有看銅鏡,反而沉默得目視着蕭知,看着她臉上燦爛的笑容,看着她彎如月牙似的眼睛,這樣猶如暖春四月般的鮮活讓陸重淵的鳳目微閃。
他已經多久沒有看到過這樣純粹又璀璨的笑容了。
忘記了。
大概幾年,或者十多年,又或者從他記事起就沒再看過了。
他這幾年名聲越大,官職越高,怕他的人也是越來越多了,不說外頭,就說這侯府裏頭,從上到下,幾乎沒有人是不怕他的。他們每個人看到他的時候都是腆着一張笑臉的,可那一張張笑臉下藏着畏懼藏着害怕藏着膽怯。
唯獨沒有這樣的璀璨。
陸重淵垂下了雙眸,他沒看人,只是拂開了她的手,然後自顧自推着輪椅走了出去,與人擦肩而過得時候,落下一句,“多事。”
他每日待在這個院子裏,又不見外人,形容如何有什麼關係?
何況那些人敢直視他嗎?
蕭知看着他這幅模樣,微微皺了皺眉。
她剛才只是看陸重淵的頭髮亂了,想着幫人整理下,也是為了感謝他剛才的維護。何況她心裏總覺得這個男人不應該如此頹廢,她是赫赫有名的五軍都督,是這個大燕朝最英勇的將軍。
可這個男人……
蕭知抿着唇,倒是也沒說什麼,只是把銅鏡放了回去,這才跟着人一道出去。
***
等他們出去的時候,早膳已經上齊了。
滿滿一大桌早膳倒是讓蕭知有些意外,她以前做顧珍的時候,因着自幼被嬌寵長大的緣故,本就要比別人挑食些,母妃怕她嫁人了在夫家吃用不慣,特地把王府里的幾個廚子給她一道陪了嫁。
那幾個廚子都是從宮裏出來的,伺候過她的皇爺爺,也服侍過她的皇伯父。
無論是手藝還是花樣都是別人堪比不上的。
可以說。
她以前吃得喝得,整個侯府沒人能比得上。
可現在,這滿滿一桌子早膳,光涼菜就有七、八道,至於主食有粥有餛飩,還有小籠包、煎餃一類,另外還有一些糕點水果,加起來竟然有十八道。
這吃得竟是比她以前還要精細。
蕭知心裏想道。
可雖然詫異,她也不至於真得像沒見過世面的人一樣,目瞪口呆。
垂下杏兒眼。
眼看着陸重淵已經坐到了桌子前,她便坐到人對面。
屋子裏除了趙嬤嬤之外,並沒有其他服侍的人,陸重淵也無需別人服侍,自顧自吃着飯,不比他在外頭暴戾的名聲,他吃東西的樣子看起來十分貴氣,就跟詩書禮儀浸染出來的貴公子一樣,一舉一動都讓人移不開眼。
蕭知看了一眼,倒是也沒再多看,握了筷子,盛了點粥,她也慢慢用了起來。
她以前那個身份小時候有大半時間是養在宮裏的,宮裏規矩大,嬤嬤多,教她規矩和禮儀的嬤嬤是宮裏最嚴格的,她縱然平日表現得再頑劣再調皮,可行坐吃喝都是極其有規矩的。
就比如現在。
她自從醒來后就沒怎麼吃喝,此時早已餓得飢腸轆轆卻還是習慣性得細嚼慢咽,一舉一動就跟出身世家的貴女一樣。
他們兩人在吃飯。
趙嬤嬤倒是站在一邊不動聲色得打量着蕭知。
剛才五爺繞過了她,也就表示暫且是認可這這位新夫人的身份,那麼也就代表着這個女人至少現在是陸家的五夫人,五爺雖然受傷了,可年裏年節的,五夫人不可能以後都不出去走動。
要是讓他們知道他們陸家的五夫人是個粗鄙之女,還不知道該怎麼恥笑五爺?
所以她剛就在想,要是這位新夫人行坐不當,吃喝沒規矩,她就着人請個嬤嬤好好調.教下,也免得日後出去給五爺丟人。
卻沒想到——
這個女人不僅行坐十分得當,就連吃喝也十分有規矩。
整個人坐在那邊就像是個出身名門的世家閨秀,還得是那些百年世家,要不然沒有那個底蘊還教不出這樣的規矩。
雖然詫異。
可心裏總算是高興了些。
至少出去是可以裝個樣子了,不至於被人譏嘲。
蕭知不知道趙嬤嬤在想什麼,她只是自顧自吃着,可能是真得餓過頭了,現在這麼一桌子菜放在面前,她沒吃幾口就已經飽了,又怕陸重淵等得時間久了又得說什麼,她最後喝了一口粥就放下了碗筷。
等到擦拭完唇角,她才朝陸重淵的方向看去,輕聲說道:“五爺,我好了。”
陸重淵沒有理會她,仍舊自顧自吃着早膳。
直到他放下筷子。
趙嬤嬤打算喊人進來收拾的時候,他望着蕭知的方向,看着她瞳孔里折射出他的倒影,想到之前兩個丫鬟說的話,抿了抿唇,修長的手指蜷了些許,收回視線,他看着趙嬤嬤語氣淡淡得吩咐了一句:“去跟正院說一聲,我今天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