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籟聲
環采樓的大廳內,此時嗡嗡作響熱鬧非凡,幾乎所有人都被適才的那首驚艷絕倫的浣溪沙所吸引,甚至連跑堂的小二都在暗自背誦,來日好做談資。
唯有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穿着一襲髒兮兮的青布長襖,雙手抱在胸前杵在那裏,滿是期待的向屏風后望去。
果不其然,片刻后便瞧見一個小二抬着一張朱漆七弦琴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大廳內頓時安靜了,在所有人的目光下,一個矇著面紗的女子婷婷裊裊的從屏風後面款款行來。
她走到古琴之前,先是不言不語的欠了欠身,向在座賓客施了萬福之後,她便盤膝而坐,將那張七弦古琴置於膝頭。
她自屏風後走出來,到現在盤膝坐下,期間雖然一言未發,但那雙顧盼生姿的眸子,卻仿似飽含了千言萬語一般,一時間竟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嗡——”新筍般纖細白皙的玉指輕輕的拂過琴弦,眾人只覺得時間彷彿在這一瞬都停滯了。
緊接着琴聲就響了起來,清澈明凈的琴聲如同來自深谷幽山中的潺潺溪水;又像是環繞在耳邊的一陣微風,忽而起伏,聞者只覺得心曠神怡,更有甚者已經闔上了雙眼去尋找那在虛無中跳躍的音符。
“殘雪凝輝冷畫屏……”彈琴之人輕輕的開口低吟了起來,隨着她婉婉轉轉的歌聲,有一種飄然出世和凄美的感覺紛沓而來,佔據心頭,彷彿眼前的一切都已經隨着那歌聲而去。
“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這兩句在那空谷幽蘭般的演繹下,彷彿自己一閉上眼睛,便能看到詞作中的那般孤月懸天的凄美,心頭更是有種既清且冷,既孤且單的感覺。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
這位柔弱的女子,雖然此刻是眾人的焦點,但唱起這兩句時,卻竟似形單影孤,彷彿她正在自言自語的訴說著心中的凄楚,自怨自艾的感嘆着的對他人的相思。
陳憲只覺得陸小釵唱的自己全身上下竟無處不覺酥軟,仿似她此刻正對着自己的耳畔輕輕的呵着氣,不愧是杭州府的花魁,僅是毫無準備的臨場發揮,就把這首詞背後的意境演繹到了極致。
“斷腸聲里,憶平生……”唱完最後這句,竟有兩滴清淚從歌者的眸間潸然滾落。
這淚,像是兩顆珍珠,在如玉般的頰上緩緩的滑落,最終沒於面紗之下。
一曲罷了,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不少人似是已經進入了詞中孤寂清冷的境界,渾然不覺間也跟隨着歌者留下了眼淚。
“呸。”獨自一人站在三樓環廊上的鳳娘伸手拭去眼角的淚珠,心中暗罵道:沒來由的哭什麼,怎地越老越不成器了。
陸小釵偷偷的瞄了一眼陳憲,見後者此刻也是神色獃滯,木頭人般的杵在那裏,便覺心中欣喜,又暗自下了決心,我和陳郎斷不要如他所作的這首詞般相思斷腸……
她站起身來,斜抱着古琴,向著賓客盈盈一禮,便留下了一個飄然如仙般的背影,款款離去。
待她離開許久后,廳內猶自安靜了許久,眾多賓客才緩過神來議論紛紛。
言建長吁了一口氣,又閉眸默默回味許久,方才自言自語的喟嘆道:“實乃天籟,繞樑三日而餘音不覺,恐怕也不過如此了!”
說罷,他低頭向樓下看去,卻見哪裏還有陳憲的影子,只得暗自苦笑,轉身對身邊的范滎說道:“今日先見佳作,再聞天籟,卻是不虛此行!只是有勞范兄為此破費了!”
范滎見他說話之間,已經有了告辭之意,頓時有些心急:“天色尚早,不如你我二人再飲兩杯?”
言建今日是被范滎強拉而來,此刻聽了陸小釵所演繹的這孤寂清幽的一曲,心中只覺凄楚,不由的想起了仙逝的老母,一時間難掩蕭索之感,便拱了拱手,不容置喙的告辭道:“范兄,不送,改日你我再敘罷。”
“唉。”范滎看着言建離去的背影,頗有些遺憾的嘆了口氣。
陳憲早就回到了陸小釵的小院,此刻正托腮坐在桌前,臉上堆着傻笑,痴痴的看着這位才藝驚人的女子。
在幽幽燭火的照映下,陸小釵臉上的紅暈顯得更鮮艷了,紅色的飛霞先是從兩頰到了玉頸,最後更蔓延到珠玉般的耳垂后。
她實在是無法忍受陳憲的這種目光,便螓首微垂,輕輕的咳嗽了一聲,嗔道:“陳郎,妾身臉上有花嗎……”
“啊!”陳憲回過神來,笑着感慨道:“臉上沒花,但人卻比花更美。”
心上人的瘋言瘋語使得陸小釵更覺羞臊難挨,只得輕聲的提醒道:“陳郎不是還要去給卡片上寫字嗎?”
“哦!”陳憲恍然想起自己還有一項浩大的工程要做,就拋下一句“小釵,你太好了。”,溜回了自己暫住的東廂房。
陸小釵被陳憲這沒頭沒腦的話弄得一愣,心中既羞且喜,紅着臉聽着門外的腳步逐漸離得遠了,才長長的吁了口氣,輕輕的用手掩在起伏的胸口。
陳憲回了房間,在桌前提筆坐下,面對着地上堆成了小山般的紙片,他苦笑着搖了搖頭:“抄一首詞算什麼,這玩意兒才是最辛苦的……”
翌日,天還沒亮,陳憲便頂着個熊貓眼,一路小跑着出了門去。
然而這次卻並沒有人再盯梢了,似乎昨晚自己抄來的一首詞作,竟也悄無聲息的改變了鳳娘的想法。
一路小跑着到了紫陽山下,離得老遠便瞧見一個清瘦的中年人和穿着一襲白色繡花長襖的少女正站在登山石階的前面,赫然便是言建父女二人。
言建瞧見陳憲跑來,便笑着揮手招呼:“行之小友,又見面了!”
陳憲跑到跟前,氣喘吁吁的躬身扶膝,勉強打了個招呼:“老言,早啊!”
話音剛落,陳憲就恨不得把剛剛說的話給吞回肚子裏去——人老言可是個當官的,若是惹了他不高興,尋個由頭把自己再扔進大牢,小釵可沒銀子再救自己一次了……
言建卻絲毫沒有被冒昧的意思,反而颯然一笑:“行之小友果然坦率,心有所想便直抒胸襟。恐怕只有如此肆意洒脫之人,方能作出‘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這等妙不可言的好詞來。”說完,他輕輕的一撫短須,嘆道:“老言,言老,我如今是不言老不行咯!”
俏立在他身邊的梓筱卻撲哧一笑,莞爾道:“爹爹,今天早上是誰還在說自己身體強健,便是二十歲的小伙也不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