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慈母之心的麗妃娘娘
赫連嫣然在一片漆黑中驚坐而起。
她又做夢了。夢見了南山上那片梨樹林。艷麗芬芳的梨花四季常開,終年不敗。
她在梨樹林裏遇見他,在梨樹下等待他,在漫天的梨花雨中聽見他說出那句“若是哪天我與你在這南山上執手授劍,到時候便成親罷。”的諾言。她生命中最溫暖最快樂的歲月,如今想起來都是帶着相思梨特有的香甜味道的。
或許是因為今夜宿在這名為“相思”的殿宇中,記憶中的花朵分外鮮明。赫連嫣然心中最柔軟最脆弱的最珍貴最痛惜的情感被勾起,她從袖中摸出一隻拇指大小的乾坤袋,輕輕解了繩結,袋子立時變大,一隻手幾乎托不住。赫連嫣然取出袋中放着的銅鏡,輕點鏡面,鏡中立刻浮現出一片花開正艷的梨樹林,與她記憶中的模樣不差分毫,只是樹下早已沒了彼時的青衫少年與稚齡女童,也再尋不見滿眼溫柔的長衫青年與笑靨如花的明艷少女。物是人非,便是如此。
她伸手入鏡,居然從鏡子裏折了一截盛放的花枝。
她與他之間就如這梨花,美好動人卻終是無果,饒是神通廣大如她,即便多智善謀如他,也始終有抗爭不過的宿命和違背不得的規矩。赫連嫣然掌心忽的燃起一團赤紅色烈焰,眨眼間便將花枝燒了個乾淨,連一丁點兒渣也不剩。赫連嫣然捂着心口,痛苦的蜷縮在床上,滿腔的恨意如猛獸般兇狠的撕扯着她。她已失去他太久,久到她再一次無比痛恨這世間。
赫連嫣然輕聲背誦他教的劍訣,一遍又一遍,終於漸漸平靜下來。沒了他,她還有赫連一族,“天下第一商”的富貴昌盛還要依靠她長長久久的延續下去。
“阿傷……”她以手掩面,遮去眼底深重的悲慟,“答應你的事情我都記得,也會努力做好。可是,阿傷,我好想你,特別想你……”漫漫長夜,再難入眠。
翌日,在白盛的陪同下,赫連嫣然得以見到了有“萬芳之主”美名的麗妃娘娘。萬芳宮原叫作朝露宮,由於麗妃天生麗質人比花嬌,在民間被百姓盛讚為“萬芳之主”。傳來傳去,越國上下人盡皆知。皇帝聞聽此事,大筆一揮,朝露宮自此更名萬芳宮。麗妃容貌過人,溫婉賢淑,為皇帝誕下了壽昌公主和十二皇子白盛。二人皆承其美貌。壽昌公主於三年前和親清洲為妃,恩寵極盛,短短三年,兒女雙全,獲封貴妃。
麗妃其人,雖無盛寵,但一月之中皇帝總有四五日安歇在其宮中,及不上豆蔻年華的新晉嬪妃,卻比皇后更得眷顧些。只是她身子嬌弱多病,因而魏紫殿中常年縈繞着若有似無的淡淡葯香。
一路行來,赫連嫣然垂着眼帘,端莊從容,全然不似十四歲少女般活潑跳脫。
“兒臣給母妃請安。”白盛行禮道。
“民女見過麗妃娘娘。”赫連嫣然跪地,雙手相疊合於頸下,俯身叩拜。
“赫連姑娘請起,”麗妃嬌柔悅耳的聲音帶着笑意,“可否抬起頭來叫本宮好好瞧瞧?”
赫連嫣然依言抬首,仍保持着跪資,半垂着眼。
麗妃細細打量着她,圓臉大眼,姿容中上。膚白如玉,瑩潤無暇;鴉青色秀髮如瀑,段子般順滑。除去衣飾不論,單這膚髮,便不是尋常富貴人家能夠養出來的。
“赫連姑娘快快起身吧,坐下說話。”麗妃柔聲道。
“民女叩謝娘娘賜座。”赫連嫣然這才起身,由宮女引着落了座,身姿挺拔,目不斜視。
白盛笑眯眯地在她身邊坐下,甚是隨意的靠在椅子上,與赫連嫣然的端正坐姿形成鮮明的對比。
麗妃見他這般,半真半假的訓斥道:“盛兒,你身為皇子,怎可如此沒規矩?”
白盛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對麗妃道:“母妃有所不知,兒臣這養病的一年來,幾乎日日躺在床上,哪裏起過這般早。一時間有些難以適應。”
麗妃聞言,立刻又心疼起兒子來:“確實已經痊癒了么?可還有何不適之處?”
“母妃寬心,自然是已經大好了,多虧了嫣然的精心照料。兒臣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了。”白盛說著,挑了挑眉。
“難得赫連姑娘不嫌棄,”麗妃道,“本宮這個兒子,也就這幅皮囊還看得過去,其餘也沒什麼拿得出手了,委屈赫連姑娘了。”
“十二殿下玉樹臨風才智過人,是民女高攀了。”赫連嫣然起身行禮道。
“赫連姑娘快快免禮。本宮的眼神大不如前,你可否近前來,讓本宮瞧仔細些。”
“民女遵旨。”赫連嫣然行至麗妃面前丈余處。
“再近前些。”麗妃沖她招手,道。
“民女遵旨。”赫連嫣然又向前一尺有餘。
麗妃站起身,搭着宮女的手徑直走到赫連嫣然面前,拉起她的手,道:“赫連姑娘不必拘束,本宮只是想好好看看你。”
赫連嫣然聞言掀起了眼帘,望向麗妃,入目便是一張極美的芙蓉面,明艷秀麗,令人痴迷,眉梢眼角雖已有了些許歲月的痕迹,卻更添風韻。略顯蒼白的面色以及瘦削的身材,又多了幾分病嬌之美,惹人憐愛。白盛與她有四五分相像,其實,白盛的長相更肖皇帝,那是一張冷硬陰鷙的面孔,但承自麗妃的柔美眼唇,卻巧妙的與之融合在一起,變為一種柔和多情又不失男子陽剛之氣的獨特的俊美之相。
麗妃在看清赫連嫣然的雙眼時,暗暗吃了一驚。黝黑明亮的眸子,無悲無喜,彷彿寺廟裏煙火繚繞中的塑像,靜靜的看着這人間俗世;又像夜空中高掛的皎皎明月,遙遙俯瞰着腳下的萬丈紅塵。白雲蒼狗,滄海桑田,千年萬年,她始終置身事外,冷眼旁觀。這樣的女子,她竟半分也無法看透。
赫連嫣然垂下眼帘,遮去眼中涼薄之色,麗妃這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放開了赫連嫣然的手。
赫連嫣然伸手入袖,取出一隻小巧的青釉罐,俯身雙手托承,道:“民女聽聞娘娘貴體微恙,今日觀娘娘氣色,疑是思慮略重所致。民女獻上赫連一族秘制‘寧神膏’,每日取指尖大小,午時塗於少海穴,卯時塗於尺澤穴,任意時刻塗於合谷穴,晨起及睡前塗於章門穴,按揉至微熱。此物可寧靜心神,清臟腑之火,疏鬱結之氣,助娘娘食之有味,夜能安寢。”
麗妃掩去方才的尷尬神色,溫聲道:“赫連姑娘多禮了。昨日已得了姑娘的好東西,今日怎好再收這等貴重之物?”
“娘娘是十二殿下至親,與旁人自是不同。”赫連嫣然恭敬地托着罐子,身形紋絲未動,“還請娘娘開恩收下,民女感激不盡。”
白盛起身踱步上前,拿起青釉罐遞到麗妃近身宮女手中,問道:“赫連姑娘方才所說的時辰和用法都記下了?”
“回稟殿下,都記住了。”
白盛點點頭,扶起赫連嫣然,對麗妃道:“這是嫣然的一番心意,母妃只管收下便是。日後便是一家人了,嫣然此舉是向母妃盡孝,也是為兒臣分憂,母妃身子康健,兒臣才能放心。”
“既如此,母妃收下便是。”麗妃不再推辭,從腕上褪下一隻成色極好的白玉鐲,拉起赫連嫣然的手套在她腕上,道“本宮知道赫連姑娘家裏什麼奇珍異寶都有,尋常物件自難入眼,這隻玉鐲是本宮貼身多年之物,代表着本宮對你的喜愛之情,還望你不要嫌棄。”
“母妃連從不離身的玉鐲都捨得送,必是對這個準兒媳十分滿意了。”白盛笑得有些得意,“妙極妙極,從此婆媳和睦,家宅安寧,母慈妻賢,天下太平。”
白盛的一番話,惹得殿中眾人皆忍俊不禁,唯有赫連嫣然面色如常,淡淡道:“民女多謝娘娘恩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