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草台班子縣學
三日後,方父就帶着方仲永去劉教授家拜師了。
拜師禮都是精心挑選好的,計有:芹菜一筐,寓意為勤奮好學,業精於勤;蓮子一筐,寓意為苦心教育;紅豆一筐,寓意為紅運高照;棗子一筐,寓意為早早高中;桂圓一筐,寓意為功得圓滿;束脩(臘肉)五十斤。另有茶葉、豬肉若干。竟是裝了滿滿的一牛車。
樣數不錯,但都是弄得像要批發貨物一般,真的合適嗎?方仲永力拒,未果。
到得劉先生家中,方仲永還是一臉的尷尬。劉先生見他窘迫,遂笑道:“仲永啊,這是你的父母希望你能學管仲一匡(筐)天下呀!”方父怕兒子面嫩,忙解釋道:“都是我那渾家,說既然都是吃的,多帶些才好。且又快到過年了,只恐先生家裏客人多,用量也要大些。讓先生見笑了。”劉明軒道:“無妨!可憐天下父母心啊!我幼時家貧,為求學父母也是歷盡艱辛。仲永,你當銘記!”方仲永道:“是!先生教誨定當銘刻於心!”劉先生又對方父笑道:“既如此,老夫就愧領了。剛巧今日有好打秋風的惡客,你們父子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呀!”
話音未落,只聽得一人朗聲笑罵:“好你個劉必達,因往日求學時,我曾譏諷你的字號是‘有問必答’,你就到處說我是惡客!”
“你還好意思說,是誰給我起了個綽號‘有問’的?”
“我本名吳仁禮,是哪個傢伙叫我‘無人理’的?”
看着一對損友互相攻擊,方氏父子一臉黑線。待那“無人理”進到屋中,見到了方仲永,又開始發火了:“你個劉有問,竟然在晚輩面前故意損我麵皮。我要與你絕交!”說是絕交,卻逕自往椅子上一座,高呼“上酒,上菜,上茶”,端的是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樣。
劉夫人早就不以為怪了,見了一禮就安排僕人上茶,還解釋了一下:“已安排下去了。先請吳兄品茶,此茶還是頗有野趣的。”吳仁禮大咧咧道:“還是弟妹懂禮數,不似某些人。還教授呢?也不怕誤人子弟?”劉先生怒道:“叫嫂夫人!”吳仁禮也不理他,自顧品了一口茶:“嗯?此茶味道尚可,清飲倒也別具風味了。這是你送的?”方仲永知道是問自己,忙上前道:“是。近日蒙劉先生不棄,忝列門牆。特來送些家鄉土產,聊表寸心。”吳仁禮繼續毒舌:“那劉有問有何資格教授他人?你送我兩車茶葉,我來教導於你,必定讓你金榜題名。”這話方仲永是不敢接的,幸有劉先生以毒攻毒:“兩車茶葉,你喂牛呢?粗俗,粗俗不堪呀!”還配合著搖搖頭,彷彿“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了一般。
劉先生也不與他多糾纏:“你今天來,所為何事?”
“無他。只聽說某人今天要收一個神童為徒,我特來看看熱鬧。如果某人水平實在不行,我就勉為其難地代勞了。畢竟我也是教出了神童的人,有成功的經驗嘛!”
“你還要點臉不要,你那外甥王安石是你教的嗎?不都是人家家學淵源,教導有方。靠你教兩首歪詩,就能當神童了?”
方仲永聽到這裏震驚了:好傢夥,這是王安石他舅啊!那麼,接下來的劇本應該就是在他舅家見面,然後自己就被鄙視了,再然後傷自己傷得不得了的《傷仲永》就離問世不遠了啊?
果然,歷史大勢浩浩蕩蕩,無可更改。
只聽那吳仁禮道:“誰教得好,不能靠嘴說。明日,我那外甥來探望於我。你就帶着你的神童弟子到我家去,讓他們當面辯論一番。當然,你要是怕丟人,不去也是可以的嘛!”劉先生受不得激,慨然答應。可恨那吳仁禮目的達到,也不吃飯了,哈哈大笑,自揚長而去也。
方仲永目瞪口呆的看着不靠譜的兩個人,就這樣不靠譜地決定了自己的命運。您好歹問問當事人的意見,再做決定好不好?
劉先生看方仲永面有難色,不禁有些惱怒:“你可是懼怕那王安石?”
怕啊,誰能不怕?
可方仲永也害怕入門不到半天就被逐出門牆,只得說:“也不是怕。只是那王、吳兩家皆幾世為官,小子難免有些忐忑。”
劉先生哈哈一笑:“你卻是輕看那吳子魚了(吳仁禮字子魚)。他當年中舉之後,外放過一任縣令的。只因得罪了當地豪強,受人排擠才憤然辭官。他雖無甚才學,心胸還是有的,又豈是那仗勢欺人之輩?我與他多年至交,必不會為難與你。”
方仲永心說:吳仁禮不會為難與我,他那個外甥可是大大滴為難了我的,為難了一千多年啊!
當下不再多言,有些鬱悶地吃了陪劉先生夫婦和方父吃了飯,連愛吃的紅燒肉都都只吃了半碗。劉先生只以為仲永畏懼對方的家世,也不以為意。
飯後,方父告辭而去,劉先生領方仲永去了縣學。尋了個助教登記一下,無外乎籍貫、姓名、體征等,回頭到縣令處報備一下,入學流程就算完成了。
說是縣學,其實也只是個半官半民的書院。等到宋仁宗慶曆四年(1044年),也就是范仲淹寫《岳陽樓記》那一年,才會有官辦的縣學。也是江西曆來重視科考,才能在這不太富饒的金溪縣建起一所縣學來。金溪知縣延請劉明軒先生任教授,其實也並沒有官方身份,所謂臨時工是也。
縣學中原本有五六十名學子。如今將近年關,稍遠些的已請了假回家去了,留下的十餘名學子都是臨近且又願意苦學之輩,一時顯得縣學無比的冷清。
劉先生對此也是頗為無奈。他只能挖掘閃光點,對方仲永說:“這些學子都是家境不太好的,平日裏學習也是極為刻苦。你應效仿之。”方仲永低頭受教。
劉先生繼續領着方仲永在縣學參觀。其實也無甚可觀,兩排平房,一為教室,一為貧困學生的宿舍,再就是兩間教師辦公的地方了,一股子偏遠鄉村小學的味道。劉先生問:“本校可為貧困學子提供宿舍,但不包括飲食。料想你也不願意住在宿舍。為師家中還有間空房,收拾出來倒也清凈,你可住下。一來有你師娘照料,二來我也便於時時考教於你,必不教你弱於那王家神童。”
彼時大多沿用唐朝的舊制,干謁、推薦等選才方法仍有一定的市場,並不完全依靠科舉。即便是走科舉的路線,也不用像明清一樣必須一級一級地通關打怪。最熱門的常科的考生有兩個來源,一個是生徒,一個是鄉貢。由京師及州縣學館出身,而送往尚書省受試者叫生徒;不由學館而先經州縣考試,中舉后再送尚書省應試者叫鄉貢。用後世考駕照的流程來說,前者為駕校培訓學員,後者為社會報考。
看似比較公平,有點兒“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意思,但鄉貢是可以不經過考秀才那一關的,而僅僅只是一個秀才就不知難為住了多少人。當然了,鄉貢也不是那麼好當的。首先你得有個好爹——好爺爺也行,然後經過一系列的“造星運動”打造成“明星大腕”,就可以華麗麗地跳過高考,直接算是社會大學畢業參加碩士招生考試了。當你還在為千軍萬馬爭過的那座獨木橋而挑燈夜戰時,人家已經保送了。上哪兒說理去!
很遺憾,我們的主人公沒有個好爹,自己雖然頂了個“神童”的稱謂,然並卵。直接卓拔神童是皇帝的特權,誰能幫你給皇軍,呃不,皇帝帶個話呢?並沒有。所以,一切為了考試,考試為了擁有一切就是當下“應試教育”的真面目。
正因為自己這個“金溪小神童”的身份不太可靠,才有了方仲永一番神操作,吸引劉先生的注意力,好歹算是混進了“國家正規培訓機構”。
當天下午,方父辭別了劉先生,就把方仲永安置在了劉先生家中。雖內心不舍,但男人嘛,“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頭也不回地走了。
次日清晨,方仲永向師父師母問過安后,簡單吃了些早飯,就去了縣學。開學第一天,想想還有些小激動呢!
到了縣學,方仲永才發現自己的激動實在是有些多餘。昨天還有十多名同學呢,今天就只剩下小貓三兩隻了。可不,都臘月十九了,再不走就趕不上回家過年了。說實在話,要不是為了在劉先生面前留個好印象,方仲永也跑回家了。留下的三隻小貓本就在金溪縣城裏住,才耐得住性子沒有逃學。劉先生也不以為意,介紹方仲永與幾名同學認識之後,就開始了授課。
時下科考仍有唐風餘韻,雖不像唐朝那般一首詩做得好就能做官,但對詞賦也是較為重視的,完全不像明清那樣斥詩詞為異端。
今天人少,劉先生也不說經義,出了兩個詩題,限定了韻腳,便令幾人作詩。方仲永按平仄、韻腳、立意做了出來,自己卻是越看越不滿意。
劉先生一一指點之後,見方仲永有些失落,便開解道:“應試詩的寫法,與你平常吟詩作對是不同的。它的限制極多,目的也不在於考驗個人的才情,更像是填字遊戲。你的詩原本還是好的,但一下子被人縛住了手腳,寫得反而不如那些手腳原本就不太好的了。你看那歷科的程文(以前科考勝利者的文章),有幾個稱得上字字珠璣的。不過是中規中矩罷了,否則便是要被黜落的。你看那天聖八年(1030年)歐陽永叔的詩詞,有才華吧。就因為太有才華了,好好的一個三元及第就搞成了第十四名。你要靠詩詞通過科舉,還需多多磨礪。”
說話間,就已到了午時。這原本是方仲永被推出午門斬首,呃不,去吳仁禮家“赴宴”的時候。難道,劉先生訓學生訓嗨了,忘了?
見方仲永欲言又止,劉先生哪裏不明白。他哈哈一笑面帶鄙夷道:“他吳子魚說今天就今天?他算老幾?”
方仲永訥訥:“爽約,不太好吧?”
“無妨!我剛派人知會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