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李秉文告別了蘇純去尋方雲鑰了,而蘇純則看向了遠處的方雲翟。
恰巧此時,太守一拍驚堂木,定了罪,判了罰——方雲翟此刻后,要遊街,要挨家挨戶叩首道歉,最後午時處斬。
蘇純看向被官差簇着的方雲翟,而方雲翟卻沒敢對上她的視線,輕輕一眼后便眼觀鼻鼻觀心地被帶去了羅雲所在的地方。
蘇純深知,自己與李秉文此刻暴露身份強行干涉,必定會引起不少不明真相的人怨聲載道,在證據還不齊全的情況下,這法子有害無利。
可是……證據,又是什麼呢。
方雲翟方雲鑰生得一樣,若是方雲翟鐵了心頂罪,那豈不是只能等着李秉文將方雲翟帶來讓他說清楚了,可會那麼順利嗎,而方雲翟……又能撐到那個時候嗎
蘇純嘆了口氣,暫時想不到什麼好法子,只能跟着方雲翟一起去了。
方雲翟被官差們帶到了羅雲門前,羅雲還在床上坐着,傻傻的愣着神,而方雲翟一撩衣擺,跪了下來。
他透過門縫看向了羅雲,那具嬌小的軀體沐浴着日光,也承接着灼熱的重量,看起來幾頑強又無助。
他微微愣神,他還記得那日,羅雲悄悄跟在她身後,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轉過身,看到的也是這樣的她。
只是那時,她尚且能展顏羞澀一笑,尚且可以說……
“方、方公子,我喜歡你——。”
方雲翟確實拒絕了她,卻不是憎惡,而是體諒與無奈。
——你不是為琴來的、你只是為了我而來。但我不喜歡你,所以……請你離開吧。
——別再做這種事情了,為了喜歡的人做不喜歡的事情。
——你的家裏還有老母,好好照顧她吧,我同她比起來,什麼也不是。
——所以走吧,找個你喜歡的事情、陪在你的母親身邊吧。
——所以他用手比劃
“可我不喜歡你。”
他以為他解脫了一個被愛桎梏的女孩,實際,卻將她丟入了洶湧浪潮之中。
方雲翟磕了一個響頭。
——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也是我弟對不起你。我不求你原諒,怨恨吧、憎惡吧。我就是“兇手”。
他的尊嚴與清冷在這一聲后四分五裂,碎成齏粉,怎麼也聚不住了。
他站起了身,看着羅雲的身影,握了片刻的拳,便轉身離開了。
緊接着,是下一家。
他一家一叩首,將自己額頭磕得鮮血淋漓,蘇純也是此刻才發現,他頭戴的額珠,不翼而飛了。
他的白袍染上了塵埃,灰濛濛的,但他沒有在意,他只是尋着、跪着、磕着——然後不斷地重複着已經毫無意義的道歉。
不是為了自己能夠好受。他只是希望到了下面,弟弟的業果,能少一些罷了。
一家、兩家、三家……二十二家、二十三家。
他整整跪了二十三次,磕了二十三個響頭。他踏着人們的菜葉雞蛋而來,踩着辱罵譏諷而去。
他一步一步,走在弟弟的荊棘孽途上,他想要替他磨平那些刺、他想要用自己的血柔化那粗糲的地表。
他希望以後他的弟弟……能夠好走一些。
但是他不知道,這荊棘所生長的養料
——正是他流出的血。
兜兜轉轉,他終於回到了縣衙。
若說一開始他是天邊浮雲謫落人間,那麼此刻,他就是路邊最卑賤也最普通的一顆任人踩踏的石子。
他晃了一下,體力不支地噗通癱倒在地,摔得極慘,自然,也沒有一人願去攙扶這樣的禍害。
只有蘇純,承受着各色種眼神與竊竊低語。
她走了過去,攙扶起方雲翟,沒有理會那些,只是上手替他摘乾淨發簇間的菜葉與蛋殼,擦着那滿是蛋清與泥土的眉眼,將那一張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君子面龐重現出來。
方雲翟虛弱而感激地衝著蘇純笑了笑。
蘇純嘆了口氣,低聲問他
“……值得嗎?”
方雲翟一愣,旋即移開了視線,悠悠一聲嘆息
——值得。
“到底為什麼非要救他不可?”
——只因為……他是我弟弟。
方雲翟撇下眼眸,看了看空無一物的手中,忽而懷念的一笑。
“哥——哥——你餓嗎?我這兒還有糕點……還是熱的呢!嘿嘿,哥!”
“哥……我這個字不會寫——你手把手教教我嘛!哥——”
“哥……哥……?你身上真的好香……我好熱,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幫幫我……哥。”
他虛空握了握,似乎還能摸到他的手,還能看見那個笑着的男孩跪在自己身邊抓着自己的手,滿臉的淚。
——傻孩子,哥怎麼捨得讓你死。
——從今往後…做個好人吧。去償還你的罪。
方雲翟鬆開了手,似乎放下了一切,又似乎是下了莫大的決心。
他十分清楚,他幫的不是那個怪物,他幫的——只是他的弟弟。
蘇純看着他這模樣,瞳孔一顫。
……對、對!自己怎麼忘了,方雲鑰與方雲翟的最大區別,不就是是否是啞巴嗎!方雲鑰那性子怎麼可能憋得住話,只要找那些受害者,讓他們作證,傷害她們的是個能說話的,不就好了嗎?
可蘇純又是一愣,但這樣,勢必要讓受害者自己揭開傷疤,再疼一次。
她看看有些虛弱的方雲翟,咬了咬唇。
難道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蘇純還在想着,幾個官差就已經過來,從她懷裏拎走了方雲翟,她攥緊了拳,看向那虛弱的背影,終究是咬了咬牙。
——世間安得雙全法?
若是不將真兇帶來,這般虛偽的審判有何意義?不過是自我滿足罷了,不只是為了方雲翟,更是為了那群孩子。
所以這一次,她不得不去做那個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