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母親

第二章:母親

“你到底想幹什麼?”

終於,高朗的目光冷下來,后槽牙被他咬得吱嘎作響。

“我想幹什麼?”男生冷笑,一把搶過話筒,對着台下嚷道:“你們想知道,他為什麼十多年都不回家、不認母親么?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什麼?!十多年不回家?!”

“什麼不認媽媽?!”

“不可能吧?誰能十年不回家,又不是大禹治水。”

一時間,台下一片嘩然。沒有人相信,他們最崇拜的老師,會是這種人!

“你們不好奇嗎?”男孩兒見風向開始變化,頓時得意地笑了。“一個人,怎麼會這麼狠心,竟然能十年不見自己的母親?這種人,也配給我們講心理學?”

“你別胡說八道!高老師不可能是這種人!”

“對啊!高老師這麼優秀,怎麼可能會這麼不孝?”

“你到底想幹什麼?小心我們告你誹謗!”

女孩子們紛紛站出來為高朗辯解。

她們認定了高朗絕不會是這樣的人,因此罵得義正辭嚴。然而,高朗卻沉默了!

這是他隱藏最深的秘密,在江州,絕不可能有人知道他家裏的事!

可是,眼前這個男孩又似乎真的知道些什麼!

“他知道什麼?知道多少?!”高朗強壓驚恐望向那個男孩,卻發現這張面孔陌生得很——他敢確定,這個人,他一定不認識!!!

“你們不信?那你們問他啊?你們讓他自己說!”男孩咄咄逼人,他甚至衝上去,當眾一把拽住了高朗的衣領,就好像他犯了什麼罪大惡極的罪行!

“高朗,你不是最喜歡拿原生家庭、拿潛意識說事嗎?你現在就說說看,你的這種原生家庭,給了你什麼樣的潛意識!你為什麼不要你媽?”男孩的話像一把刀,狠狠地扎進了高朗心裏。

他感覺自己成了被批鬥的對象,內心的驚恐、彷徨和苦楚,卻絲毫也說不出口!

這世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每個人腳下的路,都是他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來的。旁人沒有他的經歷,就不會真正懂得他的痛苦。

關於家鄉的那個小縣城,關於他的母親,關於他從小到大所承受的一切痛苦和折磨,他都無從向人解釋。

因為,解釋從來都蒼白,而真相,也未必就一定能讓人理解。

有些痛苦,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明白!

是的,他的童年,他的原生家庭,造就了今天這個只有表面光鮮的他!

“你給我放開高老師!”就在高朗被人扯來扯去,魂不守舍之際,前排的女孩子們看不下去,也紛紛跳上檯子去,情緒激動地喊着叫着,要與那始作俑者拚命。

一時間,場面變得混亂至極。

檯子上的人越來越多,高朗被一群人推來拉去,好好的一場講座成了一地雞毛!

他心裏又羞又憤又驚慌失措,漲紅了臉,完全失了一個學者該有的體面!

“阿朗——”他正想要鼓起勇氣說些什麼,卻看見師兄鄭西麒突然推門闖了進來,朝着他大喊道:“阿朗,你老家那邊醫院來電話了,說是你媽媽病危,快不行了!你快來!”

鄭西麒的話讓整個大廳里驟然安靜下來,可高朗的腦子,卻在這一刻“嗡”的一聲,徹底炸了!

高朗三十多年的人生中,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的媽媽是會死的。

記憶中的家,是那個永遠煙霧繚繞又擠滿了香客的屋子。

那裏有他所厭惡的東西,那裏也有他深愛的人,那裏是他的原生家庭,也是他不願意麵對的過去……

十二年了,為了和這一切割裂,為了淡忘童年那些傷痛,他已經十二年沒有回過家鄉,沒有見過母親了!

坐在從江州回老家的車上,他的眼睛乾乾的,酸澀發脹。

列車飛馳,高朗看似平靜地望着窗外。

明亮的窗子上,映出他俊朗斯文的側臉,融合了窗外的風景。

“阿朗……阿朗……”耳畔,悄悄浮現母親柔聲的呼喚。

這呼喚聲初時很輕,漸漸地卻越來越響,到後來簡直振聾發聵,讓他再也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音!

它來自他的童年,來自他的記憶,也來自他的潛意識。

高朗被這聲音折磨得幾乎不能呼吸。他甚至感覺自己出現了幻覺,依稀看見母親就站在自己面前,正朝着自己微笑。

她的臉色青白,嘴上乾裂出許多道口子,頭髮蓬亂,像枯草似的扎着,整個人蕭索極了!

“阿朗……來!”她對着他輕輕抬手,像小時候等在學校門前接他放學時那樣,穿着她那件粗布短上衣。

她的手心裏,還隱隱約約攥着一張發白的糖紙。

這讓他沒由來的臉上發麻,四肢不自覺地痙攣,像中了邪一樣驚恐!

也許是為了自救,他突然神經質地傾身向前,撕開椅背上夾着的垃圾紙袋,一把套住自己的口鼻,努力朝里呼氣吐氣,一張臉憋得通紅,像是要窒息一般!

好半天,他才漸漸和緩下來,手一軟,握着袋子一起滑落下來,掉在自己的腿上。

“阿朗,母子之間沒什麼是不可以溝通的。你應該正視你的心結。”他的腦海中突然飄過歐陽院長的一句話:“心理得了感冒,就要及時的治療,拖着不治,放任的結果必定是引起更嚴重的問題……”

這話讓他不由對着手裏皺巴巴的垃圾紙袋苦笑——如果一切真的那麼容易就好了!

兩個小時后,他穿過了醫院那根充滿來蘇水味道的走廊,終於來到了母親的病床前。

在進去之前,他已經和醫生談過。

母親是胰腺癌,已經是末期。因為拖得太久,除了等死,再沒有其他的路可走了。

“你來了……”母親看見他的那一刻,就虛弱地開口,臉上擠出了一絲笑意,對着他伸出枯瘦的手,說:“阿朗,你走得近些,讓媽媽好好看看你……”

“媽。”高朗沒有把自己的手給她。他站在床尾望着她,突然覺得陌生。

眼前的這個人,腹部高高的鼓脹着,四肢卻瘦成了皮包骨,蓋在被子下的腿,看起來深深地凹陷下去,消失了一般!

她的眼球是黃綠色的。周身的皮膚,無不泛出一種發黃的顏色來。他知道,那是肝轉移后的黃疸。

這還是他那個上山能打虎,下地能插秧的母親嗎?高朗不敢認。

“阿朗,媽媽不中用了……”母親大概是以為他被自己現在的模樣嚇到了,於是窘迫地拉了拉身上的被子。

“你疼嗎?”突然,他往前走了幾步,走到她的床邊,這樣問。

他的心口很疼,疼得他說不出話來。

“不疼,媽媽一點兒也不疼,”母親聽了這話,如獲大釋,連忙伸手捉住他的手,說:“你比從前胖了些,真好。你能回來,媽媽好高興!”

這話一出口,高朗忍不住鼻子一酸,“噗嗤”一聲,哭了!

他伸手捂着鼻子,別開臉去,想要遮掩,可卻發現自己根本不受控制,只是越哭越凶,整個脊背在陰暗的病房裏劇烈地起伏着。

“你別哭,媽媽能看見你就高興,好高興……”他在痛哭,母親卻在微笑。她笑着笑着,眼角滑落下一顆顆黃淚。

他們母子,十多年未見,再見卻已是最後一面。所有的矛盾和紛爭,在這一刻,都變得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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