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媳敬茶
良久,久到喜蠟燃了一半,細微的燭破聲打破室內沉默,陌生的氣息撲面而來,沈知鶴猛地閉眼,卻只感覺身上的裹衣被人拉上,帶着薄繭的手指劃過她的鎖骨,激起一陣顫,沈知鶴詫異抬眸,只捕捉到一抹自嘲。
孟靖懷僵着臉,隱藏薄怒,快速將她內裹衣穿好便轉身,拎起酒壺走到硬塌邊半倚着,緊閉着眼,側臉灌了一口酒,沙啞着聲:“你放心,我不碰你。”
酒漬在他的紅衣上氤氳開來,灼傷了沈知鶴的眼。
許是感覺到沈知鶴仍站在那裏,孟靖懷將酒壺的酒飲盡,啪地一聲重重置在地上,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就讓她的心狠狠一痛。
“安歇吧。”
說罷側身,不再看她,似是和衣而眠。
等了片刻,沈知鶴才緩緩脫靴,動作輕微地躺於床上,將喜被拉高遮住臉,輕輕鬆了口氣,壓下心底莫名的情緒。
她是知道這樣做,孟靖懷肯定不會碰她的,顯然,她賭贏了。
酒意漸漸襲來,沈知鶴從未飲過酒,加之今日實在勞累,不多時,便拋開思緒沉沉入睡了。
聽到綿長的呼吸聲,硬塌上假寐的人輕輕睜眼,轉過身站起,沒有絲毫聲響走到床尾,拿起那方白帕。
而後目光灼灼,盯着另一頭的沈知鶴,厚重的光影灑下,他抬手,撫過臉龐,近到能感受到沈知鶴的呼吸噴洒在自己臉上,孟靖懷的眼底是化不開的情愫。
嬌人兒睡容恬靜,眉目一如當年。
強迫自己收回手,放下喜慶的床簾,孟靖懷執着白帕至案前,眸光黑黯,不帶絲毫猶豫地用小刀劃破手指,鮮紅湧出,滴落到帕上,猶如盛開的佛桑花。
孟靖懷緩緩從內貼的裏衣拿出一個半舊的香囊,另一隻未受傷的手小心翼翼地用指腹輕輕撫過蘇繡的鴛鴦,系帶鬆開,露出裏頭瑰紅的簽文。
來日方長,他有的是耐心。
燭影搖紅的蘭燭漸漸熄滅,天際混濁轉明朗,破曉之際,微光散落人間,落在房內坐着的少年眼睫下的烏青上。
床榻上的嬌人柳眉一蹙,緩緩睜眼,入目是陌生的裝潢,渾噩的腦袋瞬間清醒,她撐着身子坐起,髮絲略顯散亂,額角陰影斜斜。
“醒了?”
室內未得朝陽睥睨的地方是濃重的陰暗,沈知鶴撩開床簾,被嘶啞的聲一驚,隨之望去,只見孟靖懷挺直着背坐在書案前。
“你……”沈知鶴遲疑着開口,借離開了被褥后脊背的涼意凝神還色,“你坐了一夜?”
孟靖懷不置可否,只望着她單薄的裏衣皺眉,徑直起身拿過一旁早已備好的外衣披了上去。
沈知鶴還未來得及反應,高大的身軀已環繞着自己,她身子一僵,心跳於寂靜里微弱可聞,想開口說些什麼,卻被孟靖懷打斷。
“進來吧。”
孟靖懷細細將衣扣系好,撫平褶皺后就放開了沈知鶴,清瘦腰身挺拔的像是初雪后的青松,他衝著門外喊了一句,一直候着的媵侍婆子捧着東西魚貫而入,都低着頭沒有看他們二人。
“小姐……”鶯兒捧着銅盆清水快步上前,雙眼通紅地望着沈知鶴,稱呼剛喊出口,就被一旁的婆子一瞪,她硬生生改了口,“夫人,凈面吧。”
沈知鶴輕輕瞥了那婆子一眼,眼生得很,大約是孟家的家生子,她如今剛嫁過來,還不宜輕舉妄動。
沈知鶴拘一捧溫水清茶漱口,取了那酴醚香露凈面后,藉著上妝挽髻的間隙覷着銅鏡里那人的側臉。
“少爺,”婆子恭敬上前,最後二字咬了重重的音,“老夫人特意遣了奴婢來,收東西。”
沈知鶴心一沉。
孟靖懷漱了口,接過浸了水的軟帕潔面后,才不疾不徐地用手一指:“去吧。”
那婆子撩開床簾,走近塌尾便一眼瞧見那喜帕上一抹鮮艷的紅,她動作熟練地將帕子收好,轉身出去行了個禮:“奴婢就先回去了,少爺和夫人莫要忘了一會兒要去敬茶。”
孟靖懷頷首,那婆子才離去。
室內除鶯兒外,其他侍婢都出去了,沈知鶴容色四平八穩,實際神思還在恍惚。
“這梅花簪襯你。”孟靖懷穩步上前,接過鶯兒手中的簪子,輕柔地為沈知鶴簪上,對上銅鏡中嬌人的明眸,“膚白。”
隱晦的情愫像是被逼進血管里,滾燙的血液讓它膨脹,鼓動着,沈知鶴落了眉黛,定了心神:“鶯兒,去將我那披風取來。”
鶯兒應聲,腳步輕盈出去外閣,細心地將門鎖上。
門鎖一落,沈知鶴就起身,正正對上孟靖懷的臉,語氣平靜,是肯定:“帕子是你做的。”
孟靖懷低低地嗯了一聲。
沈知鶴忽然笑了一聲,笑得孟靖懷心神一盪,只看着她。
“孟靖懷,”沈知鶴喚他全名,遠山青黛擬她柳眉風姿,眸中卻是隱晦的神色,她聲音很輕,喃喃着,是嘆又像是自問,“你這又是何苦呢。”
你這又是何苦呢。
孟靖懷聽她如是問道。
深邃的目色中覆著一層霜般的薄霧,孟靖懷後退一步:“昨日你八抬大轎入我孟府,天下皆知你是我的妻,你又何苦拒我於千里之外。”
“你明知……”
“我不知。”孟靖懷強硬打斷她。
沈知鶴靜默,他的眼神像淬了血的玉,只睨一眼,便讓自己心如擂鼓。
半響,沈知鶴率先移開視線,她扣上妝匣,語氣軟了幾分:“到時辰去敬茶了。”
說罷不再看他,喚了聲鶯兒。
未等鶯兒入內,孟靖懷輕輕留下一句:“母親性格有些強硬,心是不壞的,你莫怕,我去外頭等你。”
說罷轉身出去。
鶯兒為沈知鶴披上披風,雲錦披風上織着金鏤彩的繁複妝花,領處系打了極為規整的花結,她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扶着沈知鶴出去。
沈知鶴瞧着她的模樣,心情好轉了些,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夫人受欺負了。”鶯兒喃喃低聲。
沈知鶴不禁失笑。
鶯兒是從小跟着自己的侍婢,是母親教養的,比自己還小了一歲。
“我沒有受欺負,多大了還哭鼻子。”沈知鶴輕輕打趣了她兩句,鶯兒才重新展露笑顏。
走到外閣,只見孟靖懷背手站在那裏,沈知鶴收了笑,穩步上前,兩人向外走去,只是沈知鶴在距他半步之後。
妻不可與夫一般并行,這句話教導嬤嬤可教得清楚。
繞過邊角角鏤玉雕瓊的長廊,直通正房裏殿外,殿內整整齊齊地站着兩排媵侍,個個都屏氣凝神,低頭不語。
看來這孟老夫人不是一般地講規矩。
嫁來前,沈知鶴就聽人說過,孟老將軍出身寒微,是靠自己雙手打下的官職,如今雖被奪了兵權,可帝卻仍重任於孟靖懷,而孟老夫人則是出身名門,是正統人家的嬌女。
這樣想着,沈知鶴已站定在殿內,她守着規矩垂眸沒有看堂上二人,直到孟靖懷見了禮,她才跟着行禮,抬起頭。
孟老將軍頷首,多年征戰的氣勢即使穿着便服也沒有消退半分,不怒自威,而一旁的孟老夫人則是手握佛珠,凝眉瞧她。
沈知鶴心一緊。
婆子端上兩杯茶,孟靖懷屈身敬上,孟老夫人看着他,眉目間總算露了絲笑意,輕呷一口,婆子在一旁說了幾句吉祥話,也就過了。
到沈知鶴,她端起媵侍沏來的茶,是滾燙的,可面上不顯分毫,她上身微微鞠躬,垂眸恭敬道:“兒媳敬上。”
孟老將軍嗯了一聲,接過茶飲下,沒有說什麼,沈知鶴鬆了口氣,重複之前的動作,卻在下一刻感覺指尖一痛。
啪。
上好的白瓷杯碎裂在地,落地聲是那麼的清脆,滾燙的茶水盡數灑在沈知鶴手上,迅速紅腫起來。
新兒媳敬茶時故意打翻茶杯,這是旁人看到的結果。
“我孟家,當真是娶了個好兒媳。”座上孟老夫人嗤笑一聲,看着跪在地上的沈知鶴,聲響響,“這茶,不喝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