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話 玉樹樓主
玉樹樓在鏡湖的東邊。
這時的月亮也在東邊。立在西邊的人去看它,只看見一個小小的影子。
確實是小的。同芙蕖苑的其他大樓相比對,這玉樹樓便是一塊小巧的璧,長在月光裏面,像沉進了水裏似的,伸手去撈,它就自個兒沉到底去;收回手來,它又自浮了,浮出一個角或者一條線來,叫人生許多的遐想。
玉樹樓的不同,不在它的形狀,而在它收容的,都是些道人。
官宦有沒落了的子女,修道的也有,且還不少。
本來入道與女子並無關係,但也有些邪門異教,專揀女子去修鍊左術。
練成了,自作了一方禍害;練不成,那便處理到這頭來,由玉樹樓收了,做番調養,另謀他活。
還有一處不同——在它的樓主。
戲水樓,霓裳樓,巫山樓,秦淮樓,各自的樓主都是才色奇絕的女子;而那玉樹,則是由一名男子轄領着的。
他叫作冷爐煙。
這是個鮮有人知的名兒,除去戲水樓主,天底下能喚出他姓字的,早作了一抔黃土。旁的人,一直都將他換作“玉樹樓主”。
這“玉樹”倆字,倒是頗合他的氣質與面相,人們長久的喚下去,竟也沒人在意他本來的姓字是個什麼,好像他的名兒就在那裏,就叫“玉樹樓主”。
這天他照舊爬到檐瓦上去賞月。
打西邊望去,一輪又大又白的月輪,前面是一個人和一座樓;人和樓成了影子,貼在月亮上,倒有了幾分蟾宮的意思。
若旁邊再長一株樹出來,哪位下人行經了,不自覺的一看,指不定要將冷爐煙當作月上的嫦娥。
寂寂的一道影兒,望不真切,也不能行近,要是近了,是受不住那般冷的——
因而只能遠望着,不多些什麼,也不少些什麼,就一個人,一棵樹,一座宮而已。
侍女捧了香茗給他。
又有丫鬟行到屋檐下,仰面去望他,要與他說事。
他且聽了,不大仔細,略微曉得是有新人要來,便吩咐了帶到偏屋去。
後面他便盹着了,也許是風冷了點,香濃了點,他一盹便忘了時辰。
再醒來時,他才憶起有人在等,便使了輕功,翩翩幾步到了那裏,推門進去,竟發覺空無一人。
冷爐煙霎時間裏驚出一身冷汗。
早一個月前,玉樹樓便成了臨安玄舉的籌劃重地,自是不允外人任意出入的。今日因了他玉樹樓主的疏忽,沒看緊兩隻不知名的蒼蠅,倘若露了玄舉的機密,追究起來,整座芙蕖苑都要因此受責。
當下他不敢再想,一個拂袖,自是急急尋去了。
掠過行雲閣,空空的院落,一樹的月光,沒有人;掠過流水間,十幾個侍女,有說有笑,吃着桃,並不叫人起疑;掠到那西廂房,他便聽到了——
卿卿切切的,耳語的聲音。
他立時按下風頭,落到那聲音的屋外去,耐着性子聽了兩聽。
“怎麼也這樣——也空的?”
“應該都藏起來了罷,畢竟是個考核,也要有點機密性的。咱還是走了罷,這個樣子——是舞弊唉。”
“不行——要是後天真出了什麼針對女子的考題,我也好提前想辦法,決不能那樣乖乖等死。唉——你說,會不會,有什麼密道啊——”
聽到此處,冷爐煙便不再掩藏。
他雙袖一揮,噼里啪啦的將屋子的三道門盡數震開。月光撞進屋裏去,他看清了裏面的人,果真是一男一女,遮了面紗,賊頭賊腦的模樣。
兩個賊人見了他,自是大驚;不待他們手上有什麼動作,冷爐煙已自搖晃身形,幾個閃身,便來到那男賊的面前,一掌擊出,正中胸口。
然而那掌軟綿綿的,一絲的力道也沒有,只一股寒氣,頃刻間沒入對方的五臟六腑,沾了裏面熱的血,寒得更甚,彈指間便滲出肌膚,將那男賊的胸膛里裡外外凍了個結實。
受了這一掌,男賊自是動彈不得。冷爐煙作了聲哼,轉身向女賊移步過去。
那女賊倒是精靈許多,本還自驚愕着,眼見同夥受挫,立時便開口喊道:“樓主饒命——我是來投靠您的——”
這其實是頂尋常的一句話。許多將死的人,都是會喊這麼一句的。聽多了,冷爐煙便也生厭了。
然而這個晚上,他卻將他的掌停了下來。不只如此,他還怔了。
許久的怔。
剛才那一掌好似沒有打在男賊的胸口,倒打在了他的臉上,將他臉上的肉,肉下的血,一寸寸的冰起來,只剩個眼睛,還滾滾的發著燙。
太像了——這個聲音。
冷爐煙忍住淚意,將另一手伸出去,揭開了眼前人的面紗。
揭開了——不是。
自然該不是的。他只是舊病發作,將眼前的人,想到另一人身上去了。
那個另一人,叫做席雨驚,曾做過冷爐煙六年的妻子。
庚子年,這位妻子隨了避難的災民去渡江,坐的船給浪拍了,周遭無人去救,最終屍沉海底。那是十一年前的舊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