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什麼叫做沒了

第四章 什麼叫做沒了

冬天的北風特別刺骨,即使手腳全部蜷縮在被子裏,全家人緊緊地靠在一起睡,也依舊瑟瑟發抖。半夜楓丫頭不停地哼唧,蘇花睜開朦朧的眼睛,黑暗中伸手摸到楓丫頭,小聲的問“咋啦,楓丫頭,你要起夜嗎?”“不起夜,大姐,我,我這疼,這疼”,“哪”蘇花看不見楓丫頭的動作,楓丫頭邊哼唧邊拽過大姐的手,讓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此時炕上另外4口人都被吵醒了,蘇老爹聽到楓丫頭的哼唧,立刻坐起來點亮了油燈,藉著微弱的亮光一看,楓丫頭已經滿頭大汗,小臉上的五官都擠在一起了,心想不好,不會也像她娘一樣吧,趕緊和蘇花忙活着給她穿上棉襖,包上被子,奔丁大夫家去。蘇母不放心,囑咐蘇卿也跟着去看看,老二雖然有點害怕,但也穿好了衣服,蘇花着急的安慰了下母親“沒事,娘,有可能吃壞東西啦,去開點葯就行啦,很快就回來”,說著話拿着柜子上蘇老爹的帽子就走,卻忘記了自己的頭巾。

丁大夫是個熱心的赤腳大夫,他從來不會反感半夜來敲門的病人,用他自己的理論來說“不是要死人的病誰會半夜出門”,把了一會脈,又用聽診器聽了聽腹音,還沒等丁大夫說話,蘇老爹急切的問道“丁大夫,俺家楓丫頭咋啦,不會也是她娘的病吧!”,丁大夫沒有回答而是用毛巾幫楓丫頭擦了擦汗,好聲好氣的問道“告訴大伯,楓丫頭今天都吃啥啦?”,楓丫頭依舊躺在大姐的懷裏哼唧,並不答話,聽到丁大夫的提問,蘇老爹的心安了一些,也幫着催問她都吃了啥,好半天楓丫頭小聲的答道“家雀,二哥打的家雀”,丁大夫點了點頭,安慰道“沒事哈,一會大伯給你打一針睡一覺,拉一泡就沒事啦,聽話……”,蘇老爹疑惑地看看丁大夫,丁大夫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剛才聽楓丫頭腹部沒雜音,脈象有點弱,不過孩子小也正常,多半就是吃錯了東西,而且她也沒有嘔吐,倒不是非常嚴重,我先給她打一針,完事後可能會有點拉肚子的感覺,看着她點,折騰2遍就好了,不過那種不幹凈的東西盡量別吃了啦,說不好哪只就有毒!”,蘇老爹連連點頭。

蘇老爹看着正在給楓丫頭穿戴的蘇花,像是鼓起了勇氣一樣,有點哀求的神情望向丁大夫“丁大夫,明天抽空能再來家一趟嗎,她娘疼的越來越厲害,這麼挺着沒病死也給疼死啦!”丁大夫有點歉意的道“蘇大哥,嫂子的病我和您說過,我這醫術真看不了了,要是在大城市,在首都,也許有大學問的大夫興許也不算啥,腸子通順了就行,再不濟,壞死的腸子割下一段人也能活,可您看我這,我除了有個針管,有點自己配的中藥,有點上面發的小葯,啥都沒啦,真不行啊……”,回來的路上蘇老爹有點不知所措,藉著月亮,腳下的雪被映出了亮光,路倒是不難走,可兩隻腳就是走不快,他反覆琢磨着“‘首都’、‘割腸子’,那麼長的路不知道要坐什麼去,他從來沒聽說過這個村子還有人走過那麼遠的路,應該會要很多很多錢吧,把腸子割了,人不死,還能活?”,丁大夫說的每個要求對於他來說都不天方夜譚啊!

折騰了半宿的楓丫頭蔫蔫的躺在蘇母的被窩,並沒有出去玩,睡不着的她用小手一直划拉母親的頭髮,蘇母有些痒痒,假裝生氣的道“在不老實睡覺,晚上肚肚裏的小蟲又起來鬧你啦”,楓丫頭立刻驚恐了縮回了小手,閉上眼睛假睡起來,蘇母看了看懷裏的女兒,心裏莫名的有點酸,抱的更緊了些,楓丫頭半天聽不到母親再說她,知道母親是故意逗她,又探出小腦瓜“娘,你的頭髮真香,可香啦”,蘇母開心的回道“香什麼,都是礬水的味”“就香”……很多年後,在楓丫頭的記憶里,還隱約總能聞到一股澀澀的,略帶刺鼻的味道,那是她對蘇母唯一的記憶……

開春,老話講“凍人不凍水”,村裡被雪蓋了一冬天的路慢慢開始變得泥濘,別說走一路,鞋子成了泥靴,如果再不注意來個“狗啃地”,那多鮮艷,多漂亮的衣服都白扯了,楓丫頭就是,這個開春摔得少說也得有4次了,本來正常走路還有點費勁呢,非願意跟着村裏的那幫孩子來回跑,早上剛穿上的“新棉褲”磕到地上不知道咋的就被蹭出了棉絮,像打了敗仗一樣一瘸一拐的朝家走去,顧不上一身的泥土,和膝蓋的疼痛,她在懊悔着“我的新棉褲啊”,看見蔫聲進屋的“小泥猴”,蘇芳又好氣又好笑,大姐昨天剛把她的棉褲改小了給楓丫頭穿上,這麼一小會就髒了不說,還破了個洞,邊給她收拾邊說“一共2條棉褲,那條還沒幹呢,這條又這樣啦,你就光腚在炕上玩吧,哪都別去了,晚上讓大姐收拾你!”,楓丫頭雖然自知理虧可是還可憐巴巴的辯解道:“馬小六推我的”,蘇芳瞥了她一眼“你是不是又搶人家手裏的餅子了,要不人家推你幹啥”,楓丫頭低下頭,不在辯解,心裏卻想着“她的餅子真好吃啊,甜的……”

天色漸長,蘇花做完晚飯後,還可以趁着亮光到院子裏做會活兒,雖然有點凍手,但是至少可以節省點燈油,蘇老爹被王嬸家叫去幫工了,自然晚飯也是在他家吃,所以她今天少做了一個餅子,可是吃飯的時候蘇母只是喝了點野菜湯,並沒有吃餅子,就躺下了,她有點不放心,囑咐着蘇芳在炕上看着點,有事趕緊叫她,那晚丁大夫的話,她全都聽到了,她不明白丁大夫的意思,只是確定一點,母親的病他治不了……,“大花,大花”一聲呼喊順着牆那頭飛來,嚇得出神的手不由得被針尖扎了一下,剛想抬頭教訓一下叫她的小子,抬頭一看那邊呲着白牙的王忠良,端着二大碗正對着自己傻笑,她的怒氣也就少了幾分,“咋啦,喊啥呀?”,“俺娘今晚給幫工做的葷油黃米飯,拌白糖了,讓我給你家盛一碗……”,蘇花有點不好意思“真的假的,是不是你自己的,沒吃給我啦,”“真不是,是俺娘讓俺給你的,快點倒出來,把碗給我,我還等着用呢”,蘇花快步走上前結果碗,一股膩膩的香氣立刻充滿了整個大腦,她到碗架里拿出一個大碗,倒出來后,不忘了給另一隻碗洗了洗再還給王忠良,王忠良看看乾淨的大碗,心裏說不出的高興,轉身跑進了屋……

蘇花把二大碗裏的黃米飯用小碗撥出了一平碗,心裏盤算着,剩下的留給爹和楓丫頭,讓他倆明晚吃……,這碗給娘,這麼香的飯吃過了肯定能得勁點,蘇花端着碗進屋朝蘇芳擺了擺手,自己小心的端着碗爬上炕推了推蘇母“娘,有黃米飯,你吃點唄”,沒有任何回應,蘇花又推了推“娘?”,還是沒有回應,蘇花有點慌神,趕緊把碗遞給蘇芳,雙手用力把蘇母搬過來搖了搖“娘”,此刻的蘇母枕頭上一大片的汗漬,連身上的棉襖都已經潮濕,可絲毫不見回應,蘇花心咯噔一下,用手指探了探她的鼻孔,好半天有一絲絲喘氣的感覺,可好像又沒有,她已經顧不上穿鞋,跑到院子裏對着東院聲嘶力竭的喊道“爹,爹,您快回來,娘好像不行了”,呼啦啦從屋子裏10來口人,蘇老爹三步並兩步的顧不上走門,直接翻牆而過,王叔指着王忠良,“忠良,快跑,快去請丁大夫,快點孩他媽,你跟我去看看!”,又指了指自家的7個孩子“你們幾個小子好好在家獃著,別亂跑”。

這邊的蘇家,三姐弟已經嚇得哭成一團,只有蘇老爹和蘇花一邊抹着眼淚一邊給蘇母掐着人中,擦着汗,蘇母的眼珠轉了轉,半睜不睜,嘴裏好像說著什麼,可是卻什麼都聽不見,王嬸端來一碗糖水讓蘇老爹給蘇母喝點,可是水到嘴邊都順着嘴角流了出去,王嬸看了也摸了摸眼角的淚,嘴裏念叨“弟媳婦兒啊,你是不是還有啥不放心的啊,你和大嫂說”,蘇母用力掙扎了一下還是沒能使上力氣,王嬸好像懂了一樣,趕緊把三個孩子拽來,讓她們上炕去看看蘇母,“你是不是不放心她們啊”,蘇母好像一下子來了點精神抬了抬手,正好摸到了跪在旁邊哭的直哆嗦的楓丫頭,自己的眼淚也順着眼角束束的流了下來,她用嗓子眼嘀咕着“都成了沒媽的孩子,咋辦啊,都成了沒媽的孩子,咋辦啊”,說著手再也沒力氣抬起來半寸了,“王叔,大夫呢,咋還沒來”蘇花已經顧不得自己的態度喊道,王叔趕緊去院外看看,剛出屋迎面撞上了喘着粗氣的丁大夫和王忠良。

丁大夫讓大家把蘇母放平,用聽診器聽了聽,再翻了翻眼皮,喪氣的對蘇老爹說,還有啥話,讓孩子們快點說吧,她能聽得見……似乎聽到了宣判一樣,蘇老爹立刻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癱坐在炕上,更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王叔往炕邊拽了拽失神的蘇老爹,衣服呢,趁還有氣兒,穿上吧,蘇老爹聽罷,順從的下了地,在地下的木箱裏翻了翻拿出來一件褪了色的紅棉襖,和雙嶄新的棉布鞋……“這衣裳是她嫁過來的時候穿的,還說要等大花出嫁讓她穿走呢,咋就掉色了呢?”大花低聲的抽泣着,接過蘇老爹手裏的衣服,按照王嬸的話,給母親細細的擦了擦臉和手,她的手握到母親的手時,有點涼,還有點暖……就這麼和爹把衣服給蘇母穿戴完畢,她分不清,母親走了嗎,好像還有呼吸,就是不動了……陸續又來了幾個鄰居,母親被抬到了院外的席子上,楓丫頭不敢靠近,她不知道什麼是“死人”,只是覺得現在躺在地上的媽媽和剛才在炕上睡覺的媽媽不一樣,現在這個媽媽有點可怕……

一夜未眠,蘇花和蘇卿跪在院子裏幫着蘇母守靈,蘇芳和楓丫頭已經被王嬸帶回去睡覺了,隔壁村子的親戚也已經聞訊趕來,七嘴八舌的議論着,一個說“拉到西草甸子燒完直接揚了吧”,一個小聲說“還是連人帶席子偷着埋回原來的祖墳吧”還有人說“我看還是拉到西草甸子直接埋了,深點埋,省着再被挖出啦”,這個方案得到了在場人的認可,畢竟這種時刻,活人還是要好好活着,犯不着為了個死的再折騰出事兒來,只有蘇老爹一言不發,他不是不贊同,也不是贊同,他只是覺得“人跟了我一輩子,到頭來,就是一副席子了事,對不起人啊”

“葬禮”在第二天舉行,10餘人的隊伍,沒有紙錢,沒有嗩吶,沒有棺材,連幾個孩子的哭喊聲都被空曠的田地衝散到聽不太清,半天的時間所有的親戚都已經回家了,蘇老爹帶着4個孩子回到家,炕上的枕頭、被子還在,就是躺在上面那個善良的、苦命的女人已經不在了,按照習俗這些死人用過的東西都是應該扔掉的,也有人說,人都沒拉,還留着這些傷心的東西幹啥,但是對於破敗不堪的蘇家來說,這些東西都珍貴不已,怎麼可以隨便就扔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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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一片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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