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望着先生比起平日裏來似乎要精神些的背影,魏長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既然知道先生讓他讀書是為了他好,他自然會好好鑽研先生留下來的兩本書卷。書卷是平平無奇大小書局都能見着的儒家經典,卻是老秀才一直珍藏在架上,極少見他取來一頁一頁小心翻看的。
插好頭上那枚發簪,陳嬤嬤又掏出帕子擦了擦額角的細密汗珠,仔細疊好放歸原處,向已經瞧得着一個尖兒的大竹樓走去。幾位姑娘曾好心問她為何總是用這鑲了顆翠還掉了色的銀簪子,要不要從梳妝盒裏拿一件給她,她總是笑着搖搖頭。
鎮子不大,陳嬤嬤再怎麼著小半個時辰也就到了,見她臉色不太好的幾個伶俐女孩兒忙端過來杯凉好的茶水,雖是小口慢飲,一杯茶水片刻也就涓滴不剩,覺着好些了,便從椅上起身去小青樓後頭的灶房裏準備晚上的飯食。待她進了灶房,魏長磐早早去溪邊洗完摘乾淨菜蔬回來準備生火,她隨口誇兩句這孩子勤快便紅了臉,麵皮還是薄了點,窮苦人家的孩子摘菜不會太多,常留下些帶蟲眼兒缺口或是焉了的,就需要她動手,一整顆青菜往往只剩下個嫩得能掐出水來菜心,惹得魏長磐望着地上那一張張菜葉子心疼不已。
不過個把時辰,灶房裏的菜蔬就成了鍋盤碗盞里好看又好吃的菜肴,小蘭兒小梅兒兩個女孩兒忙着上菜,小竹兒小菊兒則擺好了餐具喚那四位麗人兒下樓用飯。鎮上百姓想着富貴人家還不是頓頓大魚大肉滿桌的光景,小青樓的飯食與這種想像大相逕庭,都是些當天才離了泥土的新鮮瓜菜,少油少鹽口味清淡的菜肴,只有一道鎮旁溪水裏獨有白石魚熬成的乳白魚湯,極其鮮美,算是桌上唯一的葷腥。
種類雖多,四位麗人兒對每道多只是淺嘗輒止,只是那岳姑娘大約是習武的緣故,多添了碗米飯仍是下筷如飛。待到放下空空如也碗筷,又有一聲難以自抑的飽嗝聲響起,惹得那剩下三位又是好一陣嬉戲調笑。
好不容易玩鬧罷了,清茶漱過口便上了樓,便輪到魏長磐幾個吃飯,臨上樓前白衣的崔姑娘叮囑了陳嬤嬤兩句,說這少年郎正是長身體的要緊時候,桌上該多道肉菜油葷。又瞥了眼正將本該是盛菜青花海碗上冒出來的米飯尖兒壓了又壓的少年郎,心裏暗笑這孩子胃口倒真是不小,一人都快抵得上她們四人飯量了。
像是踩在雲端的白衣崔姑娘最後一個上了小青樓二層,三位麗人兒等她已經有些時候。
“小山。”抱琵琶的顧姓姑娘滿面愁容“我們要一直呆在這鎮子裏嗎?”
“莫非顧眉聲顧大仙子還有什麼錦囊妙計沒說出來不成?”總是低頭看書的清冷女子此刻抬頭,語中帶刺:
“若是能在這鎮上就此安家落戶還好說,咱們身上的銀子足夠後半生花銷了,只是你真覺得我們這些女人能安安穩穩就在這鎮上老死?出城到這鎮上一路上的兇險不用我說,光是因為你引出來的禍事一隻手都數不過來!好不容易到這鎮上你又想出去找你那鄰州的心上人?你長得很美....那你就不要想得太美了。”岑姓麗人兒說罷又低頭看起手中書卷不再言語。
顧眉聲抱着琵琶紅了眼圈,水靈眼眸子裏霧氣像是要凝成水珠落下。
皺了皺那兩條但凡女子皆是艷羨不已的天生柳葉眉,崔小山止住了岑林晚欲言又止的勢頭,好言勸慰了幾句委屈不已的前者,待她破涕為笑時,沖捧劍端坐的那位使了眼色,後者便起身隨她下樓去了小青樓后。
還沒等出聲,已猜出崔小山大致意思的她態度堅決的搖搖頭,“絕無可能,我這點功夫拿出來文比尚可,若真是生死一線的搏殺我自保的機會都不大,小山你最好還是做好最壞的打算。”
那便是了。
崔小山蹲下身,痴痴望向生在小青樓旁的枯萎野花兒。
花有再開的那一天,
可人怎麼回到年少的時候呢?
岳青箐神情蕭索。
她們這些如浮萍般無依無靠的女子,大概就像那句詩里那樣:車馬各東西,離人如轉蓬。
一輩子也只能在浪潮里隨波逐流了罷。
可是她們不甘心啊,所以才有了這百千里的跋山涉水,到這鎮上小青樓安身,去求這個年代對於女子來說幾近奢望的自由。
亦或是到頭來把自己關在另一座樊籠里。
可岳青箐很想去走一走那座只在岑林晚書里見過的江湖,看一看那座女子也能快意恩仇的江湖,找一找那個能和自己相濡以沫一生的情郎,見一見那幾千幾萬里的大好河山,過一過自己沒過過的那種生活。
小青樓的門檻上坐着端着大海碗的少年郎,一面往嘴裏扒拉着碗裏頭的那座小山,一面睜大眼睛望着小鎮頭的那個方向,想着自己還沒能走過的出鎮山道,想着走出鎮外環繞青山之後的景象,自己才這個年紀,等到掙足了銀子,給家裏蓋上全鎮最氣派的的三進三出大瓦房,再安頓好了爹娘,就背上包袱去山外。
去山外幹什麼呢?
他望着鎮頭那棵東倒西歪的大槐樹,想起了以前看到的一卷書。
寫那本書的那個讀書人對一種人是這麼評價:
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
雖然這些人做的不一定是世人眼中正確的事情,但他們說了的話,一定會兌現;他們已經答應別人的事,一定誠心去辦;他們不惜自己的生命,一定回去解救危難中的別人。
這些人在書上被稱為遊俠兒。
遊俠兒所在的地方叫江湖。
他很想到那個叫江湖的地方去,走出這片生他養他伴他長大的青山綠水,去小鎮外面那座有塞外大漠孤煙,不盡長江滾滾來,亭台樓閣軒榭廊坊,草色青青柳色濃的天下,在些地方留下他的腳印,等到老了的時候,就能和圍在自己身邊的兒孫講一講自己當年走天下的故事,再吹一些無傷大雅的小牛皮。
少年郎笑顏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