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五十七 江風幾度
在喉頭微動的同時,那枚葯也順着咽喉往下被輸送進魏長磐的體內,除非將他整副肚腸都挖出來刷洗一遍,否則應有的效果必然已經在他體內發生作用。
“你可知你們剛剛做了什麼?”顯然憤怒到極點的阿五,目眥盡裂,面目猙獰像是要擇人而噬,“要整個割鹿台都給你們陪葬么?”
這是他追隨公子馬後以來第一次辜負公子的囑託,對這兩個割鹿台女子他已經抱有了極大的容忍和耐性,可她們竟猖獗到膽敢在自己的眼皮下忤逆公子的意願,而咫尺之遙的自己還來不及攔阻。
在服下那枚丸藥過後數個瞬剎魏長磐面上便泛起了淡淡的血色,宛若遊絲的呼吸慢慢有了力量,體內生機流逝的速度被延緩,他這條性命也姑且算是吊住了。
但鹿玖和沈懿都無暇去看顧,方才的舉動已然為她們樹了強敵。縱然是強弩之末的武二郎,可頃刻之間就能取其首級的人,只怕整個割鹿台都尋不出來。
要整個割鹿台都陪葬....沈懿不覺得這是玩笑的話。
飛鳥鳴啼,風吹樹梢,周遭的血腥氣粘稠如池沼,而眼前漢子渾身散發的殺機則比那些血氣更能令人窒息。
沈懿感到自己握住兵刃的掌心已經微微有些出汗,這是她出師殺人後絕無僅有的狀況。
在心中默念割鹿台刺客必修的口訣后她強迫自己的精神安定下來,心跳趨於平緩后她的雙手也重歸穩定。
大致知曉眼前漢子身份后,她並不認為利誘和威逼之流的手段會對此人起效,刀劍相向也未必有勝算,於是乎如何脫身就成了難題。
身為割鹿台刺客,殺人之後逃命的本事自然也絕不會比殺人術遜色,沈懿隻身一人時倚仗身法高妙未必沒有逃出生天的可能。可身為奇門陣術正統傳人的鹿玖不過修習了些強身健體延年益壽的法門,身手未必能比強悍些的青壯矯健多少。
數日臨行前她讓鹿玖貼身穿戴的鎖子甲對面尋常刀劍弓弩的襲殺確有奇效,面對阿五這般的武人時卻全然成了累贅。在以眼神示意鹿玖卸甲后沈懿調整了呼吸,以儘可能處變不驚的語調答道:“餵了他能夠抑制反噬的葯。”
“公子不需要活着的是個廢人。”
“廢人自然不會,不然本台的刺客一施展秘術就廢了武道,就算再多出十倍的刺客也無濟於事。”
沈懿言語懇切不似作偽,片刻過後行將暴起的阿五也將殺人之心收起大半,可面色也絕談不上多好:“可還有但是?”
“不出閣下所料。”沈懿答道:“保住他當下武道境界還有性命把握不小,但是魏長磐日後武道行走登樓註定難處不少....”
什麼難處不少,在沈懿看來說是寸步難行都不為過。被秘術強行拓開的竅穴和經脈在時效過後重新收縮阻塞,若是再想有些進境,難過先前百倍。面對阿五這樣的武人沈懿不敢說謊,可用稍加修飾說出來的言語,和實情有些出入,也在情理之中。
若是魏長磐已死就讓他入土為安,若是他還活着就幫着他拔高武道境界,這在阿五看來原本簡單得和端起碗吃飯撅起腚拉屎沒甚區別的事,現在卻落到了這般進退兩難的田地。
自己的養氣功夫果然火候還是不夠,思及此處時阿五心中難免有些懊喪。在現在的江湖中他自認絕不是囂張跋扈的人,可年輕時脾性屬實不算多好,一怒之下做的恃武犯禁之事只怕是一雙手都數不過來,相隨公子左右後收斂許多,已經有許多年未曾動過怒氣,卻不曾想面對這兩個割鹿台女子時如此失態。
鹿玖感受着五指所佩戴鐵指環的溫度和嵌入血肉模糊傷口的痛感,對於這種持續不斷的鈍痛她已經有些麻木,對最是考究於精微處見持久的奇門陣術而言這絕非好事,所以在那個漢子看不見的地方她在重整絲線的同時活動五指,任憑鑽心的痛楚令她面孔微微扭曲。
“公子對割鹿台刺客北上一事有些敬重,並不能成為你們肆意妄為的護身符。”沉吟半晌后阿五收斂了所有的殺機,“算是我毀了那枚葯的補償。”
今日之事若是放在十五年前....不,哪怕是十年之前,不光是這兩個割鹿台女子刺客,即便他不能將那個隱匿於徽州群山間的殺手門派連根拔起,也絕不會放過目力所及之處的任何一個刺客。可稍加思忖后他又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他所要做的事公子絕不願看到的,既然公子不願意看,他也自然不會肆意妄為引得公子雷霆震怒。
三伏過後亦有秋如虎,是江南數州百姓間流傳的說法,大抵說的是三伏酷暑過後入秋也有如斑斕猛虎一樣的朱夏。大堯江南稻穀能熟兩季,入秋後不久正是割稻的時候,可臨近的莊戶人家遙遙看得客棧附近的火光衝天殺聲陣陣,早已被嚇得肝膽欲裂門閘緊鎖,哪裏還敢下地務農。
被天上掛着的那輪秋日終還是毒辣起來,鹿玖面色卻是白如宣紙,汗珠如豆自瓊鼻滾落,色如遠山青黛的眉頭卻還是緊鎖的,在她膝頭旁那個年輕人的眉頭同樣也是緊鎖的,不時抽動的面頰和隱隱浮現的猙獰表明即便是在昏厥中他也同樣承受着極大的痛苦。
阿五最後還是比她們二人先一步離去,在進一步獲悉魏長磐多半性命無虞但武道進境希望渺茫后,他還是沒有向沈懿和鹿玖二人出手,只是在臨走前對二人說了這樣的話:
“雖說沒能親手殺死武二郎,可公子還是認可他一路而來的所作所為,所以我會來到這裏,幫忙救下他的性命,試圖拔高他日後的武道成就。”他帶着些嘲諷繼續說道,“公子所允諾的事還有,日後這個年輕人要向割鹿台與松峰山尋仇,公子不會有絲毫的插手。”
說完這些以後他就走了,至於這兩個割鹿台女子聽完以後是殺還是救,他都已不屑一顧。
“救起他以後,有朝一日他還是會向松峰山和我們割鹿台的人刀劍相向。”沈懿在她背後嗟嘆,“松峰山的人死絕又有何妨,可他和他身旁的那些棲山縣張家還有煙雨樓的餘孽,都不會放過你和沈姨身邊的每一個人,明知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結局,還是要救他么?”
鹿玖對沈懿的話置若罔聞,除了看顧魏長磐以外她所做為數不多的事就是動動手指,用那幾枚鐵指環上還連接所剩無幾的絲線來斬落那些被血腥和屍首吸引來嗡嗡作響的蟲豸,而後就是痴痴望向遠方天際雁陣翱翔,自北向南掠過千山萬水。
....
“人還活着,只是用秘術透支了潛力,就算能保住當下的武道境界,日後的武道前程拔高也難於登天。”
水榭內宿醉的公子慵懶地半倚在錦塌上,如玉山將崩,近旁的紅泥小火爐墩煨着兼有醒酒和固本培元功效的湯藥,午後白日雖還在高處,可江畔風急時也鼓動得素色紗幔幾乎吹拂到公子的面上,水榭內僅有阿五與公子襄二人,於是乎也只得有前者起身將紗幔束緊在水榭樑柱。
“廢了武道前程,就算他棲山縣張家是罕見內外兼修的沙場武術,可武道登樓素來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再過兩年,就算他原本已經邁過了四層樓的門檻,也穩不住這境界多久。”拴緊最後一簾紗幔后他開口道,“江湖新人換舊人再常見不過,數州之地,總能找出擔當大任的年輕人。”
“已經來不及了。”聞着紅泥小火爐上墩着的湯藥味道公子襄酒意似乎也消減了幾分,“看看這個。”
說罷他隨手將身旁團成小團的細娟向阿五投擲過去,只是由於準頭堪憂也氣力不濟在半空就要墜落,卻被後者以燕子抄水的姿態抄入掌中。
“公子所言甚是,是阿五無能,沒能完成公子的囑託。”細細閱罷那細娟上的文字后阿五半跪於地,頷首低眉,“還請公子責罰!”
“罰你去車上搬兩罈子酒過來再把這墩葯的爐子搬遠些。”公子襄捏着鼻子苦笑,“這藥味熏得你家公子頭也大了。”
“這葯是醫公子胸疾的,酒是傷公子身的,請恕阿五難以從命!”
“分明在江湖裏也是能算是宗師的人了,整日跟在個病秧子身旁絮絮叨叨得像府里的阿婆。”半倚着錦塌的公子襄揮手,“扶我起來。”
阿五小心翼翼地攙他起來,一同望向波光粼粼的滔滔江水滾滾東流。
“千年以降,這裏的白浪翻湧間,不知淘盡了多少英雄豪傑。”公子襄言語悵然若失,“不知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在這裏再度江風。”
這些年他北上南下西去東回,已經做了許多許多,若是還無濟於事....
可青山依舊在,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