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Chapter 73.少年懷想
他站在長着嫩葉的櫻花樹下,對面是塗抹着游雲的明亮玻璃。
太陽在雲中穿梭,街道則剛被雨水洗刷。彷彿連陽光也帶着濕意,帶着一種透明感。
他將雙手插-進口袋,栗發的少年站在街角,他常常帶着一種溫和的笑。那種不經意的笑卻成為了他一直以來的標誌,是氣質的象徵。這甚至讓偶然經過他的幾個女高中生,也不自覺的回頭多看兩眼。
但他卻注視着對面的那塊玻璃,玻璃內側,一個長發女孩的小半張側臉很快就映入了他的眼帘。
每次看到她,他都會不自覺的將嘴角上揚一分,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失去了那種上揚嘴角的權利。
他深吸一口氣,在將視線轉向身後那條長長的街道時,西斜的太陽正掙扎着將橙色的光傾瀉於此。
他想起他們初次見面的那一天,他和姐姐以及裕太也是在這樣的夕暮時分走過這樣一條街道。還有松本家一位值得敬佩的哥哥,那時大家談論的內容早已記不清,只記得那天所有人都心情不錯,因為松本阿姨準備了一盒點心等着他們。
可進門之後,一個陌生的哭聲卻傳入了他的耳朵。餐廳里有個自己不認識小姑娘,她抽泣的模樣和裕太哭泣的樣子很是相似,那時只覺得這個小女孩哭得太傷心,傷心得彷彿就要碎掉,然後融化在空氣里一般。所以擔心着她的自己不免上前安慰,只是她在看到自己時卻忽然便停止哭泣的舉動,反倒讓那時的自己感到吃驚。
這個開始相當有趣,之後他們經歷了漫長的小學與中學。也許直到那次煙火祭,他在擁擠的人群中找到穿着淡藍色浴衣的少女,煙花從她身後騰空而起時,他隱隱覺察到了一點奇特的感情。
但細細想來,那不過是一顆被無意播下的種子。進入中學的他們似乎離得更近了,他可以坐在她後面,看着她上課翻動課本的模樣;有時是為一道試題困擾到無奈的樣子,有時則是為相片露出的欣喜笑容。
理所當然一般,他進入了網球社,而她則是攝影部。也許是一點小小的牽挂,他始終希望站在距她不遠的地方,才會在網球部之外,還貪心地報上了攝影部。她痴迷於攝影,痴迷於將那些不易察覺的美麗世界收入自己的寶盒。那裏有着讓人心生震撼的東西,也有着平靜卻不平凡的東西。
不二周助一直都在陽光中行走,而那時的花田蜜也一樣。即便性格顯得安靜,卻總在某時迸發出讓他都感到吃驚地認真與堅強。
也因為這樣,她才會賭氣登上去往鎌倉的電車。
那時的自己也正被六月的梅雨攪得心生躁然,裕太倔強地性格使他們的兄弟關係走入了一種異常煎熬的狀態。而她則因為他那一點也不坦誠的態度,終於出格地登上了一班與家相反的電車。
所以他也陪她上了這輛電車,他們的結在蔚藍而廣闊的大海前化為虛有。也是因為那件事,他忽然覺得自己很佩服她,除此之外,他也喜歡上他們在一起的感覺。
但不久,他便想起了由美子姐姐和宏哥哥的分別。那時的他雖然朦朦朧朧,但卻也從此知道,關係再好的人原來有一天也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不得不打破約定,不得不互相轉身,然後揮手告別。
但他不希望自己和花田蜜會有這樣的結局,才會在太陽落入城市腳下時,與她提起那個約定。
她沉默着看向自己,他們之間有很多故事,明明也可以微笑着互相對視,她卻總在這個約定被提及時變得沉默不語。
她心中有些不平常的東西,那是連他都無法觸及的。
所以在她遭遇意外后,他們便開始了漫長的分別。
也許這四年隱忍的痛苦,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會明白。他對花田蜜的習慣,在某天被打破。身邊忽然缺少這個人的感覺,就像是飽滿的生活被忽然挖空一角。她不知所蹤,而自己則行屍走肉。
即便依然能同周圍的同學打成一片,但日落時分,他總會對着窗外的夕陽發獃,想起那天他們互相貼在桌面上,空蕩蕩的教室只有兩個人約定的聲音。
他害怕她會一蹶不振,將攝影當作生命的花田蜜,在不得不將這個夢想拋棄的時候,究竟會不會迷失自己?他每一天都在思考。
所以才會主動發去短訊,才寄去他們的相片,才會在與四天寶寺的練習賽中抬頭望向玻璃窗。他想一遍遍暗示她,想要告訴她自己沒有轉身,沒有忘記約定。他的感情沒有變,沒有因為她最恐懼的時間而消失。
在她回歸東京前,他曾為了鼓勵這個女孩兒而站在她家門前。
他們之間隔着一層白紗,他堅定地望着她,就像是在仰望自己未來的幸福一樣。不知為何,愛情在他面前所呈現出的並非那種輕鬆愉快的模樣,很多時候,她的憂鬱與不幸,讓他感到的是一種深沉與不安。
因此他才會那樣執着,執着於她的歸來,執着於她的人生。雨過天晴,他時隔四年後在畫室中看到她的時候,內心的激動不比掉落畫筆的她來得少。她哭泣着站在忽暗忽明的陽光中,一遍遍地詢問自己「重不重」。
四年的積澱與忍耐早已讓他嘗靖沉重」的滋味,肩上的重量又能如何?
所以他也跟着一遍遍回答「不重」。
……
抬頭的時候,夜色已經降臨。關於從前,在他們重歸於好后,他總會時時想起。現在也是,他站在咖啡廳外,等待着花田蜜與千歲的談話結束。
直到天色幾乎全黑,他們才從裏面出來。他從千歲手裏接過了這個女孩,她卻反常地希望自己能陪她去一個地方。
心裏早已隱隱感覺到什麼,直到她詢問自己去與不去時,他才確定那個目的地的真相。他在花田蜜所就讀的武藏野美術大學,曾經遇到過幸村兩次。
他似乎對蜜的事情了如指掌,而自己,則總會一遍又一遍地猜測他們的關係。
當他們將公寓門打開,當那些畫著蜜肖像的紙張映入眼帘時,他才忽然覺得心裏流出淡淡的焦慮,甚至是嫉妒。
那四年對他與花田蜜來說,只不過是空白,而這四年,幸村卻替代了他甚至超越了他,在默默站在蜜身邊的同時,他也細心描摹着自己的感情。
耳邊,女孩兒說想要留下。她說自己需要一晚來與過去告別,而這場深沉的告別,對自己則是一種煎熬。
他當然相信她,相信她鄭重其事地對自己說會「忠誠」。他只是有些恨,那四年對他而言有一種深刻的無力感,是伸手主動去塗抹也沒法改變的一段時光。
那夜,他在床前輾轉反側,卻總也無法入眠。直到他聽見鳥兒的叫聲,才草草從床上起來。
她還坐在那間空蕩蕩的公寓,而自己則冒着清晨的涼意急急趕去。
登上二樓,站在門前的自己竟沒來由的一陣心虛。曾經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他都自信滿滿,從不曾感受過失敗。但在漫長的人生經歷中,他在漸漸品嘗失敗的滋味時,也開始對危機有了預測。
而現在,他則不自覺的擔心起來,當朝陽終於冒過屋頂從身後射-來時,他終於下定決心般地擰開了門把。
蜜坐在地上轉過身面向自己的笑容也許也曾想到過,但他從沒想過她竟笑得如此燦爛。再與她共同度過的那麼多時光中,也許這個的笑容是最誇張的。
她雖然總是猶豫,但決定以後卻總是那麼堅定。他知道她做出了最終選擇,知道她前一晚已經將幸村丟棄,並與過去好好做了告別。
所以當她躲在自己懷裏,帶着羞澀笑着說自己再也逃不掉的時候,他也終於不自覺的微笑起來:
“嗯,這也是我要說的話……”他低下了頭,“所以回去吧,蜜醬。”
“嗯。”
當女孩兒淡淡點頭時,他明白那個年少時無意播下的種子,在這一天終於開出了鮮艷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