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Chapter 71.光的未來
「有一個想要去的地方。」
說出這句話后,身邊的不二輕頓了一秒。初夏的夜晚,六月的雨水已經漸漸止住,墨黑的蒼穹之下,蟬躲樹葉下,振動羽翼時不見酷暑的嘶吼反倒有些濕潤的氣息。
也許是小心翼翼的態度,畢竟那關係到已經準備遠飛巴黎的少年。而他則捕捉到了那一點微弱的猶豫,看到低垂的眼帘時,他便扭過頭,這讓愈發窘迫。沒有看他,只是將視線落向前方:
“可以嗎?”已經是拿出十二分的勇氣,才會用一種不容反駁的態度問道。
“當然。”他的語言中竟然有一點微妙的笑意,但不是真正的笑,大概是的緊張讓他不得不用一個笑來矇混過關。也許或多或少,他已經摸到了一點不尋常的東西,同樣是他所害怕的東西。
們和好后的某個夜裏,們曾坐着電梯去過一座高層的樓頂。
風高處總會肆虐起來,將的長發吹得呼呼亂飛時,他則站距離不遠的地方。望着東京遙遠的城市景色,光明、黑暗、繁華、寂寞,一切盡收眼底,他卻說自己有些害怕。
總是站矮處面對與自己齊平的事物,看似波瀾不驚,其實每一個大風的夜晚都寂寞得像是一隻野貓。自己丟失了一樣重要的東西,明明知道她哪裏又不敢打草驚蛇,想要去伸手抓住她,卻還是不得不忍耐着將手縮回。害怕她漸漸忘記自己,害怕她愈來愈長的時間路上遇見愈來愈美的東西,即便本身憂愁的像是一朵深夜的百合,卻總會遭遇夜鶯的示好。他害怕百合會愛上夜鶯,更害怕自己從此再也見不到那朵百合。
所以他窗台上的仙掌這四年內越來越多,伸手去觸摸那些或硬或軟的刺兒時,他總會想起那朵百合,並且懷疑自己還是否能見到她。
而現,坐輪椅上,即便百合落掉了一片花瓣,視線里卻依然閃着柔美的光。望着熟悉的東京,望着他,這讓他感到充實,也讓他這多年來的懷疑被打消。
他本不是個缺少信心的,甚至女生中頗受歡迎,但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這有一個優點和一個缺點,他能時刻都把握夢想卻不能得到它時感到比常更落寞的心情。所以他這四年內總懷有這種落寞的心態,明明知道想要什麼,即便好不容易去認真面對,卻還是不得不面對得不到時的落寞。
——對於一個被冠以「天才」光壞的而言,心變幻與命運交疊的無奈才是最失落的。
未曾想過不二周助四年中會有如此心思,那時的只不過坐輪椅上,那帶着輪子的椅子則被置於一片空中廣場上。報以一種驚訝以及感動的視線,以高矗的紅色東京塔為背景的這個男子則顯得愈加寂寞。那種神情是從不曾見識過的,四年對他而言的煎熬,也許不比少一分。
而們,則活互相折磨中。
現,的手臂繞過他的手臂,踟躕着前行的路上又想起了那次天台會話。他害怕百合會愛上夜鶯,害怕四年內會接受其他的示好。這讓對與幸村的糾葛不敢多提一字,也讓現的們陷入沉默。
生出了折返的想法,那個公寓裏的神秘禮物讓緊張得心跳加速的同時,卻也讓害怕得無以復加。這樣矛盾的心理讓於目的地近咫尺時停下了腳步。
他也不得不停下腳步,正奇怪的舉動,卻昏暗的路燈下抬起了臉。眼睛對向他,空無一的街上,初夏的風讓身邊的樹葉沙沙直響。
“很矛盾,不二。”大方說道,“不知道應該繼續往前走還是返回們的家。”
“……”他不說話,望着的表情是他一貫的微笑。
“繼續走的話,害怕會不高興;但打道回府的話,害怕自己會欺騙。”
但的話說完時,他卻輕輕笑出了聲:
“從前的好像從來不會對說這種話。”他突然回答道,風將他栗色的頭髮吹起,攪拌着殘留空中的晚櫻花瓣,讓着迷。“從前的一定會把矛盾永遠放心裏,然後隨便找個借口折返回家。”
“……是么?”這回輪到,奇怪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嗯。”他看向,然後挺肯定地點了下頭。“這代表們的關係又進了一步呢。”
“……”竟然因為他的這句話而不自覺地紅起臉來。
“至少願意把的難受拿出來給一起分擔。”他的聲音柔了下來,當看到他淺藍色的瞳孔被蒙上路燈的淺黃時,心裏那種不確定似乎漸漸被瓦解。
所以朝他眯了眯眼睛,也許心裏很信任他,所以才會願意去依靠他,才會將自己的事情交予他承擔一半。就像們重逢的那天,初霽的天光下問他「重不重」,只是想要他替接管一部分重量,讓不必總被這樣或那樣的事情壓得透不過氣。
“那麼不二,不管會不會生氣,都要陪去那個地方。”聲音堅定了一層,是比之前更加任性地態度,但面前的少年卻表現得相當樂意。嘴角上揚的弧度加深,他握着的手,帶着向之前的方向繼續走下去。
們一座公寓樓停下,向保安簡單交代了自己的情況后,便走了進去。他們的交談中知道了這個地方的真相,手中的鑰匙還會丁玲作響,他的表情依然是之前的模樣,但卻比來時顯得更為沉默。
心中的不自是可想而知的,不能夠去強迫他快樂地接受幸村生命軌跡中不可磨滅的痕迹,但卻依然想讓他知道,知道這四年的生活是如何度過,是如何一步步走上漸遠的那條路卻最終回頭向他走來。
慢慢爬上樓梯,幸而他的公寓就二樓。
曾來過一次,是為了那張被他彷彿塗上命定悲劇的畫像。到頭來,他卻並沒將那張畫送給,甚至連完成的模樣都未曾見過。
氣喘吁吁地扶着不二,走廊的盡頭,看到了那間曾經登過門的公寓。掏出鑰匙,將鎖孔旋開的時候,保險鎖發出了一聲清脆的「啪嗒」聲。心跳不自覺地開始加速,能感覺身邊的不二也是一樣。們都好奇他的禮物,但相比帶着一絲期待的心情,相信不二更多的則是抵觸。
門內黑暗一片,藉著走廊的燈只能隱約感覺裏面空蕩蕩的早就沒有居住的氣息。彷彿是紙頁翻動的聲音隨着風不絕於耳,這讓愈加好奇禮物的真相。
不二朝一邊的牆壁伸手摸索了一下,不一會兒,隨着開關撥響的聲音,客廳也映入眼帘。身後的大門自然閉合,出現們面前的則是一副令屏息的場景。
空曠的客廳,許許多多的畫被錯落有致地擺放中央。有鉛筆速寫,有細緻的素描,也有上了色的油畫和水彩。而正中的那幅則被擺了那隻熟悉的紅色沙發上,是穿着白色連衣裙躺沙發上成為他模特的畫。面前這幅是完成稿,柔黃的牆面與深紅的沙發以及反光的粉紅裙角,一切都平靜的注視中顯得統一而融合。
向著那群作品靠近,甚至連身邊的不二都沒來得及顧及。那各種各樣的畫中,或大或小的物都有着相似的臉龐,這才發現每一張畫的主角都是。的心臟因為吃驚而急速跳動着,不記得自己曾經拜託過他成為他的模特,或者被他要求提供照片之類,那麼這些畫……
沒來得及想清楚,視線中那或高或低,或深或淺的畫便勾起了一個個記憶。落款上清楚標明了繪畫時間,吃驚於他的細心,卻忽然想起他似乎與做過這樣一個約定:
「為了了解彼此的生活,要隨時隨地用手機交換照片。」
心中陡然一驚,仔細辨別了每一張畫,才發現最早的那張正是們淀川河看煙火時的場景,毫不察覺地仰望着天空,與他曾經站電車站給看的手機上的那張偷拍照片如出一轍。
原來他一直都懷抱着這樣偉大而浪漫的想法,如果是旁觀者的話,一定會唏噓於這樣的感情。但真實的世界,畫裏那唯一的女孩兒卻拋棄了畫者,與另一個男結下了生的約定。
所以孤獨的畫者選擇遠走高飛,尋找夢想的同時也遠離了那個女孩。
大概是想給留下更為廣闊的空間,然後用自己的離去來成就這樣的空間。
只是多少還有些不甘心,才會一切成為既成事實時,無傷大雅的把自己的努力與付出拿出來,就好像是煙火想要最後一次燦爛,他也用這些畫向展示了最後的輝煌。
心裏不免震撼,隨之而來的則是淡淡悲哀。
目光定格那張最後的油畫上,想起自己躺沙發上的時候,太陽沿着既定的軌跡划向西邊。雨水敲打窗欞,花壇里沾着水珠的紫陽,以及他親吻時嘴唇的溫度……
也許當著不二的面去想起這些顯得有些不忠,但那都是他替刻下的印記,是想要努力掩藏也無法做到的生印記,正是如此,才會一遍又一遍地去想起它們。
而一邊的不二則彷彿也得了失語症,他的笑容這些畫前消失了,但也並非生氣。他臉上流露更多的是愧疚,以及一種淡淡的嫉妒。
四年時間,幸村替代了他,甚至超越了他的存,這讓他甚至萌生一種焦灼的感受。但他是天才,他也是一個極有城府的,他沒有表現出來,只是站身邊詢問:
“蜜醬,準備怎樣處理它們?”
的視線無法轉向他,的眼裏有些濕潤,但不希望被他看到,即便只是純粹的感動,即便這中間並未帶有多少喜歡的心思,但不得不承認,自己靈魂的一部分,已經隨着他的離開而消失。那一部分不屬於不二,不屬於任何,只屬於他。將那一部分送給了遠去巴黎的幸村,這一點,直到看到這些畫時才被發現。
有些心情,已經不可能回來,已經融進了這些畫中,已經隨着他飛去遠方。
“想要徹底地看一看這些畫。”面對不二的問題,低聲說道。
“……”他沒有說話,依然注視着。
“今晚之後,不會再去看它們。”接上前言,繼續說道,“今晚以後,會看向前看。”
“……”這一次他是驚訝。
“不二,會遵守們的約定,”終於將眼睛對向身邊的少年,他的視線里也滿是複雜,“不對彼此轉身,會手牽手走下去……所以…一定會對忠誠的。”想必他一定猜到了和幸村曾經的關係,至少他對的情愫隨着這些畫已經展現得淋漓盡致。
幸村的話,現只是活夢裏的,甚至連夢,也不能全部交給這個。他是一個階段,自己真正的歸宿是身邊的男子,是選擇了他。
不二因為的話而顯得略有吃驚,但緊接而來的則是感動。明明看到他顫動了一下的眉心,他站對面望着,面對好像花了全部勇氣說出的類似告白的話,終於點了點頭。
“今晚會留下。”淡黃色的頂燈從天花板傾瀉而下,照得他的頭頂一片輝煌,想的一定也是。
他似乎明白了什麼,的話,只是想用一晚時間來作告別罷了。
所以不久之後,他選擇從那座公寓離開,讓一個靜靜留那裏,留這空蕩蕩的客廳去一幅一幅欣賞、摩挲那些畫著自己模樣的畫紙。
※
幾乎畫前坐了整整一夜,當太陽升起時,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用一個通宵的時間仔細看完了他的所有畫,十分鄭重地同他做了告別,也十分努力地同從前的記憶做了告別。
所以當身後的房門被打開,初生的太陽從門的縫隙中鑽入門內時,扭過了頭。太陽的左眼留下了一條明亮的光線,栗發的男子站門前,逆光的臉上帶着一絲微笑時,也終於回以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完全沒有通宵的疲憊,就像孩子一般的單純笑容。
伸手拉過他的手臂,當重心不穩地站起來時,第一次主動環住了這個的脖子。他輕聲笑過的聲音耳邊響起,的動作已經擊碎了他的擔憂,甚至將的決定好好告訴給他。鼻尖是這個身上青草一般的香味,與過去的告別完結時,才發現自己是多麼期待他將房門打開的那一刻,才知道從年少至此,自己是多麼多麼的喜歡這個,多麼多麼為他所折服。所以現,撲他懷裏,面前是清晨清冽的太陽,嘴唇埋他的肩頭,低聲說:
“吶不二,從此以後真的逃不掉了。”
他輕笑了一聲,而環着他的手臂則又緊了一點:
“因為已經…下定決心了。”聲音略微輕了一點,卻被他本就環住後背的手臂摩挲了一下:
“嗯,這也是要說的話……”他低下頭,的後頸明明可以感覺到他鼻息的溫熱。
“所以回去吧,蜜醬。”
“嗯。”
眼前的景物,彷彿金子般融進了閃爍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