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Chapter 69.陽光之下
游雲在那個瞬間避開了太陽,金色的光將他褐色的褲腿也染成了淺淡的黃。格子的襯衫外,深色的外套只有一個袖口沾上了陽光的色澤。
那是我思念了四年的人,在無數個夕暮降臨時會想起他,會想起我們的故事,以及我們的約定。
而他現在正看着我,逆光的瞳孔里,藍色的碎光依然像四年前,帶着令人着迷的力量,彷彿是洗鍊過的安靜天空或是平靜的清晨海面。
我則掉下了一支筆,以那些金黃的向日葵為背景,彷彿自己也是這靜止畫面里的一個景物。面對他的到來,我感到驚心動魄又好似預料之中。
「必然會有這麼一天,他站在距離我不遠的位置,我們在四年之後互相打量,然後用陌生卻又熟悉的目光審視對方、懷戀對方。」
畫筆跌落地上的聲音在這完全靜謐的空間裏顯得有些突兀,而我白色的裙子上,逃逸出的金色顏料則閃着誘人的光。
“蜜醬……”他站在門口,在濕潤的陽光下,白色的門邊,這個已經沉穩太多的男子卻用一種彷彿年少時才會有的口吻喊出我的名字。是一種讓我百感交集的體驗,甚至讓我有衝動要流下眼淚。
“……”我抿着唇,肩膀微弱的顫抖着。已經不是四年前的短髮,已經不是四年前的健康,已經沒有那隻隨行的相機。現在只有長至腰際的頭髮,只有虛弱的雙腿,以及一支沾着油彩的筆。
那麼這樣的我,還是你心中的「花田蜜」么?
我知道自己的眼睛一定已經紅得不像樣,但我依然那樣望着他,不說話,也…說不出話。
而他也彷彿從那個名字后也得了失語症,他凝視着那樣的我,他的眉心漸漸從平坦漸漸蹙和。我明白他在想什麼,也許這些年他一邊猜一邊走,而眼前,無論他猜對與否,答案都已經揭曉。
眼淚順着臉頰滑落,太陽又一次躲入了雲層。我則趁着這個瞬間低下了頭,順勢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因為眼淚已經停不下來,原本準備堅強出現在他面前的自己,那樣遜的模樣實在是無法見人。雖然想要乾脆地丟掉這層關係,但在他面前卻又沒法那樣瀟洒。
門被輕輕闔上,他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當指尖被一雙溫暖的手所握緊時,他將我的手從眼前撥開。我閉着眼睛,雙手甚至因為緊張而緊緊攥着——在他的掌心攥着。
我緊張,就像從前那樣,害怕陌生,即便他是記憶里熟悉無比的那個人,我也害怕,因為這種重逢的感覺讓我感到恐懼。
他什麼也沒說,他就那樣安靜地等着,等着我張開雙眼。但我不敢去看他,不敢去面對那樣的他,可是另一個自己又在叫囂着要勇敢,要去面對這件事情。
所以我咬緊嘴唇,手背上的溫暖卻讓我感到有些刺刺然。光明由少至多,當他的模樣慢慢清晰時,眼裏的淚水又一次沒來由地淌下。
是面對面,無從遁形的一次會面,他緊緊拉着我的手,即便知道我的腿腳已經不可能讓我從他面前逃走,但他依然那麼死死地拉着我,彷彿要逼我做出什麼決定一樣。
但我說不出話,再次淌下眼淚的樣子似乎已經宣告了什麼。所以他再也看不下去,急速靠近了我。他伸出修長的手臂圈起了我的肩膀。長長的頭髮被他從脖子的位置截斷,我僵硬地站在那裏,卻能聞到他身上有一種淡淡的青草香味,就像被雨水洗滌過的那些葉子的味道。
即便那樣倔強,即便說了一千遍一萬遍想要與這個人斷絕關係,因為害怕,因為已經回不去,卻還是在他出現時無法控制。眼淚成為了我的代名詞,我站在窗戶邊,被他圈住肩膀的樣子被重又離開雲層的太陽投入金色的光芒。
也許還是離不開,在他彷彿已經用行動接納我的時候,我便體會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然。連僵硬地身體也漸漸恢復自然,脖子慢慢靠上了他寬闊的肩膀。我知道那時的我在他肩上一定很重很重,一定要比正常人重太多。
所以哭夠了的我在不久之後,終於打破了彷彿已經保持了四年的沉默:
“不二…重不重?”聲音有一點點沙啞,不知道還是不是他記憶里我的聲音。
“……不重。”他遲疑了一秒,我的腳根本使不上力,現在的自己甚至只能以他為倚靠,甚至要將自己的所有重量都壓在那個肩膀上。而他卻在我問完那個問題后,十分肯定地回答道。
“真的么?”就像是在確認一般,就像是在問他要不要後悔一樣。
“真的。”這一次,他甚至連猶豫都沒有了,“沒有我們的「約定」重。”他說得平靜,但我的心,卻在那兩個出現時被完全攪亂。就像是被戳到了什麼傷口,一瞬間便疼痛起來。
我終於伸手拉住了他背後的衣服,用一種隱忍的方式痛哭起來。
也許這是我等了很久的答案,也許為了這個答案,我在心中摧殘過自己無數遍。
是啊,可以的話,我從來都不準備離開這個人,如果可以的話,我是多麼多麼希望能和這個人在夕陽下面對面看着對方,如果可以的話,我真的很想坐在畫板前,描摹他的顏色,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和這個人去製造更多的回憶。
我離不開這個人,他就像是我的一個「劫」。
記憶的泛濫被收起,我們就這樣靜靜地站在一起,一言不發。之間沒有再多的解釋,心照不宣一般,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樣。從前的那些自怨自艾在這一刻都收斂,他的想法我能讀懂,而我的懦弱也能被他簡單覆蓋。
我們就這樣依靠着,用耳朵去傾聽彼此的心跳,用鼻子去嗅出對方的思念。極長的空白對我們而言卻並不單調,也許這便是我與他的默契,那種從小到大培養起來的默契。
側過頭,當陽光刺到我的雙眼時,我終於微微眯了下瞳孔。結着水珠的玻璃外,色澤深綠的榆樹下,鳶藍色的頭髮躲入了陰影。
在我找到他之前,他便不知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