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Chapter 58.陰鬱天空
身後似乎是風走過街道的聲音,灰濛的天空始終都沒有蛻變為我所期的色彩。
就像是我的心。
但毛衣摩挲着椅背的聲響還是因為那兩個字而不經意出現,連手上的信紙都還沒來得及收起來。那個聲音出現得太過突然,當落入耳膜的時候,我便已經因為驚詫而碰動了身邊的一隻茶杯。身後輕薄的窗帘所遮蔽的窗檯縫隙,時有陰冷的空氣滲入,但現在的我卻因為加速的心臟而在背後徒增出一層細密的汗。
聲音來自於門前,他叩擊的聲響已經停下,我坐在房內卻像是受驚的兔子一般,動也不敢動一下。甚至不敢確信那是不是真的來自於他,那個讓我思念了許多年的人。
“你…在吧?”
“……”即便不轉過身,我也知道身後輕薄的白紗根本擋不住我的背影。但就算現在的自己漏洞百出,我也不願意出聲去回答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也許已經不是什麼切斷約定的想法,現在的自己不過是一味地想要避開他,如此而已。
“你還在…躲着我么?”
“……”回應他的還是無言,我背對着屋外,他的每一句話卻都像是細細的針,會扎在心上,會讓我覺得酸疼。
他似乎在耐心等待我的回答,又似乎在組織自己的語言。這乾澀的深秋,連少年慣常圓潤的聲音也變得生澀起來。
我們之間空出了一陣沉默,他極輕微的嘆息隨着風聲飄入玻璃,扣動了我的心:
“……你要…來東京么?”是一個直白的邀請,在詢問我意見的同時,也表明了他的期待。而那時的我卻將手中父親的遺信攥得更緊了,緊緊抿住嘴唇。我知道心裏那種酸楚到疼痛的感覺,正在慢慢膨脹。
他站在圍欄外,恐怕望着我背影的視線從未移開過。
我能想像那雙眼睛,那雙在一年前還與我在四天寶寺校園巧合重逢的水藍色瞳孔,彷彿孕育着整片天空的眼睛,卻在遭遇夕陽的時候會蒙上令人動容的溫柔氣質。讓人神往,讓人不得不深陷其中。
我一直都思念着這雙眼睛,在深夜想起他的時候,最先想起的都是這雙浸潤着柔和氣息的蔚藍色瞳孔。而我,又無時無刻不害怕着這雙眼睛。
我害怕只要與他對視,自己便會無法堅持,害怕自己真的要奮不顧身地跑到他面前,然後被那雙眼睛用一種驚詫的表情所傷害。
熱愛美的我,也許繼承了父親那自傲的壞習慣。與其在被看到醜態后拋棄,不如始終都留給對方一個漂亮的回憶。
——其實那根本就是自卑的借口。
窗外忽然傳來了一個輕微的敲擊聲,像是他將手放上門板的聲音,而他自己則在那之後似乎也低下了頭。聲音不再是自由得彷彿乘着清風,彷彿來自更下面的位置,埋進了寒冷,綴在許多個日夜的期盼中,被光陰試圖摩擦殆盡,卻還是因為他的固執而逃過磨滅:
“蜜,我從沒放棄那個約定。”他的聲音已經不再帶着期望、帶着那種渲染溫馨的調子,“我…還在等你轉身。”
………………
…………
……
也許在這之前,我還懷疑他坐着東京的電車千里迢迢趕來大阪,勸我回去會時究竟帶着多少自己的意願,甚至會懷疑那是不是松本姑父的希望,懷疑他是不是因為出於什麼其他原因而選擇在四年後站在門外,然後對我說出這些話。
但一切並非如此,當他將「轉身」二字說出時,我感覺到那字眼帶着如何沉重的分量,重得我不得不伸手捂住自己的雙唇,不得不彎下腰,強忍住嗚咽的聲音。
連父親的遺信都落在了地上,紙張與木頭碰擦出的畫面像極了落入水中葉片,而我的心也彷彿是這片孤葉,即便無數次想要掩蓋這種感情,但不得不承認,這最讓我期待的回答還是毫不留情地使我落下了眼淚。
那種感覺太過糾纏,希望與不希望,安慰與焦慮,快樂與悲傷互相交織,在亂象中搏鬥、掙扎,企圖找到一個平衡點,卻在最後不得不接受,這根本就不可能。
身後是無窮無盡的空白,也許他還在等待我的答案,也許是最後的試探,也許只是一個宣言,但無論是哪一個,我都不敢發出聲音,不敢用自己的聲音去回應他的期許。因為這對他不公平,因為理性告訴我:你應該呆在一個殼裏,用這層堅硬的保護層去阻斷過去的一切。
即便眼前這些,足夠令我的世界陷入混亂,然後遭遇一輪新的洗牌。
對於我的沉默,他依然平靜如煙。我背對着他,在聽見一聲沉重的呼吸后,他淡淡的笑聲終於讓這場意外的談話漸漸走向終結。
“蜜醬,我會在東京等你回來的。”
帶着那種令人難以捉摸的自信,我曾經為這自信所折服,而現在,我卻不想讓它成為絆住他腳步的東西。
原以為「執着」這個詞可以被划入褒義的行列,但今天,我忽然憎恨起這種感情,這種彷彿要把時間都忽視掉的感情。頑固得就像是一顆深陷入水泥的釘子一樣。
所以結末,我直起了身子。張開嘴,我想要抓住最後機會對他說些什麼,想要告訴他不要再等下去,想要至少在隱藏下半身的狀態下笑着同他說「再見」,可直到這時,我才發現笑容這東西唯獨在面對他時不會出現。
因為他是那個讓我無法隱瞞的人,即便有一千一萬種假裝自己的方法,我的演技在他面前也只會化為一場拙劣的玩笑。因為那顆心並不想將他劃為謊言的對象,即便表面上的那個自己如何命令心中的那個自己,唯獨在這個人面前,我的所有姿態都不會隱瞞,我都只會是那個缺乏安全感的花田蜜。
轉過身,留在嘴邊的那句話終究沒有說出來。他襯着身後蕭條的街道,隔着白紗站在窗外的模樣若隱若現地映入了我的瞳孔。依然是那張漂亮的臉,似乎有着比少年時更為成熟的表情,有着溫柔的包容感,會更穩重,更像個富有創造力的青年。
少了那時的青澀與孩子氣,那個站在大阪街道上的青年,明明已經成長為了連我都感到驚訝的模樣。
他也那樣望着我,即便彼此根本看不清對方的臉,卻還像是舊友那般,或是憑藉著比舊友更為深刻的感情,用一種近乎貪婪的目光彼此注視着。
如果頭頂沒有烏鴉的聲音,如果這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如果一切還如從前的話,我一定會將這紗簾拉開,一定會在那結滿金色稻穗的稻田裏抓住他的手掌,一定會點頭答應他的約定。
天空愈來愈暗,他從這裏離開的時候,恰逢上田老師辦事回來。
他僅是點頭同她打了個招呼,即便望向我的目光有多麼依依不捨,他的身影最終還是被陰鬱的街道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