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Chapter 55.夕陽墜落
父親第一次在我面前倒下的日子我還記憶猶新。
2004年11月7日,就像是一棵參天大樹在我面前轟然倒塌,當清晨推門看到他倒在房內的模樣時,我的大腦里盤桓的儘是些恐怖的假設。拐杖因為驚嚇而掉落,敲擊着身邊的地板,直到發出巨大的聲響后,房內面容蒼白如紙的父親才擠出最後一點力氣說道:
“救護車……”
我從沒想過會有這樣一天,那個身體健碩的男子,可以隻身一人走遍全世界、觀看整顆星球美貌的這個男子,竟然有一天會就這樣毫無依靠地倒在地上,鼻子裏只有一絲氣息,嘴裏的聲音喃喃不辨,彷彿連頭髮都在一夜之間白了一半。
急速衰弱下去,有時會想這個世界是如何殘酷。它可以迅速讓一個生命衰竭,甚至連一聲招呼都不需要向你打,在結局出現前,你才恍然知道活着的幸福。
我很沒用地倒在了地上渾身顫抖,這樣的父親讓我恐懼,恐懼地甚至不知如何是好。
即便他對我說要叫救護車,可一片空白的我卻只是茫然地坐在地上,然後焦慮地思索着電話的位置,以及如何爬到電話那裏,怎麼站起來,怎麼去夠到電話,怎麼和電話那頭的醫生說清楚情況……
毫無效率可言,尚還掙扎着的自己,以及不遠處俯身趴在地上的父親,危機正在漸漸升級。
精神恍惚,最後似乎還是因為約定要來家裏的上田先生髮現了情況,才叫了救護車。
我的肩膀被上田老師抱起,在依靠着她軟着腿站起來時,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心裏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我覺得命運之神似乎在什麼時候又為我埋下了一顆地雷,然後躲在我身後看着我傻傻的自以為是,直到命定的日子到來。它讓父親走進不見天日的深淵,也將我推下了本就岌岌可危的懸崖。
我幾乎是癱坐在輪椅上,上田老師也因為這突發事件而臉色蒼白,但並沒有我的驚訝,她顯得很鎮定,包括上田先生也是如此。我擰着眉心,身上的顫抖尚未停止,兩個月前的攝影展還歷歷在目,那時的父親健康地站在作品前給朋友們照相的模樣還在眼前,而擔架上的那個人卻已經一副不省人事的樣子。
這真的是我那彷彿永遠都不會生病,永遠都不需要吃藥,好像會永遠都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父親么?
第一次思考起死亡,很多關於這個詞語的畫面像是電影般掠過腦海。它們猙獰可怖、陰暗晦澀,像是一個黑色的幽靈,只要觸碰你的生命,無論有多麼鮮活,結局都只是一片焦灰。
所以不久,當耳鳴漸漸散去,愈發清晰的救護車呼鳴則顯得更為驚心,視線里被紅色的頂燈充斥,我終於痛苦地用雙手捂住了耳朵,然後低□子,就像是回到了四年前躺在東京病床上的狀態,發出讓所有人都驚訝的悲戚哭聲。
——沒有任何節制的,彷彿能嘔出心肝的哭泣。
……
這是我人生中的第二次轉折,距離第一次只有四年時間而已。
而面對這場轉折的我卻還是軟弱地昏了過去,沒有去正面直視這場命運的玩笑,而是拐了個彎,然後平靜地接受了它的安排。
混沌而痛苦的夢境中,出現的竟然還是那片橙色的花田。第一次覺得這個溫暖的花田之上,那橙色的太陽帶着一種落寞的氣息。好似加深了許多倍的紅正灼燒着遠方的向日葵,就像是…就像是這個巨大的火球從天際墜入腳下,只消一瞬,便可以把花田、女人以及我變為灰燼。
從沒那麼焦慮地站在花田中,我四處尋找着那個女人,那個總是擋住太陽的女人。但她不在這裏,直到我甚至因為害怕而大聲呼喚她的時候,她才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出現。
我彷彿是抓住了最後的稻草,似乎連鼻尖都能聞到太陽燃燒花田的焦糊氣味,我急急忙忙想要尋求她的幫助時,才發現她依然擁抱着那個人。
她的世界又一次回歸平靜。輕柔的風、花的味道、以及沒有猙獰面貌的太陽。又是一貫的柔和宜人。
我痴痴地站在她面前,那小半張臉還在半透明的陽光中搖曳着,還是幸福的樣子。
而不久,她肩上的那個人終於同她分開。女人的臉又被太陽擋住,完全看不清。而那個靠着她的人則終於豎直身子背向我站在那兒。我眯了眯眼睛,陽光圍繞着他從他身邊輻射開來,直直撲向我的時候,我終於眯了眯眼睛。伸手下意識地想要擋去這些光,才終於發現他早已轉過身,側向我的小半張臉被看清的時候,我的夢也終於走到了盡頭。
“爸爸——?”我輕聲驚呼出來,醒來才發現周圍已經一片漆黑。眼前是一片天花板,而心臟則遭受着一遍又一遍的驚恐。
我不明白這個夢是什麼意思,為什麼父親會出現在那裏?為什麼和夢裏的女子緊緊相擁?
我皺起了眉心,伸手揉了臉后便掙扎着想從床上坐起來。
在父親被抬上救護車的時候,我卻因為過度的悲傷而昏厥過去。所以現在的我只是想要去看一看父親,想知道醫院裏的他究竟是好是壞,想要知道關於他的一切消息。
當手臂支撐着身體勉強坐起來后,一絲冷峻的夜風終於讓我不自覺的一個激靈。十一月的天氣,已經是深秋時節,連樹葉都開始紛紛落下,在家門外的街道上積累出厚厚的金色。
我抬頭看向那上下飄舞的窗帘,連嘆息寒冷的時間都沒有,我卻發現了一個熟悉的人。
那坐在黑暗裏的,那個身材、那件衣服,以及月光下他臉頰的輪廓,明明就是方才還出現在夢境中的,我的父親。
“爸爸!”我太高興了,甚至連呼喚他的聲音都因為喜悅而微微顫抖起來,我在想那個夢也許是個好的預兆,預兆父親能平安歸來。
黑暗中的那個人牽扯着唇角向上揚,連反射着月亮的白光都因為褶皺而多出幾條。
“爸爸你…沒事吧?”既然能從醫院回來的話,就代表着他一定是沒有問題了,白天他倒在我面前的樣子還歷歷在目,而現在,我看着他的表情更多的則是喜悅。
那說明我那些無端的擔憂都是假的,都是多餘的。
他不說話,窗戶隙開了一條小縫,所以夜晚的風會穿過這條縫吹起一邊的窗帘。而他則坐在那裏,月光沿着窗框切出一條筆直的線,遇到父親的時候,則順着他的下巴輪廓蜿蜒而下。
“您知道么,我剛才做夢做到您了。”
他坐在黑暗中望着我,用一隻手撐起了下巴,似乎準備聽我敘述下去。
“您出現在一片花田裏,而那片花田是我從小到大一直都會夢到的向日葵田。除了我和你之外,那片花田裏還有一個女人。而平時,花田裏只有那個女人,但自從上一次您辦攝影展前,我在那兒見到您后,您似乎能獲得了進入那片秘密花園的權力了。”
他坐在座位上,總覺得父親似乎年輕了一點,身材也不像先前那樣因為年老而微微發胖,反而讓我感到了草原上的矯健和活力。那樣的父親總讓我覺得很開心,就好像是回到了小時候一樣無憂無慮。
“然後您趴在那個女人的肩膀上,你們似乎從我上一個夢境開始就緊緊相擁,直到這一次,您終於站起來,不再是背影,您這一次終於轉過身看向了我。”
我滔滔不絕地講着,我想平時的自己是絕不會這樣的,究竟是為什麼要不停地說話,連我自己都感到迷茫,明明從來都不會向父親撒嬌,今天卻特別想要對他大聲笑一笑。
可黑暗中的父親卻一言不發,還是那樣坐在椅子上,甚至連臉也看不清楚,就是那樣安靜地坐着,望向床上的我。
我依然在說,我沒有停下,但不知為何,我的眼睛卻不再於他身上停駐。我環視起這間屋子,從天花板到櫥櫃,從牆壁到擺設,我有些動搖,雖然那時的自己並不清楚是為什麼。
直到下一秒,我重新將目光對向窗戶邊那隻椅子時,才恍然發現椅子上早已沒有一個人。原本真實存在的那個身影居然不留下半點氣息,就這樣詭秘地消失不見。
話音戛然而止,我扯着被子的手開始顫抖起來。我明白,自己已經渾身戰慄,眼睛因為酸澀開始醞釀溫熱的水汽,只有窗帘縫裏還時有夜風鑽入。
啊,從剛才開始就意識到那不是好的預兆,他一言不發,他從容地微笑,從一開始就應該猜到的,那個人,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他。
門外忽然出現電話鈴聲,不久,那電話則奇迹般的被上田老師接通。她一直都在這裏守着我,一直都沒有離開。
電話那頭的聲音聽不見,可很快,她吃驚的聲音便穿過房門傳到了我的耳朵:
“你是說伸夫…走了?”
空氣中憑空出現一分鐘的落寞。眼睛終於陡然睜大,心臟則彷彿凝滯一般。
一種可怕的感覺,就和今晚蒼白的月光一樣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