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崩潰邊緣

第一章 崩潰邊緣

“安安,不是我說你,你看你這篇採訪稿,亂七八糟、不知所云!”林達“啪”一下將筆摔在桌上。

原本喧鬧的採訪部瞬間安靜下來。

看着同事們陸陸續續找借口走出門,郭安安壓抑許久的怒意終於噴薄而出。

“林總,如果您還在為上次的事耿耿於懷,您直接跟我說,咱們敞開了說,甭背地裏搞這些小動作。”郭安安氣得聲音發抖,但依然努力讓聲音保持平靜。

“郭安安,我現在說的是你稿子的問題!請你不要借題發揮!”

林達用力在送審稿的標題上打了一個大大的叉號,丟給郭安安,“這篇稿件不適合上版面,你拿回去,重新找個選題報上來吧。”

郭安安拿過紙稿,隨手翻了幾頁,幾處被紅筆圈出的大段像是一把刀插進她的胸口。

自打郭安安加入魯報,她的採訪稿就以老練的文筆、精準的角度而聞名,而她也連續多年被評為優秀員工、業務骨幹。就連帶過她的老師都極少對她的稿件大片批紅。

再細看林達批註的內容,郭安安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缺乏邏輯性”“事件交代不清楚”“描述不客觀”……這一句句無疑都在質疑郭安安作為資深記者的專業性。

“林總,您說我不客觀?我看,不客觀的另有其人吧!”郭安安冷笑着將紙稿用力撕成碎片,啪地扔進垃圾桶中,揚長而去。

自打兩個月前,郭安安暗訪碧林集團在建項目偷工減料的線索,被林達找理由卡住稿件后,郭安安在魯報就變成了受氣的小媳婦。

後來郭安安才知道,原來碧林集團是林達一手談下來的大客戶,單是每年投的廣告費都抵得上郭安安加班加點幾年的工資。為了留住這個大客戶,林達沒少給碧林集團賠笑臉,也沒少給郭安安小鞋穿。

但凡郭安安的採訪稿,必須由林達親自過目后才能對外刊發,而原本一次過稿的郭安安也在林達的“精心”批閱下,一次又一次地返工、補充採訪。

最初郭安安以為是林達認真負責,還滿心歡喜感謝林達給自己進步的空間。可漸漸的,郭安安的稿件質量下滑、處事應變能力差、談客戶將業務談崩……這些成了辦公室里公認的秘密,鮮少嘗到失敗滋味的郭安安也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她有時候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塊做記者的料?就算後來郭安安意識到林達是在刻意針對自己,可是她已經沒了最初那股自信的底氣。

這件事後,採訪部便立下了每天早晨必須報題的規矩,免得記者在領導不知情的情況下,又衝撞了“一家人”。郭安安原本跑的口也在林達的操作下,一點一點被轉交給別人,為了完成每日採訪任務,郭安安單是想選題都要想得頭禿。

郭安安衝出辦公室,她怕自己再多待一秒都會抄起旁邊的椅子砸向林達,她有種想毀掉這個辦公室的衝動,但殘存的理智告訴她,不要變成一個潑婦。她感覺自己胸口像是要爆炸,每一次呼吸都累到心痛。

她想跟任旭東訴訴苦,但是打了幾通電話都沒有接通,她突然想起來,他們已經分手一個星期了。而好朋友何笑剛跳槽到一家世界五百強,這個時間估計正忙得腳不沾地。

郭安安收起手機,抱着胳膊坐在樓梯上。聲控燈早就滅掉,整個樓道黑漆漆一片,將所有的議論都擋在了防火門外。

“這樣苟且地活着又有什麼意義呢?”

那個曾經被郭安安最不恥的厭世情緒又冒了出來。

在過去的31年裏,郭安安最瞧不起的就是輕生的那些懦夫,她總覺得,那些人既然連死都不怕了,活着又有什麼好怕的!可是現在她竟然要變成這樣的人了。

在她的包里還裝着兩天前從心理諮詢室拿到的診斷結果,中度抑鬱症。

從一個月前,郭安安就開始脫髮失眠,就連在夢裏,林達都在批判她的採訪稿,每一次入睡都是一場挑戰,睡不着的時候頭疼,睡著了之後痛苦。

她的精神狀態一日不如一日,可相戀七年的任旭東卻像是什麼都沒有看到,除了對着電腦就是刷手機,兩個人反而更像是合租在一起的朋友。

直到一周前,任旭東做了一桌好菜,等郭安安回家。吃完飯,任旭東憐憫地看着郭安安,他說:“安安,我拿到了米國的offer。”

郭安安有些懵,她知道任旭東每天都在苦練英文,這是她硬逼着他做的,之前的她總希望自己的另一半優秀一點、再優秀一點,可如今他竟要去國外工作,優秀到不給她一丁點緩衝。

“什麼時候申請的?那我怎麼辦?”郭安安脫口而出。

“安安,我們還是分開吧。”

一句話輕描淡寫,郭安安內心翻江倒海。

“不行!”郭安安死死盯着任旭東,她曾經想過,就算分開,也應該是她先提出來,但是她那麼愛任旭東,怎麼可能會提分手呢。

“安安,我去米國可能就不會回來了,我們分開對你我都好。”

“不可以。你不要離開我,我可以跟你一起去米國,這邊的工作我不要了,我可以陪着你一起啊,我們為什麼要分開!”郭安安帶着哭腔挽留。

她曾經那樣驕傲,長相出挑,才華橫溢,萬里挑一的男朋友也愛她如掌心寶,30歲之前的郭安安就像是一顆光芒四射的小太陽。

可過完31歲生日後,一切都變了。

“郭安安,你不是總說我土、嫌我笨嗎?好啊,現在我要去米國了,你終於看得起我了?快別哭兮兮地裝可憐了,我早就受夠你了!我憑什麼要帶你一起去,你永遠都這樣自以為是地想要操控別人的人生,請收起你那些自作聰明的做派吧。”任旭東站起身,居高臨下看着郭安安。

郭安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那些曾為他操碎的心,到頭來竟然成了自以為是的操控?

“房子留給你,租金我已經提前交過三個月了。你放心,我會支付你青春損失費,打到你的工行卡上。”任旭東不再理會郭安安,拎起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出了門。

郭安安這才發現任旭東早就把他的東西一點點搬走了,而郭安安揪心於工作,竟然一直沒有發現。

倒在床上,郭安安第一次討厭活着的感覺。她想,如果就這樣死去,任旭東會不會難過?

接下來的幾天,這個念頭反覆出現。家裏地上、枕巾上也到處都是掉發。郭安安知道自己出了問題,可她開始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這讓她更加絕望了。

吃過醫生給開的處方葯,郭安安總覺得自己昏昏沉沉、腦海中似乎蒙上一層烏雲,可她起碼不會想着用極端的方式報復任旭東了。

郭安安壓抑着自己把頭埋在兩腿間,她想哭,但哭不出來,心裏是麻木的,但大腦中卻是翻騰不止,那是一股想毀滅一切的火氣,讓她想毀掉林達、毀掉給她污點的辦公室、毀掉拋棄她的人,毀掉她自己!

“太累了,活着真的太累了。”郭安安緊攥的拳頭微微顫抖着,她是個體面的人,就算離開也要驕傲美麗地離開。

一瞬間,郭安安想了很多種讓自己從這裏解脫的方法,而後一一否定。

不知坐了多久,郭安安的兩腿已經發麻到沒有知覺。忽然樓上的防火門猛地打開,又砰的一聲關上。

“王總,我知道這次報名的機會多麼寶貴,也知道您是器重我才考慮推薦我,我非常感激您。可是您也知道我家孩子才九個月,孩子奶奶身體不好,我實在是離不開啊!”

“劉芳,咱們魯報這次只有這一個隨醫出征的名額,我好不容易才跟黃總申請把名額給咱視頻組,你一定要珍惜啊!”

兩人在樓上嘀咕,並未發現樓下坐着的郭安安。

“隨醫出征?”郭安安耳邊像是一聲炸雷響起。這次新型冠狀病毒疫情爆發,新聞報道早已鋪天蓋地,湖漢市的形勢可以說非常糟糕,很多醫護人員甚至都沒能倖免。

這是一次危險的任務,誰也不能保證百分百不被感染,而最壞的結果大概就是以身殉職了。

但是對於郭安安來說,暫時離開報社,逃離林達,逃離那個殘存着任旭東氣息的小家,也算是一種短暫的解脫了。

劉芳與王總不歡而散。關門聲過後,聲控燈再次亮起。

郭安安扶着牆站了好一會,兩條腿才恢復知覺。她的情緒也漸漸平復下來,兩天前,心理醫生曾建議她出門旅遊清空心情,釋放一下工作和感情所帶來的焦慮和壓力。

郭安安也覺得,如果再這樣下去,恐怕自己早晚有一天會徹底崩潰。借這次機會圓了自己當戰地記者的夢后,她打算回來就遞交辭職信,去當個自由撰稿人,再也不看林達的臉色了。

她一瘸一拐地往樓上走去,反正這大概是自己最後一次在報社大樓內出入了,索性直接越過林達,跟黃總申請出征,起碼中間不會再有人使絆子。

黃清泉是魯報報業集團的董事長,自從報社由事業轉國企后,他便一手帶着集團轉型升級、擴大魯報影響力,到如今集團的業務尤其融媒體已經基本實現了全省縣域全覆蓋。如此有魄力的一個人,平素與員工相處,卻從未拍過桌子紅過臉,是一個眼中有員工的老總。

黃總辦公室在報社17樓,郭安安已經做好最後一次來這裏的準備,所以敲開黃總辦公室的門也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黃總對郭安安的大名早有耳聞,很是欣賞這個有才華的小姑娘,這一次又見她主動請纓上戰場,欣賞之餘又多了几絲敬意。

“安安,現在湖漢市的情況你也清楚,過去之後,條件會很艱苦,也很危險,你真的想好了?”黃總將自己手頭掌握的數據資料拿給郭安安,上面的確診和新增數字觸目驚心。

郭安安微微笑着,她每天都關注着這些數字變化,對疫情的現狀非常清楚。

“我想好了,黃總,我要去。第一,我大學畢業后便來到報社,已經7年,是年輕記者中的資深記者,業務知識足夠硬。第二,我是一名黨員,如今國家需要我,我就要衝到前面去。第三,我是一名記者,我的職業理想就是讓更多人看到真相。所以,希望您能給我這次機會。”

郭安安輕點着資料上的死亡數字,她想,此行最壞最壞的結果不過是讓自己變成一個數字,但是如果能平安回來,那將會是一個全新的自己了吧……

可走出黃總辦公室,一股失落感又籠罩在郭安安的頭頂——如果她真的走了,會有人為她難過嗎?還會有人惦記着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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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地記者的77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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