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火原——黎落成篇
永縣不是塊大地方,隔壁縣因為新開發的發電廠項目一舉騰飛,最不濟的家裏還好幾樣電器,永縣還窩在自個兒一畝三分地里安然度日。
一眼看去,黝黑的山脈直蜿蜒到大山最深處,山下好幾棟自建房,連成一片。黎家,就在這條貧窮帶的盡頭。
因為地勢偏僻,又靠着環山北路,每年經過這片的生意人一茬接着一茬。有時趕路趕得狠了,來不及在日落前上山,永縣就會分出幾戶人家來收容路人,到時候走的時候按人頭給點費用就行。
這天靠近傍晚時分,永縣來了一支奇怪的車隊,為首一輛黑色轎車,後頭跟的是輛銀灰色掉漆的麵包車,單面玻璃,貼着往裏看啥也看不清。
轎車裏下來一個中年男人,平頭,鬍子拉碴的,揪着他就往地上摜,黎落成還扒拉在窗玻璃那兒偷看呢,當下就嚇得一聲驚叫,趕緊閉上眼睛準備挨這實實一下,身後突然有人說話了。
“二彪,小孩子,別計較了。”
說話的人聲音低而啞,但聲線是年輕的,甚至還含了點不太明顯的善意。
黎落成睜開一隻眼睛去看,拎着他被稱作二彪的男人狠狠瞪過來一眼,再一把丟開他,“小孩,規矩點!”
“小孩,我問你,你家今天住人了嗎?”
男人比剛剛那個嚇人叔叔還要年輕,眉眼清俊,看他往後退了退,還和藹地彎下腰,撐着膝蓋問,“我跟你說話呢,小孩。”
黎落成眼珠子一轉,在褲腿上擦了擦手心裏的汗,指向車子,“你們也是做生意的嗎?”
這話問完,旁邊二彪臉色冷下來,看向彎腰半蹲的人。
男人笑了,“是啊,我們是做生意的過路人。”他指向遠處壓下來的雲層,“這不,要下雨了,現在上山太危險,我們在你家住一夜好不好?”
黎落成再次打量了一遍他們兩個,思考了一陣,點頭道:“好,我帶你們回去。”
二彪走過來,“李先生。”
男人抬手,做了個就此打住的姿勢。
明明二彪比他年長,看着也更壯碩兇狠,但卻好像是聽命於他的,黎落成邊帶路邊說:“你是姓李嗎?”
男人又輕輕笑了下,聲音還是一貫的沙啞低沉,“好像是吧。”
好像是吧?黎落成覺得這話很怪。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人不清楚自己到底姓什麼呢,就像他姓黎,他妹妹姓黎,因為跟的爸爸的姓。
不過這話沒來得及的問就很快忘了,因為轉過一條泥濘小路,一棟磚瓦小平房就出現在了視野里,黎落成小跑着去敲門,“開門,開門,我回來了!”
兩人跟着走近,二彪腳下不留意踩中一攤爛泥,燙腳一樣跳開,啐了一口罵著:“這路怎麼這麼爛?”
黎落成轉過頭,這才發現兩人褲腿上都沾了一圈泥點子,李先生瘦瘦高高,褲腿空蕩蕩的,比二彪沾得更多,他身形不動,似乎壓根兒不在意。
“等會兒啊,爸媽在上班得晚上回來,妹妹在家,開門有點慢。”
沒多久,木門吱呀一聲從裏頭打開,走出個黑瘦黑瘦的小姑娘,扎着兩條羊角辮擱在腦袋后,一看見兩個陌生人立馬怯懦懦往黎落成身後一躲。
“沒事兒羊羊!這是過路借住的,到時候會給我們錢呢!”
黎落成讓開,把人往裏面請,關門的時候他又看見路口停着的一大一小的兩輛車,隨口問,“麵包車上的人不下來吃飯睡覺嗎?”
二彪在屋子裏找了一圈,唯一一張能坐的椅子送到李先生屁股下,自己只能站着了,他喘着粗氣嚷道:“小孩,不該問的就別問,再去給我找張椅子來!”
黎羊羊被嚇到,躲在黎落成身後怎麼拉也不出來,卻時不時轉着兩顆黑葡萄大的眼睛偷偷看桌邊坐着的人。
意識到被偷窺,男人擱下茶杯,朝她伸出手,“小姑娘,哥哥抱一抱。”
他自稱哥哥了,想必年紀不大,黎落成想了想,也跟着叫了聲,“哥哥,我去給你找椅子”,然後迅速溜了。
客廳里只剩了他們,還有一個不說話的小女孩。
二彪邊擦着腦門上的汗,邊看向遠處已經徹底壓下來的天,用衣角扇着風。
“李先生,不能再拖了,到時候貨不到,尾款只能拿一半。”
茶杯是從車上拿下來的,黑色杯身,裏面泡着新鮮茶包,裊裊茶煙里,男人視線落在牆角那抹瘦小的身影上,輕聲道:“來得及——今年多大啦?”
後半句,是同黎羊羊說的。
黎羊羊一聲不吭,眼帘垂着。
“嘿!你這小孩!同你說話呢!”二彪擼起袖子。
男人抬手,又是個噤聲的動作。
“我是問你今——”
“嘟——”
與男人聲音一同響起的,是一長串沉悶混亂的車輛鳴笛聲,猶如一道驚雷響在寂靜的黃昏里,屋裏靜了兩秒,隨即男人跟二彪迅速對上一眼,一齊飛快跑出去。
黎羊羊縮在牆角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隔間門帘就被掀開了,黎落成抱了把椅子鑽出來,四處張望,“哥哥跟叔叔呢?”
黎羊羊指了指門外。
拐角處停車的地方,此刻站了三四個黑色短袖的粗壯男人,亂草叢擋住了一半的視野,黎落成站在門口遠遠看去。
此刻麵包車駕駛位的人也走了出來,連同二彪在內三人圍着最年輕的李先生躬身站着,正中筆直不動的人眉眼冷峻,散發著隱而不發的怒火。
不知說了些什麼,男人將視線投來,半空中跟黎落成對上,停留了會兒,又波瀾不驚地移開。
談了會兒,兩人又往回走,剩下的人重新上了麵包車。
黎落成說:“椅子找到了,不過家裏只剩一張單獨的床,晚上的話你們得擠一擠。”
二彪回:“我可以睡地板。”
李先生倒是這回沒說話,眉間的冷淡沒散乾淨,一聲不吭抬腳進了裏間。
黎羊羊小聲問:“大哥哥這是怎麼了?”
黎落成搖搖頭。
二彪瞅他倆一眼,“回房了,等會兒晚飯送進來,沒事別敲門打擾,”說到這兒揚揚拳頭,嚇得黎落成往後躲了躲,“小心挨揍。”
黎羊羊小聲嘀咕,“好凶。”
晚間黎爸黎媽回來,黎落成將這事說了,畢竟在永縣,過路人借住是常事,大人們都不當新鮮事,黎爸黎媽只叮囑了句走的時候記得收錢,就進屋睡覺去了。
關門時,黎落成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喊住他們道:“明天羊羊學校里要阻止郊遊,就在附近的前牛山,每人交十塊錢。”
“前牛山有什麼稀罕,改天你帶你妹去逛逛,不比一大群人擠在一起好。”黎爸滿臉倦色,懶得再說,關門前再強調了句,“沒這個錢,這事下次再說吧。”
“但是——”
房門已經關上了。
站了會兒,黎落成回身抓住黎羊羊髒兮兮的小手,“沒事,你明天跟同學一起去,錢的事哥想想辦法。”
十塊錢對小孩子來說不是筆小數目,想了半天法子,橫豎只剩了最後一個辦法。
“咚咚——”
“誰啊?”
“送晚飯的。”
房間門打開,二彪不耐煩地垂頭看來,跟傍晚時分同一個裝束,他身上還是那件黑色短打,露出一大截粗壯有力的手臂,黎落成吸了吸鼻子,覺得他衣服上除卻汗水味,還有股隱隱約約的淡腥味。
二彪一把搶過他手裏的碗筷,正要關門,門縫裏立馬卡上一雙腳。
“等等!”
二彪拉着門,把黎落成卡得嗷嗷叫喚,驚動了裏面的男人。“怎麼了?”
“李先生,沒事。”
“哥哥!大哥哥!我話還沒說完呢,我有話說!”黎落成不死心拿腳繼續卡門,被擠得齜牙咧嘴。
“你讓他進來。”
二彪瞪着眼,不情願地拎住他衣領,往裏一丟。
房間燈泡昏黃,屋子裏唯一一張椅子上坐着個人,在看手機。見他進來,收起手機問:“找我有事?”
“有事的。”黎落成拍拍手心沾上的灰塵,指向二彪手裏的飯,“晚飯是要單獨給錢的。”
男人沒言語,表情沉在燈光下,看不太分明,半晌他動了,轉頭對二彪道:“拿給他。多少錢?”
黎落成覺得再多也不需要,只夠羊羊的報名費就行。其實晚飯每家每戶都是免費提供的,但事出突然,只坑這一次嘛,他挺了挺身子,果斷道:“十塊。”
接過二彪遞過來的錢包,男人在裏面夾出一疊錢,即使在昏黃燈光下,黎落成也能看清楚上頭紅艷艷的頭像。
他張了張嘴。
遞票子到面前的手沒收,甚至還輕微點了點,“拿着。”
“只要......十塊啊...”
面前這一疊,起碼好幾大百吧?
男人神色不變,語氣也是輕鬆隨意的模樣,“拿着吧,所有的費用都在裏面了。”
“可那也太多了...”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錢,黎落成吞了吞口水,猶豫着要不要去接。
見他不動,男人直接將一疊錢重新疊起,轉手擱在桌面,壓上茶壺,似乎是不想再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
第二天早起,黎落成去房裏收東西,錢果然還壓在桌上沒動,他繞着桌子踟躕了片刻,咬咬牙抽走一張,心裏想:剩下的我沒拿,就不算我跟他們要的,他們不拿走那是他們的事。
出門時二彪跟男人還沒走,兩人站在門口大柳樹下聊天,一站一蹲,黎落成牽着黎羊羊出門時被男人喊住。
“小孩。”他朝自己招招手,“你們這是要去哪裏?”
清早的陽光滑過山坡照下來,整座永縣都罩在水汽與晨光中,風過林濤,朗朗作響。
三人衣襟被吹得鼓動。
“我送羊羊去學校,她們班組織郊遊!”
二彪拿手搭棚遠眺,男人將視線放回眼前瘦瘦黑黑的小女孩身上,另只手去掏口袋,半晌掏出條紅艷艷的領帶出來。
他把紅領巾給黎羊羊繫上。
“買給家裏小孩的,送你了。”
黎落成正要拒絕,扭頭看見黎羊羊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面前俯身的男人,話重新滾回喉嚨,落回肚子。
“送送你們吧,我們也往那兒去。”
黎爸黎媽都去上早班去了,如果是走山路,指不定什麼時候才能到,黎落成從小又在這一片野慣了,心眼子裏壓根兒沒有提防人的意思,何況這條路他最熟悉。
想也不想他就點頭道:“好呀。”
等他牽着黎羊羊走到後面麵包車前,一雙大手突然按在了車把手上,二彪在身後吼道:“上這兒來!你倆坐這輛!”
男人擋在眼前的手還沒收,黎落成哦了聲,重新牽着妹妹折返回去,等他打開車門鑽進去后,回頭一看,男人正瞧着這邊,隨後才鑽進了車裏。
車速不快,小路顛簸,但風景還不錯,漫山遍野火紅的雞角根像一團團火焰浮在空中,車身擦過去,花束瞬間分成兩排,一兩朵鑽進車內,在黎落成鼻翼間打了個滾兒,香氣撲鼻,熏得人頭昏腦脹。
黎落成安靜了會兒就忍不住了,主動打開話匣問道:“你們這是要到哪裏去啊?生意賺的錢多嗎?”
二彪冷哼了聲,並不搭理。
黎落成也不生氣,又轉過頭去跟後排羊羊說話,兩小孩唧唧喳喳樂個不停。
到了山腳下,黎羊羊突然揪住衣角說要上廁所,黎落成把話轉達,二彪表情不耐地朝後面車比了個手勢,踩腳剎將車子靠邊兒停住。
“趕緊着,屁事真多。”
“好好好,我們就在這附近。”黎落成嘿笑。
他牽着黎羊羊的手往不遠處灌木叢里走。
後邊麵包車也停了,車門打開,男人從裏面走出來,二彪點了根煙遞過去,利索地點上火,兩人眺望着遠處綿延的山脈抽煙。
“那個小鬼怎麼樣了?”
“還在發燒,不知道能不能挺過今晚。”男人呵出一口奶白,點了點指尖的煙灰,表情放鬆地閉上了眼。二彪等待着他下一句處置安排,按以往,這種多次計劃逃跑的刺頭早半路處理掉了,只是這次買家定的數目過多,目前少一個都不行。
能靠自身免疫力挺過去那是命里福報,命好,一旦挺不過去,只能刨個坑荒郊野嶺的埋。
男人吐出一口煙,將剩下的話補全,“夜裏找個地兒丟了吧。”
二彪以為自己聽錯了,驚疑不定,“直接放人?要是回去報警怎麼辦,她看過我們的臉!”
“沒事。”
“李思年!”
二彪一聲大吼,整片山脈都充斥着迴響,等聲兒停下來。
“冷靜了?”李思年掀起眼皮,半笑不笑掐滅手上的煙頭丟進山谷,“活不成的,我給她餵了葯。”
“你不早說。”二彪長吁一口氣,可眼下又面臨一個難題,“人頭數怎麼補,還差一個。是想辦法聯繫檔口那邊的兄弟還是等到緬甸再說?”
背後響起枝葉窸窣的聲響,麵包車上原本望哨的兩人都下來了,一人肩上扛了一個,是幾分鐘錢提出去上廁所的黎落成跟黎羊羊。
“猜對了,不太老實,一直在車后草叢亂轉。”
二彪看向黎落成,表情意外。
後者淡定許多,似乎早料到這兩人會使這麼一出,他微微俯身,帶着點滿意的審視,這表情很奇異,倒像是欣賞一樣:“他看到了,但我不明白為什麼又同意坐我們的車。可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收拾乾淨,一起帶回緬甸。”
二彪點點頭,主動上去拎起兩隻小鬼轉身往麵包車去,打開車門一把丟了進去。
空蕩蕩的山野,一黑一白兩道黑點停了又動,穿過無垠的雞角根,迎着顛簸的山路,一路往山外頭開去,一山接着一山,曠野后又是曠野。
林深處似乎傳來某種異樣的聲響,無數只鳥雀驚飛,帶着細枝枯葉騰飛散落,嘩啦啦遮蔽了大塊的天空。
天沉了下來。
“這是快下雨了吧?”
“可今早出門還說會出太陽,這山裡天氣一鐘頭一個樣,天王老子說了都不能信。”
黎落成昏昏沉沉醒來時,耳邊是細碎的交談聲。藥效還沒過,整個身子浮浮沉沉的,好像在船上又好像在水裏,等意識慢騰騰回籠,再加上攪動着淡腥的汽油味鑽進鼻孔,他瞬間發現——
他在車裏。
只一秒,他猛地睜開雙目,胸膛劇烈地起伏。
頭頂是壓下來的逼仄車廂,灰壓壓的車頂上沾着七七八八的污漬,狹窄的空間裏除了他還有好幾個人,因為除了駕駛座上談話的兩個,他還能聽到斷斷續續微弱的吐息聲。
等適應了昏暗的視野,他看清了——
跟普通麵包車一樣的格局,此刻后兩排的座椅上坐滿了跟他年齡相仿的孩童,有男有女,都被綁得嚴嚴實實,沒位置的橫躺在中間過道上。
黎落成稍微動了動身子,耳邊就傳來一聲輕矮的呼喚。
“哥哥。”
黎羊羊被塞在離他不遠的角落裏,正瞪大眼睛一臉驚懼地朝自己看來,看樣子下一秒就要大哭出聲。
黎落成沉着臉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動彈。
除了黎羊羊跟他,整個車廂的孩子都被封了嘴,而黎羊羊竟然還是自由活動的狀態,不知道是這群人的疏忽還是另有目的。
車子一直在顛,似乎還在山路上,可按他昏迷的時間,怎麼也都出了永縣,那現在到底在哪裏,又出了永縣多遠?
車窗內裝了窗帘根本看不清窗外,黎落成緊緊貼在座位上聽前面兩個人交談。
“李思年承認我們交完這批貨就分百分之十的利潤,到時候我就直接在緬甸定居下來,娶個漂亮老婆,金盆洗手不做嘍!”
“你放屁吧,那塊兒肥肉那麼大,你真能熬得住不紅眼?”
“這回基數這麼大,怎麼都能夠吃喝玩樂好多年了吧,回頭的事回頭再說。”
兩人抽着煙大笑。
原來那人叫李思年,這回是要把他們賣去緬甸。黎落成想了一陣開始在車廂里找那個偷偷向他求救的小姑娘。
昨天傍晚的車鳴聲不是意外,他本來去隔壁王奶奶家借椅子,路過草叢時卻突然被一雙小手拉住,渾身上下髒兮兮只剩了兩隻眼發亮的小女孩抖着身子問他能不能幫個忙。
可話還沒得及說,就有人找了過來。
目光一一掃過陌生的臉,心卻緩慢沉下去,等來來回回找了三四遍無果,黎落成靠着座位拚命呼吸,妄圖從本就稀薄的氧氣里,找到點虛無縹緲的安全感。
不見了。
即使是十歲孩童的心智,他也能敏銳嗅出消失這個詞,在此時此刻意味着什麼。女孩不見了,不單單是從這個車廂里。
這群人不僅僅是要拿他們換錢,他們還能隨時要了他們的命。
得逃。
他開始後悔跟縣裏那幾個小屁孩玩遊戲,回回他都是扮演壞人的那個,最後接受正義者的制裁。從推倒到踢打,再到後來群毆,他這個“壞角色”勢必要接受“正派角色”一番戲弄嘲諷后才肯罷休。
但偏偏他又那麼倒霉,每次輪到選角色時,都會因為拿不出足夠的零花錢而回回被迫套上反派的頭銜。
於是當褲腳被拉住的那一刻,黎落成身體裏平靜無瀾的血液突然沸騰了,他一瞬間體會到了遊戲裏英雄人物的快感,他被需要,被期待,可以證明,可以逆轉。
於是,他做了一個更大膽的決定——
用自己的能力,去救這群小孩子出來。
黎羊羊是捎帶的那個,聽了他的話后怎麼也要跟上來,黎落成本來不想帶她,但遊戲裏英雄人物的身邊似乎都有一個見證者,否則到時候誰能在縣裏那群小屁孩面前,證明自己的勇敢跟無畏呢?
但他沒料到對方已經察覺到了異常,竟然從身後把他們迷暈直接拖了進來。
車身突然晃動得更劇烈,突突突了幾下猛然剎住。
黎落成聽到駕駛位上男人罵了句髒話,“艹,熄火了,這荒郊野嶺的。”
隔壁的人回道:“你先別動,我去前面問問,看好他們。”
前面似乎要回頭,黎落成迅速閉雙眼假寐。
隱隱約約有人靠近過來,先是一陣子響動,隨即左手邊男孩開始哇哇大叫,但很快,叫聲便被零碎的嗡嗡聲取代了,震動的車身再晃了幾次,耳邊只剩無限放大的鼻息。
“媽的小兔崽子!還敢咬人,這次一覺讓你睡到緬甸!”
“你們都給我老實點!有小動作的就跟他一樣!”
靜了會兒,守在旁邊的人終於動了,腳步聲開始走遠。黎落成這才睜開一隻眼睛來看。只見擁擠的車廂內部,與後排相隔的布帘子被捲起,前排位置上剩一個鬍子拉碴又乾瘦的中年男人,正臉對着前窗抽煙,右手邊放茶杯的地方散着幾隻針筒跟藥瓶,裏頭奶白色的溶液還剩一半。
剛剛的聲音——
他拿眼睛在車廂里翻找,很快在靠車門位置發現聲源。男孩看着已經睡過去了,一動不動躺在地上,雙手雙腳蜷縮,以一個極度怪異的姿勢,看來昏過去之前已經害怕到不行。
“喂——羊羊——”
黎落成將目光放向縮在角落裏的黎羊羊,見妹妹終於看見自己,趕忙做了個無聲的口型。
“過來——幫我解繩子——”
正說話着,男人猛地從座位上直起身子,一雙如鷹隼般的眼睛直望向前方朦朧的黑夜,刺破看不見夜色,在漫山遍野的樹影與鳥蟲的叫聲中,他快速捕捉到了一束由手電筒發出的微弱的光。
男人罵罵咧咧:“他媽的又怎麼了?”
兩輛車都是重噴過漆的套牌車,年頭久了時不時熄個火。他拉開車門,將半個身子探出車外,與此同時打開手上的手電照向遠處光源閃動的地方,大聲喊:“山鬼!山鬼!李哥!你們那兒出什麼事了?要不要我過去幫忙?”
黎落成幾乎是呵斥了,只是並未出聲,他急迫到渾身都在激烈顫抖,胸腔震蕩到耳鳴,撐着漲到極致的太陽穴他再次比口型——
“快——過來幫我解繩子!”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在狹窄的空間裏這份焦灼被無限放大,而黎羊羊並未曾經歷過這些,她本能覺得害怕,瞪着一雙茫然無措的大眼睛縮在角落裏看着哥哥,後來直接埋下頭去,將身子抖得跟篩糠一樣。
“我我我,我,我不行的,我害怕……”
她小聲囈語,越縮越緊,攥成拳頭的小手指關節被壓到煞白。車身震動,男人已經從車上跳下去,正揮舞着手電企圖跟前面對上話。
黎落成眼前開始發黑,長時間的脫水跟封閉讓他的體能消耗極快,眼下還有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黎羊羊。
不能指望她了,只能再想個辦法,在男人回來之前。
“哐哐哐——哐哐哐——”
四面都是曠野,剛剛被嚇過一輪,眼下一群小孩都瑟瑟縮縮不敢動彈,於是等黎落成聽見這串有規律的響動時整個人瞬間恢復生機從地面上彈起來。聲音輕而緩,但在近距離能聽見的範圍內,就像是刻意吸引他注意一樣,既然能聽見——
目光一轉,他對上車廂里另一雙藏在黑暗裏的眼。
是個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八九歲的模樣,同樣被綁得像條垂死掙扎的魚,正靠在車壁上保持後仰的姿勢,有一下沒一下拿腦袋碰撞車身。見黎落成看見他,男孩吹開嘴邊上鬆了一半的膠帶,迅速咧開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隨即三兩下坐直身子並朝旁邊黎羊羊努努嘴。
“我去——”他說。
黎落成讀懂了他的意思,搖頭。
男孩又比口型了,“我離她近,不容易被發現,等我繩子解了,我去解你的。”
黎落成不回話了。
剛剛焦急如焚的心上倏而淌過一道溪流,他在晦暗裏幾乎是立刻安靜了下來,隨後一動不動看向對面那雙黑葡萄一樣的眼睛。
——如果他自己跑了不管他們呢。
這個念頭一旦開始就如破土而出的種子,快速生根發芽,最後長出帶毒的藤蔓將他整個籠罩在其中。
——那人販子一定會拿剩下的人撒氣,其中包括自己,那還不如一個都別跑。
思考的時間,車頭拿燈觀望的人已經怒氣沖沖往回了。
“我操他媽的,還真壞了,這荒郊野嶺的——”
車門被啪嗒一聲拉開,男人俯身在駕駛位上翻找東西,途中回頭看了眼後排,一一掃過去確認沒情況后才摸出手機開始打電話讓人來幫忙。
黎落成閉着眼看不見,只能在一口辨不出的方言裏偶爾捕捉到幾句髒話,似乎是對面說了什麼不盡如人意的消息。
但等了會兒,黎落成就有了答案。
男人重新撥通了個號碼,語氣尤為尊敬。
“李先生,對,現在來不了,說是明早才能,嗯,我知道了。”
接電話的時間不長,對面又吩咐了幾句掛斷,男人轉頭有些避諱地看了他們一眼才下車再次打電話去了。
黎落成覺得有道目光從剛剛開始就沒有從自己身上移開,果然等人下車一睜眼,那雙黑亮的眸子還膠着在他身上一瞬不瞬。
“不行——”黎落成比口型說。
“我會過去的——”男孩也有些急了,亮晶晶的眼睛在光線晦暗的車廂里愈來愈亮,被綁得難以動彈的身子在地上扭了兩扭,黎落成艱難辨認出那可能是個踢人的姿勢,那團空氣彷彿就是死活不配合的黎落成。
“不行——”還是搖頭。
這回,他在男孩眼裏看到肉眼可見的失落,就在黎落成認為這小子終於放棄尋求合作的時候,角落裏的縮成一團不動這麼久的黎羊羊忽然動了。
黎羊羊小腿肚子在被人一陣陣亂撞,就在女孩嚇得要抬頭張嘴尖叫時,一張笑臉猛地出現在視線下方——
一個人,一個被綁得死死還努力在車廂里扭來扭去,活像某種魚類的人。
黎羊羊表情頓時變得十分詭異,是那種要笑不笑,最後比哭還難看的僵硬笑容。
她低頭小聲問:“你想幹什麼?”
“魚”說話了,哼唧哼唧又往黎羊羊位置挪了幾下,眼珠子往下使勁瞪嘴上半耷拉的透明膠帶。
黎羊羊沉默了幾秒,伸出手去。
黎落成遠遠看着,恨不得上去給這小子一腳,可他同樣被限制的死死的,只能在不驚動車廂里其他人的情況下拿眼睛狠狠瞪過去,並伴隨喉嚨里壓制住的怒音。
兩人彷彿壓根兒看不見似的。
男孩又開始下接下來的命令了,他仰頭朝黎羊羊作出鼓勵的笑容,側身,將反剪背後的繩結露出來,再回頭輕聲道:“不怕,我們距離近,不會有人發現的。”
黎落成簡直恨不得撲過去將這小子咬死,即使不做些什麼,他卻承擔著同樣的心驚肉跳,一邊擔心車外打電話的男人隨時進來,一邊還要顧忌此刻車廂里其餘人有沒有注意角落裏的動靜,到時候誰嚎上一嗓子,大家一起玩完。
空氣悶熱,黎羊羊臉側掉下來的碎發此刻全糊在了皮膚上,灰色短袖也被汗水打濕緊緊貼在剛開始發育的胸脯上,她兩雙漆黑的眼睜得又大又圓,良久,才像終於浮上水面一樣劇烈呼吸,同時,緩緩將纖瘦的手伸過去。
“媽的!就知道命令老子!遲早有一天弄死你!”
車門被“哐當”一聲撞開,男人兇狠的眼出現在燈光下,隨即刺眼的光柱將整個車廂後排照得透亮。
黎落成一顆心重重沉下去,幾乎是顫抖着身子迅速閉上雙眼,耳邊自己的心跳聲如炸雷一般轟鳴。
完了,他想。
時間在等待審判的過程中顯得無比漫長,幾秒后,想像中的咆哮怒罵並沒有出現,而那道光也在掠過一圈后很快消失,男人喘着粗氣把手電揣進兜里,一屁股坐下。
黎落成再次睜眼,吊起的心才算放了一半。
角落裏黎羊羊還保持着假寐的姿勢沒動,小心翼翼縮成一團,而她旁邊的男孩不知什麼時候也重新躺了下去,半個身子正對着外面,臉抵着車廂地面裝睡。
人抬起頭,見黎落成正看着自己,飛速眨了兩把眼后扭頭去動旁邊的黎羊羊。
“來,我們繼續。”他比了個口型。
黎羊羊沒從剛剛突如其來的驚嚇中緩過來,聽完下意識縮得更緊了,但男孩沒放棄,伸手輕輕拽着她垂下的裙角,再晃了晃,是個安撫的動作。
這招真的有用,因為幾分鐘后黎落成就看見黎羊羊怯生生地抬了頭,看神色好了不少,她伸出兩隻小手在下面胡亂解着繩子,黎落成好幾次擔心她動作太慢驚動前排抽煙的人。
兩人小幅度折騰了會兒,忽而男孩胳膊肘一松,兩個孩子對看一眼,在彼此眼裏看到欣喜的神色。
解開了。
“你等會兒我。”男孩對黎羊羊說。
黎落成忽然有點緊張,他僵硬地吞了口口水,伸長脖子使勁朝那兒望,男孩輕輕把繩子卸下,轉身朝黎落成努努嘴示意前排背對着自己的男人,隨後整個人重新躺下去,在車廂里緩慢蠕動起來。
車裏空間是很小的,稍微調換一下位置勢必碰觸到彼此的手臂,黎落成驚訝於男孩一路過來的途中,那些被他不小心撞到的小孩竟然毫無反應,只麻木地蜷縮在地上。
沒等他想明白,一張灰頭土臉的臉就到了面前,與此同時一雙滿是疤痕的手朝自己伸來。
“別動——”男孩說,“我叫齊景,我說了我不騙人。”
齊景繩子解得很快,三兩下就完工,兩人還保持着被綁的姿勢不敢動,順便觀察起四周的環境來。
“你家哪兒的啊?”齊景笑嘻嘻拿手戳了他後背一把。
黎落成一雙眼在車廂里轉動找逃跑的機會,“永縣,你呢?”
“我江城的。”
“沒聽說過,那是個什麼地方?”
“嗯……小城鎮,有山有水,我家是開早點店的。”
齊景嘮嗑的時間黎落成發現了這片山野他確實不認識,永縣的山多,裏頭外頭都是,而山上的風景全天下都一樣,根本不能從四周景色分辨出差異,也就是說如果現在跑出去能不能摸到出去的路還是個問題。
“你叫什麼啊?”齊景又伸出那隻手去戳他后腰,但這次被黎落成生氣地截下,“我叫黎落成。你能不能別說話了,被——”
戛然而止。
黎落成將齊景的手拉到眼前。剛剛沒注意看,齊景手上的疤痕是以條狀延伸到手臂,再往上,藏在衣服的部分可想而知的觸目驚心。
“你手怎麼了?”他問。
齊景收回手,又是嬉皮笑臉,“他們打的,喏,你看他們這群不說話的,他們之前都哭,又哭又叫的,打得可比我凶多了。”
黎落成沒吭聲,反問:“想跑嗎?”
齊景說:“想。”完了又補上一句,“帶他們嗎?”
黎落成來的時間最短,體力是其中最好的,到時候真跑起來獲救的可能也是最大,但他要帶上黎羊羊,女孩子體力方面天生弱勢,如果在這種情況下想兩人成功脫困,就需要比黎羊羊體能還不好的來吸引人販子的注意力。
目前只剩一個成年人看守,他不可能同時去抓所有人。
“帶。”黎落成說。
齊景點點頭,“好。”
兩人算達成同盟,接下來的就是制定逃跑計劃。
黎落成示意他去看駕駛位,“剛剛他拿那個針把人弄暈的,我看見了,我去偷,你幫他們解繩子。”
這顯然是偷注射器的風險大,齊景猶豫了下,“要不還是我們兩個一塊兒吧。”
“兩個人風險更大。”黎落成瞥了他一眼,是就這樣決定不想再說的意思,也沒給齊景機會人已經偷偷摸摸往前排潛去了。
黎落成悄無聲息地往男人身後湊近,他的視野里只剩中央扶手那兒奶白色的針管。可是還沒接近到那兒,座位上的男人忽然被煙嗆到,開始埋頭鋪天蓋地的咳嗽起來。
黎落成一激靈重新縮了回去。
男人又不咳了,喝完水又點上另一根。開始吞雲吐霧。
齊景小聲說:“你怕的話要不換我吧?”
黎落成瞪他一眼,“誰怕了?我不怕!”
為了顯示他的不怕,這次往前靠近的速度都快了很多,眼見注射器只在一手臂遠的距離,座位上的人換了個姿勢,壓得皮質座椅嘎吱嘎吱作響,驚得黎落成出了一身的汗,背後衣服濕噠噠黏在身上。
齊景執行得還算快,像無聲幽靈一樣在人堆里活動,先捂住嘴叮囑他們不要說話,最後再給他們一一解綁。
黎落成顫巍巍伸出手,在此刻,即使知道車廂里還有人同他一個陣營,強打的勇氣也在慢慢泄露。他還是怕的。英雄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好當。
手機鈴聲冷不丁響在空氣中,男人伸了個懶腰,掐滅煙去夠。
“喂,山鬼,李先生怎麼說?”
“讓你聯繫一個叫鯊魚的人,等會兒號碼發給你,對了,他還讓問問這群小孩有沒有鬧騰……”
習慣使然,男人接電話時左手在方向盤上叩動,聽到這兒連忙換了個手拿手機,右手去摸座位上的筆,“我記一下號碼,你讓李先生放心,這群小鬼他——”
視線一轉,對上一隻灰撲撲的手,男人愣了一下抬眼看過去,這一瞧,好傢夥!
“小兔崽子你幹什麼呢你!想死是吧!”他立馬從座位上跳起來。
電話那頭意識到不對勁,沉聲問道:“怎麼了?”
黎落成飛速抓過針筒別進身後,男人眼疾手快撲過來搶,中央扶手那兒瞬間亂作一團,茶杯煙盒被打翻,整個車身在晃動。男人力氣大上許多,死死揪住黎落成一隻胳膊不放,另只手還保持着打電話的姿勢。
“你他媽趕緊給我拿出來聽見沒有!”
電話里山鬼還在一聲接着一聲問:“發生什麼事了!”
牙關咬緊,但身體還是止不住地發軟發酸,因為用力,黎落成覺得胳膊快被捏爛了,混着煙草的臭味,男人噴薄的吐息擦着耳畔過去,是對手機那頭說的,“新來的兔崽子不知死活,看我不弄死他!趕緊着,李先生那兒沒什麼事的話你快過來,媽的——啊!!!”
最後一句因為疼痛失了真,只剩讓人頭皮發麻的咆哮震動在整個車廂里,黎落成撐着早被汗水糊得一片迷糊的視野望去,齊景越過一堆胖胖瘦瘦,高高矮矮的小孩撲過來,一口伶俐的牙正掛在男人削瘦的手臂上,像直接咬進了骨頭裏。
“我艹你媽!”
“黎落成!把針管給我!”
兵荒馬亂里,男人捂住流血的手臂疼得面目猙獰,齊景的聲音高而嘹亮,等他回過神來,注射器已經到了齊景手裏,男孩再次不怕死一樣直撲上男人上半身,在他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吐乾淨的時候,那亮着鋒芒的針頭已經快而狠地直插着男人脖子而下。
液體被推進男人的身體裏,黎落成覺得那一刻的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再拉長,他乾癟癟待在原地看着奶白色藥劑從針管里消失乾淨,男人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接着“哐當”一聲重重砸在椅背上,一雙眼睛還保持着昏過去前的狀態兇狠地瞪着齊景。
電話掉在一邊,還在拚命喊着:“說話!鷹隼!說話!”
齊景走過去撿起來一把掐斷,“我們得跑了,他的同夥肯定馬上就到。”
黎落成點頭的動作都是蒙的,但眼下根本沒時間留給他們緩神,兩人快速把剩下的孩子都解了繩子,一群小鬼從剛剛就開始嚎的嚎得更大聲了,沒哭的也呆愣愣坐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黎落成朝他們大喊一聲“跑啊!”,這次神魂附體一樣四下里散開。
有幾個有眼力勁的看過剛剛齊景跟他的英勇表現沒有第一時間離開,找團體一樣圍過來,“我們能跟你們一塊跑嗎?”
這回沒等黎落成答齊景就說話了,“人多跑不快的,還容易被抓,你們分散開找個草叢躲着,躲那麼一兩天再出來找路,我聽過他們打電話,他們很急,不會在這兒浪費太久的時間的。”
黎落成沒發表意見,直接拉過角落裏的黎羊羊推開車門走了出去。
整片山野空而大,夜風穿過樹木再穿過衣衫單薄的孩子們,四下里辨不清方向,於是黎落成再次回到車上。
人都跑光了,齊景卻沒有,男孩小小的身影正彎腰在前排位置上找着什麼,等他回過頭黎落成看見了,兩隻手電,三瓶礦泉水。
他把其中一隻手電跟兩瓶水遞給黎落成,笑嘻嘻咧開大白牙,“我走啦大英雄!”
黎落成個頭比他大,此刻跟人面對滿站着,他卻比平日裏演大反派還要來得沒底氣,聲音瓮聲瓮氣從鼻孔里溢出來,他問:“你知道怎麼回家?”
“慢慢走嘛,只要不被他們抓住。”齊景笑了,“快跑吧,沒時間了。”
“哦。”
“對了,以後你有機會去江城,一定要記得找我玩啊,我叫齊景,不過就算你不記得也沒關係,我以後一定會是個特別有名的人,因為我會當一名警察,所有壞人都怕我那種!”
男孩說完這些很快消失在夜色里,黎落成從那張笑嘻嘻的臉走出,拿好東西牽上黎羊羊的手,也一頭扎進夜色。
入夜後山裡氣溫就開始降低,等距離車子停留的地方遠了些黎落成才敢放慢腳步,手裏攥着的黎羊羊已經累得出現哭腔。
“哥……我們這是往那兒走啊?”
放目四周全是烏漆嘛黑的高大樹木,偶爾一陣風吹過半人高的草叢嘩嘩作響,蟲鳴再配上鳥叫,黎羊羊扛不住心裏的害怕不管不顧地放聲大哭起來。
“哥哥,我想回家,哥哥我想回家……”
“羊羊乖,我們會回家的,不哭不哭。”
黎落成將手電的光調到最小,眼下分不清方向,最好的辦法就像齊景說的找個草叢躲一晚上,明天天一亮再找回去的路,眼下林子裏螞蟻蛇蟲太多,還容易一個不小心從山坡上滑下去,危險不亞於剛剛那群人販子。
“來,哥哥帶你去安群的地方。”
黎落成牽着黎羊羊找了塊還算嚴密的草叢蹲下,隨意扒拉點枯枝堆在四周,黎落成說:“今晚就在這兒將就一夜,明早哥哥帶你找回去的路還不好,現在出去容易被剛剛那群壞人抓。”
黎羊羊縮在髒兮兮的衣服下,抽了抽鼻子瓮聲瓮氣道:“有點冷。”
黎落成將自己身上出門前披上的外套給她套上,又小心翼翼把人往懷裏攬了攬才繼續望向四周查崗。
黎羊羊困意上來,眼皮子直打架,腦袋一顛一顛的,“哥……你說我們能走出去嗎?”
“能的,羊羊先睡,哥哥來守夜。”
黎羊羊在愈演愈烈的睡意再也支撐不住一歪腦袋徹底進入夢鄉,跟着茫無涯際的黑夜做抵抗的只剩同樣覺得害怕的黎落成。
山裏的天亮得早,第二天等他猛地驚醒來時太陽已經到了腳邊,一扭頭,黎羊羊正頭擱在枯草葉上睡得正香,他把人叫醒繼續趕路。
說是趕路其實就是四下里摸瞎走,這片山黎落成壓根兒不認識,只能憑藉從小在山裏野慣了的第六感找下山的路,可是這回第六感不是很起作用,因為乾巴巴走了大半日他們似乎還在原地兜圈。
“哥,我好渴。”黎羊羊跟着兜了大半天已經把自己的一瓶水全喝乾凈了,此刻烈日當空,火辣辣的日頭直迎着臉打下去,女孩一張本來就蠟黃的臉更顯得又黑又乾癟,看得黎落成於心不忍。
他把自己才喝了幾口的水遞過去,囑咐:“省着點喝,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找到路,山裡是沒水的。”
看着黎羊羊小心翼翼嘬水的模樣他情不自禁聯想到另外的什麼都沒準備就逃跑的小孩,在不認識路的山野,其實根本不需要人販子,能跑出去的恐怕都是少數。
他下意識用力攥緊黎羊羊的手。
兩人又繞了兩個小時。
這回不是剛剛走過的森林,因為來的路上並沒有眼前開得正旺的野生蘭,這種花他在永縣的山裏見過,不過都是到山內部才有,這是不是證明他們努力到現在其實還在山肚子裏。
黎落成不禁開始泄氣。
第一天過得很快,夜色再次來臨,他們沿着野生蘭生長的方向逆着走,還是照樣找了塊草木茂盛的地方休息。黎落成堅持讓黎羊羊先睡,自己值夜。
早上醒來黎羊羊已經蹲在旁邊玩石頭了,見黎落成醒來仰頭叫道:“哥哥!”
太陽透過層層樹葉落在地面,鋪出大大小小的光圈,黎落成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掏出礦泉水瓶小心翼翼的嘬了一口。
第二天的路比第一天還要難走,飢餓感已經毫不客氣籠罩上來,加上睡眠不足,他好幾次快頂着巨大的太陽栽倒在地,只能邊走邊歇歇。
黎羊羊不禁餓,好在休息夠了,情況比黎落成要好一點,加上也知道此時的境況有多糟糕,懂事地忍住了哭鬧,但還是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
又走了整整一天,依舊沒找到下山的路。
毫無方向的絕望感開始在兩個小孩心中籠罩,黎落成已經不是第一次後悔上了那輛麵包車,早在車裏跟鷹隼搏鬥時他就想過千千萬萬遍,以後,再也不要當英雄了,愛誰當誰當去。
這晚黎羊羊也沒睡着,她枕樹枝上有氣無力發問:“我們會不會死掉啊哥哥?”
頭頂星空明亮,黎落成拍拍她腦袋,安撫:“會出去的。”
就這樣枯坐了一夜。
第三天礦泉水裏的水只剩了三分之一,黎落成用小石頭在瓶身上做好刻度線,把接下來一周的量都規劃好了,但前期消耗太多不節制,後面每天他跟黎羊羊基本只能一人一口。
餓跟渴並不是在山裏迷路的人最大的敵人,真正能把一個人毀滅的是看不見頭的山路,以及那日益積壓在心頭的,越來越濃郁的絕望無助感。
好像心裏開始有一道聲音同他對話,說的是,你走不出去了。
第三天黃昏黎羊羊開始發燒,整個人燒得跟個火球似的發燙,黃蔫蔫的小臉上只剩紅撲撲一片,黎落成把剩下的水餵了一半進去,但黎羊羊還是一個勁兒囔囔嗓子裏干。
沒辦法,黎落成只能把人先安置在草叢裏,看能不能到附近找點水源跟能吃的野果子什麼的。
出去了一個小時,但他只敢在附近離不太遠的地方轉悠,最後還是空手而歸,一邊餓得頭昏眼花一邊念着在發燒的黎羊羊有沒有更嚴重,他拖着身子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回挪。
結果回到樹下,黎羊羊躺着的地方站了兩個人。
李思年還是那身寬鬆的白衣黑褲,表情淡淡地站在那兒,二彪正在給黎羊羊喂着什麼。
黎落成本能地覺得恐懼,但三日來漸漸加深的絕望成為最後一根稻草迅速壓垮他的神志,等回過神來時他已經從樹叢後面跳出去,撐着最後一絲力氣大聲吼道:“你要對我妹妹做什麼!”
一張口,才發現嗓音已經啞到不能聽。
李思年尋聲看來,隨後露出一如既往的淺笑,淡聲:“如你所見,她在發燒。”
“所以你們給她餵了什麼!”黎落成額角青筋直跳,眼前黑一陣白一陣。
“發燒能喂什麼,退燒藥。”李思年接過二彪遞來的手帕擦乾淨手,再俯身用手帕包着礦泉水瓶身拿起來,當著黎落成的面,他把剩下的救命的水慢條斯理倒了個乾淨。
李思年問:“聽鷹隼說,是你放跑了他們?策劃了多久?害怕嗎?”
男人的臉上瞧不見生氣之類的情緒,像單純對這個問題感興趣一樣,丟了瓶子,他朝黎落成走來,最後停在面前微微俯身。
“小孩,哥哥在問你話呢。”
黎落成牙關在抖動,整個面部表情不受控制地僵硬扭曲,腳下分明沒有力氣,但他還是死死釘在原地一動不動。
李思年認認真真看了他會兒,笑了,自己給出了回答:“害怕為什麼還要做這樣的事,你以為你救了他們他們就會感激你嗎?”
“不會的。”他直起身,黑色褲腳重新折返回去,語氣輕鬆道:“他們找不到路下山活活餓死渴死,或者像你妹妹一樣慢慢病死的時候,心裏恨的不會是把他們拐賣出來的我,而是好心放走他們的你——”
“知道為什麼嗎?”看着黎落成漸漸蒼白的臉,李思年終於露出滿意的笑容來,“因為人是貪得無厭又慕強的物種,他們不會把帶來痛苦根源的我作為怨恨的對象,反而是你這種跟他同樣遭遇,幫了他們一把,但因為各種不可控因素沒有徹底解決他們的問題,反而讓他們陷入危險的人,才是他們咬牙切齒憎恨的對象。”
“你放屁!”
“你他媽罵什麼呢!”二彪揚起拳頭。
李思年抬手制止,還是一臉毫不在意,“你輸了,小孩。”
“我沒有!”胸腔里燃起怒火,黎落成用盡全身的力氣一遍一遍咆哮,“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
李思年垂着眼帘,安安靜靜看着眼前的小鬼徒勞發飆,等了會兒他平靜道:“我只缺個女孩,你妹妹留下,我告訴你下山的路。”
黎落成渾身上下都在劇烈起伏,灼熱的鼻息噴薄,像只困獸,“不幹!”
“跟我想的一樣,那就第二個辦法。”李思年丟來滿滿一瓶礦泉水,瓶身在地上滾了幾圈到了黎落成腳下,“告訴你下山的路,這水只夠一個人活着下山的量,你跟你妹妹還是必須留下一個,可這回要是死路上了,我不會去替你撿屍。”
黎落成沒去撿,“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騙我的,你是人販子!”
李思年輕輕一笑,“但看到你這樣的小孩比拐賣本身有意思多了,我就是無聊,怎麼樣,選哪一條。”
黎落成啐了一口,惡狠狠從地上撈起水瓶塞進褲兜,向黎羊羊走過去。
“哦,第二條。”李思年微笑着示意二彪把女孩扶上他的背,“那快跑吧,拖得越久死得越快。”
黎羊羊做了一個夢,夢裏是看不見邊際的原野,開滿紅艷艷的雞角根,她跟哥哥在叢叢火焰里拼了命地狂奔,她從沒有這麼害怕過以至於不小心跌了一跤,膝蓋火辣辣的痛,她仰起淚眼朦朧的眼朝遠處越奔越遠的背影哭喊:“哥哥!”
“羊羊——”
黎落成伸手在悠悠轉醒的人眼睛上空來回滑動,好一會兒黎羊羊木木的眼神才有了聚焦,眼珠滾動,視線落在旁邊蹲着的黎落成身上。
“退燒了。”黎落成把人從地上扶起來,扭開瓶蓋遞到她嘴邊。
她埋頭喝了一口,很快發現了異常,啞着嗓子問:“哥哥,水怎麼滿了?”
“哦我剛剛發現了小溪,裝滿了一瓶。”
一雙黑眸猝然亮起,黎羊羊高興地揪住他的衣角,問:“我們是不是快回家了?”
“嗯,快回家了。”黎落成點點頭。
黎羊羊也不坐着了,踉踉蹌蹌站起來撲到黎落成身上,臉鑽進他胸前的衣襟,聲音悶悶的,但能聽見快樂的尾音,唧唧喳喳說了一陣子,她又開始唱歌。
歌聲穿過叢叢樹林而去,鳥雀被驚動刷啦啦從樹冠上掠走,落下枯枝散葉。
一直到傍晚時分黎羊羊都處於異常的興奮狀態,晚上也早早睡下。黎落成睡不着,他坐在地上看着頭頂高而遠的天空發獃。
第四天上路,黎落成走得又急又快,身後黎羊羊發燒剛好精神頭不濟跟得踉踉蹌蹌,後來黎落成索性從牽着她改為背着。
李思年沒有說謊,下山的路太遠太長了,如果真的靠八九歲的小孩來走,沒有個四五天根本走不完,而這天毫不乞憐,烈陽天又毒又辣。
黎羊羊時不時叫渴,於是水肉眼可見地減少。通常到夜晚歇下時他們就坐在一起盯着剩下的水出神,每個人都近乎渴望地邊看邊舔着干脫皮的嘴唇,他們太渴望了,這份渴望又因為年幼被無限放大。
黎羊羊小聲說:“哥...我們再喝一口嗎?”
黎落成搖搖頭,這回沒有猶豫地拒絕:“不行,我們還有四天,得靠它走出去...”
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打了個寒顫,在這盛夏的山裏,他莫名地感覺到來自李思年這個男人身上散發出的冷意。
他現在在哪裏,是不是遠遠看着他掙扎,最後跟黎羊羊雙雙渴死?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如果只是想要他倆的命犯不着這樣。他想不明白。
第五天早晨天還沒亮透黎落成就叫醒黎羊羊出發了,因為太陽還沒出來,消耗的水份會比白日裏少許多,這點子剛冒出來像打開了另一條奇妙的思路,於是黎落成將計劃改為夜裏趕路。
第五天在記憶里是最難熬的,因為要適應夜裏趕路,他們從白天走到夜裏,又在黑夜裏苦苦前行。黎羊羊體力不支倒下來好幾次,哭得撕心裂肺,長時間的壓抑跟消耗讓這個比他還要小上三歲的女孩面臨崩潰,兩人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大的矛盾。
“不能歇!等會兒天就亮了!亮了再睡!”他冷着臉把人從地上揪起來,毫無耐心地警告。
黎羊羊癱在地上不動,一雙眼發紅髮燙,“哥,我想休息,我想睡覺,我能不能喝點水,我好渴。”
水這個字就像打開了某種禁忌,一說完,黎落成心中關着的憤怒,不甘,痛恨,憎惡一齊全涌了出來,他恨不得將那個瓶子潑干砸爛,再拿着刀跟李思年同歸於盡。
“不能喝!說了不能喝!喝了我們都得死在這兒!你不想死吧?我也不想!起來趕路聽到沒有!我不想死!!!”
他咆哮着,用盡全部的力氣嘶吼,嘶吼到深不見底的夜色里盤旋迴盪着他的失控與歇斯底里。
等冷靜下來,他提起地上不敢說話的黎羊羊扔上背,一聲不吭抬腳繼續往前面走去。
天邊第一縷陽光出來時黎落成睜眼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幽靜的山谷還縈繞着淺薄的霧氣,刺破天幕的光就那樣從最底下慢悠悠升上來,照亮樹林草叢,照亮湛藍的蒼穹,他渾身上下洶湧着一股異常濃烈的情緒,他不明白自己想做什麼,或者什麼也不做。
黎羊羊昏沉沉睡去了,他也找了個光線昏暗的地方躺下。
脫水的情況下人的意識是不分明的,等黎落成從夢裏驚醒,入目昏暗的叢林,他一瞬間以為自己還在永縣的家裏,起夜推開門出去,永縣的山野刮著柔和的風。
他起來把黎羊羊搖醒,“起來了,要趕路了。”
兩人分別喝了一口水,這下瓶子裏只剩四分之一,但路程還有兩天半,黎落成機械地擰緊瓶口塞進褲兜,撥開草叢走出去。
這是第六天夜裏,漫天星子,一大一小身影在山野穿梭,噴出熱氣在空氣里凝結化為細碎的水珠,再沾在臉上。
走着走着,黎落成聽見身後“撲通”一聲。黎羊羊栽倒在地,半個臉埋在土裏,像只破敗的小布娃娃。
第一回,黎落成沒有立即上去扶她,前幾天看見這樣的場景,他會既心疼又愧疚,現在,看着地上砸進泥坑裏的小小一坨,他只覺得可憐。
可憐。
好可憐。
“起來。”他走過去踢了兩腳,黎羊羊還是一動不動。把人翻過來,他探上額頭查看才發現黎羊羊又發燒了。
這回沒有葯,他從哪裏拿葯。
走不出去了,走不出去了,走不出去了。
他心裏無聲地嘶吼,一瞬間付出的心血付諸一炬的疼痛折磨着他,李思年的話在耳邊回蕩,平靜地闡述着規則:這是只夠一個人活着下山的量。
“哥...哥...哥哥...”地上破破爛爛的一坨沒意識地呢喃,黎落成僵硬地替她擦乾淨臉,然後用力把人扶上背。
第六晚走得尤其漫長,黎落成栽倒了七次,好幾次幾乎爬不起來,力氣在一次次凝聚后很快消散乾淨。
他想喝水,他想跳進汪洋大海里喝個夠,或者上天可憐他下一場滂沱大雨吧,可是一樣都沒有,連半瓶水都沒有了。
第八次栽倒的時候他索性趴在地上不動,良久,他爬起來。頭頂的星空依舊璀璨,黎羊羊就倒在他附近,他輕輕給她唱了首兒歌,再小心翼翼把人拖到一棵大樹下,靠着樹榦。
月光照不來這裏,於是他只能看見黎羊羊半隻小巧的臉,他蹲下身子看了會兒,站起身,拿上剩下的水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接下來的幾天,黎落成行屍走肉般趕路,太陽一出山就睡覺,一下山就自然醒來趕路,餓到極限時他開始嚼樹榦樹葉,還有地上爬動的小蟲子,飽腹感讓他有種還活着的真實,他不停歇地沿着正確的道路前進,一刻也不敢落下。
全力趕路時他很少想起黎羊羊,因為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能不能存活的明晚,還有剩下的水怎麼劃分。但只要開始閉眼休息,黎羊羊一張臉就跳出來責怪譴責。
本來他還能有微渺的情緒波動,後來次數多了,他開始變得毫無觸動,只知道面無表情往前走啊走啊。
忽然有一天他看到遠處開始出現一叢叢紅色的雞角根,它們本來是幾簇幾簇扎堆,後來越往前走,紅色從點到線再連成片,他置身一大片的火紅色雞角根的海洋,遠遠望去,像一把滔天的火點燃了荒野,他在火海里,在火原里。
他出來了。
這是第九天早晨。
黎落成分開火紅的花海走向山腳下的馬路,腳踩在水泥路面的一刻,他狠狠地栽倒下去。
火紅的花海在眼裏翻轉顛倒,於是他好像看見火從天上來,在視網膜上燙出漂亮的紅點。
挺好看的,他想。
李思年沒有騙他,這條路只能一個人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