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狂徒,賭徒
百里狂徒雖是一介武夫,卻也知道清都山水郎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發出這樣的笑。
這樣的笑,夾帶着嘲諷,無異於火上澆油。
任何人聽到這樣的笑,都會變得更加憤怒;奈何百里狂徒的憤怒已經到達極點,除了直接出手在無其他表達的方式。
百里狂徒沒有出手。
自稱是人之最者、將天下英雄視為草芥的百里狂徒,竟然沒有出手。
這讓看着這一幕的人感到無比詫異。
在他們眼中,狂徒應該是目中無人、囂張跋扈的,應該是天大地大我最大、一言不合就直接動手的,絕不是一在隱忍、怒而不發的。
更何況,這個人還是名震天下的古今第一狂徒?
清都山水郎笑得無所顧忌,笑了很久很久,一直笑到臉上的肌肉有些酸痛才慢慢停下來。
清都山水郎似是覺得百里狂徒還不夠憤怒,似是有意要將百里狂徒的怒火點到極致,笑問道:“閣下千里迢迢趕來洛陽,難不成只準備了這麼一個不入流的逼戰對策?若是如此,那是不是有點太小瞧本山人了?”
百里狂徒不答話。
清都山水郎雖然一次次的挑動着百里狂徒的憤怒,但百里狂徒終究保留着理智。
百里狂徒在想應對的辦法。
百里狂徒是武夫,清都山水郎是智者,論計謀、論智慧百里狂徒是怎麼也比不上的。百里狂徒只有用武夫解決問題的方式來想辦法。
以前的百里狂徒挑選對手,都是先
下戰書,給對手充分的時間準備,然後在正式開戰。然而面對軟硬不吃的清都山水郎,百里狂徒不禁開始斟酌――今天要不要破一破例。
既然清都山水郎不肯應戰,那就乾脆直接動手。
百里狂徒不相信一個像清都山水郎這樣的人真的是引頸待戮…
清都山水郎完全不以為然。
見百里狂徒不答話,轉而向身後的男童問道:“旺財,你知道面前的這位狂人為什麼會這麼狂嗎?”
“知道一點點。”
“說來聽聽――”
“因為他是當今江湖上數一數二的武夫,一身本領可以說是僅次於在天門外創立誅仙城的誅仙人。他有狂的資本。”
“還有呢?”
“他想證明武修勝過道修,習武之人要強於那些妄求羽化成仙、長生不死的修道之士。”
“還有嗎?”
“沒有了。”
“旺財,你追隨本山人這麼久,怎麼還是一如既往的孤陋寡聞呢?”
清都山水郎笑罵了一聲,接着道:“這位狂人之所以這麼狂,並不是因為他那滿是偏見的夙願,也不是因為他挑盡天下高手至今未曾一敗的輝煌戰績,而是因為他那與常人截然相反的奇異命格――”
清都山水郎看向百里狂徒,笑道:“常人的命格,無不是愈戰愈疲、愈疲愈怯,而這位狂人的命格卻是愈戰愈勇、愈勇愈狂,彷彿有使不盡的氣力,永遠都不會感覺到疲倦。最讓人難以理解的是,尋常人一旦受傷戰力
難免會大打折扣,而這位狂人受傷戰力非但不會下降,還會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簡而言之,這位狂人傷的越重,其戰力也就越強。似吾等尋常之人面對這種命格,便如同面對一盤誰也贏不了卻又不能求和的棋局,一旦陷入其中就註定無法脫身,只能與這位狂人沒完沒了的耗着。要想擺脫這種局面,除非是絕對的實力碾壓,然而放眼當今江湖,又有誰能以絕對的實力碾壓面前的這位不世狂人呢?縱是在天門外誅仙數百年的李愈之,縱是分別坐鎮南北道庭的那兩位宗師,縱是逍遙雲海間的劍謫仙,也難有這樣的實力…”
百里狂徒還是沒有答話。
在他剛才的斟酌之間,他更傾向於為清都山水郎破一次例,直接在醉芳樓向清都山水郎動手。
只是百里狂徒暫時還沒有拿定主意。
百里狂徒的心裏很清楚,一旦在這醉芳樓動手那將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正是因為百里狂徒清楚這後果,所以他才有一絲絲的顧慮。
這一絲絲的顧慮,不是出於對蒼生的仁慈,而是出於對螻蟻的憐憫。
――這些擁擠在醉芳樓里的所有“英雄豪傑”或許死不足惜,但生活在這洛陽城的百姓卻是無辜的…
清都山水郎似是沒有看出百里狂徒的心念正在轉變,繼續道:“世人皆以為這位狂人能夠挑盡天下英雄而不敗,是因為其修為已步入天人之境,無人能及,卻不知
在這位狂人挑戰過的江湖頂峰中,並不乏修為在其之上的絕頂人物,這些絕頂人物並不是鬥不過這位狂人,而是不具備這位狂人的奇異命格,只能與這位狂人戰到力竭而死――”
說到這裏,清都山水郎面上的笑容忽然變得邪魅起來,平時任何人都看不透的目光中明顯有一抹狡黠浮出。
清都山水郎有意放慢了語速,一字一句道:“只不過,這種命格雖然霸道至極,卻也和那位創出化元訣的龍虎山大弟子一樣,具有非常明顯的缺陷;這位狂人的缺陷在於,當他狂到一定程度、強到一定地步,自身就會不自覺的陷入瘋狂,對手一旦在這個時候倒下,一身沖貫雲霄的戰意得不到宣洩,隨即就會殺戒大開…”
這句話說到一半時,百里狂徒的臉色就驟然變了。
從憤怒之色變成了慘白之色。
等這句話一說完,百里狂徒的七竅幾乎全部都失去了知覺。
他看不見了,聽不見了,感覺不見了,連整個人都彷彿不存在了。
他的腦海里一片空白,可在他劇烈跳動的心臟里卻有一個聲音在嘶喊:
“愛妻啊――”
“愛子啊――”
那塵封了數十年的往事,乍然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裏面的身形飄了出來,裏面的聲音傳了出來。裏面的場景一幕幕的疊現出來。
那是血與淚的相融,那是恨與悔的交織。那是百里狂徒這一輩子都無法釋懷的痛。
縱然是古今天下
第一狂徒,縱然是狂徒中的狂徒也承受不起這份痛苦。
百里狂徒禁不住的仰天長嘯,那一身壓制着在場所有人的氣機也禁不住的竄動起來。
頓時,整座醉芳樓如遇強盜洗劫,杯碗、酒盅、古董、盆栽,盡數炸裂,一件不留。
本就承受不住百里狂徒那一身氣機的人,只覺得真氣連帶着血液一起在體內瘋狂亂竄,紛紛都吐出血來。
他們本就怕死,如今這是直接面對死亡,不甘心就這麼死在醉芳樓的他們,蜂擁着向樓外逃去。
他們再也不想參加什麼禹門大會,再也不想來什麼醉芳樓,他們只想回家。
百里狂徒正在仰天長嘯,清都山水郎卻開始仰天大笑。
一邊笑,一邊又吟起他在講故事前吟過的那闕詞:“出清都,入神都,落寞山人,為誰在涉塵世路?似無情,若絕情,春秋毒客,心死腸斷有誰聽?讀書人,寫書人,何時所起,自身亦成書中人?無風流,盡風流,浩蕩乾坤,爭不如自造風流——”
立在樓梯口的白馬醉,只覺得眼前的這一幕有些荒唐,也有些瘋狂。
百里狂徒的長嘯聲不但震耳發饋,還給人一種要命的壓迫感,要不是白馬醉一身功力堪稱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定然是不能如此處若安然的。
清都山水郎的大笑聲雖沒有給人以壓迫感,可白馬醉聽了,卻總覺得不寒而慄。
她不明白百里狂徒為什麼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
清都山水郎是當今江湖最為知名的幾大人物之一,百里狂徒同樣也是。這兩大人物在怎麼說,也應該是不分伯仲的,為何清都山水郎僅憑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就能讓與之齊名的百里狂徒性情大變?
白馬醉看到了清都山水郎說話時的樣子,也知道清都山水郎說的話一定別有深意,可白馬醉還是理解不了那些話的意思。
她只能低聲問身後的夏侯無忌:“百里狂徒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夏侯無忌亦低聲答道:“因為清都山水郎解開了他那個最為致命的傷疤。”
“是一個什麼樣的傷疤?”
“殺妻,殺子,一日百里殿上下七十三條人命,一個也沒有留下。”
白馬醉吃了一驚:“殺妻?殺子?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就像剛才清都山水郎所說,百里狂徒的命格天生就是愈戰愈狂、愈傷愈強的,當他強到一定地步,他就會失去理智,他的對手一旦在這個時候倒下,他的戰意得不到宣洩,便會無意識的大開殺戒。”
白馬醉心裏渾然不是滋味:“即是如此,他又為何還要這麼好戰?”
夏侯無忌遠遠的看了長嘯着百里狂徒一眼,目光中滿是無奈與惋惜:“可能是因為狂徒與賭徒別無二致吧,明知道可能會千金散盡,家破人亡,卻還是忍不住要去賭。”
白馬醉只得嘆息。
都說生而為人,當有所為,有所不為,為何總有那麼些人甘願為了一己私慾
,偏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呢?
夏侯無忌也嘆了口氣,道:“其實那件事發生之後,百里狂徒還是有所改變的,雖然他還是好戰,但他會適當的控制戰意,不讓其一直攀升,最後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境地,這也是清都山水郎剛才一再挑動百里狂徒的怒火,而百里狂徒始終沒有出手的原因。”
白馬醉看着仰天大笑的清都山水郎,感慨道:“就當前的情形來看,百里狂徒就算是不想動手也不得不動手了。”
白馬醉對清都山水郎的事迹了解的並不詳細,但清都山水郎的為人與作風白馬醉還是有所耳溫的。
傳聞中的清都山水郎正邪難辨,善惡難分,不但腹黑成性,殺人如麻,還機關算盡,坑人無數,狠起來的時候別說是身邊的誰誰誰,哪怕是自己都不會放過。
白馬醉以前是不相信的,不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連自己都坑的人,但今天在醉芳樓目睹的這一切,讓白馬醉開始相信了。
清都山水郎先是借講故事之名自爆身世,不僅讓雲夢山的墨家矩子、龍虎山的張家天師都有了讓人詬病的污點,也讓世人知道堂堂一筆春秋閣的閣主原來是出自雲夢山的叛徒。
讓墨家矩子染上污點還可以說是出於報復,可讓張家天師染上污點又是出於什麼呢?這個秘密已過去這麼多年,完全可以說是一件已經被世人遺忘了的往事,清都山水郎自爆出來又有什麼
好處?
等到百里狂徒出現,清都山水郎的行為更加讓人難以理解。
清都山水郎口頭上表現出怯戰的樣子,實際上卻是無視加嘲諷,一再挑動着百里狂徒的怒火,最後更是直接揭開了百里狂徒最為沉重的傷疤,這不是在坑他自己又是在坑誰?
這兩件事加在一起,只能讓白馬醉得出一個結論――清都山水郎若不是另有目的,那鐵定就是腦子有坑。
白馬醉不想知道清都山水郎是屬於前者還是後者,白馬醉只想知道事態發展到這一步要怎麼收場。
她聽得出百里狂徒的長嘯已不似最初那般撕心裂肺,她感覺得到百里狂徒的神識正在逐步恢復。
她在心中斷定,只要百里狂徒的神識一恢復,就會立即向清都山水郎出手!
向來以智者身份行走江湖,從來沒有在人前顯露過真實修為的清都山水郎,能否抵擋得住百里狂徒那足可誅神殺佛的拳掌嗎?
要是抵擋不住,清都山水郎今天只怕是不能活着離開醉芳樓了…
一想到這裏,白馬醉的心跳就鮮有的開始加快。
她的腦海里不禁湧現出百里狂徒出手時的樣子。
這僅憑一身武修就能挑盡天下道修的古今第一狂人,出起手來必然是驚天地泣鬼神的。
可白馬醉的臉色還是變了。
她眼前看到的比她腦海里湧現更為讓她駭然。
百里狂徒不過是簡簡單單的一握右拳,白馬醉卻看到眼前的整個場景都為之一顫。
這一拳,似是把世界都握在了手裏。
沒有任何的花哨,甚至都沒有招式可言,這一拳就擊向了清都山水郎。
清都山水郎也不過是簡簡單單的伸出羽扇,白馬醉便聽見了一個字:“慢――”
等白馬醉在看向百里狂徒時,百里狂徒竟然真就慢了下來。
不僅慢,還在清都山水郎伸出的羽扇前徹底停下。
雖然清都山水郎的面容被拳風衝擊的猶如刀割,雖然百里狂徒的拳背上青筋暴露,可這一拳終究還是停了下來。
清都山水郎正色道:“閣下方才所言不無道理,本山人隱藏了這麼多年,確實是該讓世人重新認識一下清都山水郎了。”
百里狂徒沒有回答。
他只停拳,並沒有收拳。
若是清都山水郎的話說的不能讓他滿意,他還是會繼續出拳。
清都山水郎看出了這一點,又道:“不過不是現在,閣下還需略作等待。”
百里狂徒隔了半會才吐出兩個字:“多久。”
清都山水郎手中的羽扇重新搖了起來:“等禹門大會結束即可。”
“為什麼一定要等禹門大會結束。”
“因為本山人還有一些事情沒有了結,閣下應該也知道,心中若有事,定然做不到心無旁咎。”
百里狂徒目光如電,話聲似鐵,道:“昂可以等你幾天,但你若是食言――”
清都山水郎打斷了百里狂徒的話:“為了讓閣下戰的盡興,本山人還有一個問題想要請教閣下。”
“說。”
清都山水郎淡笑着問道:“閣下這次選中本山人,不知是哪路神仙為閣下出的主意?”
百里狂徒一拂衣袖,冷哼一聲,轉身就往台下走去。
清都山水郎揚聲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本山人既然成全了閣下,閣下不應該也成全本山人嗎?”
百里狂徒一不停步,二不回頭,只在即將出門時留下四個字:“詭計先生――”
“詭―計―先―生―?”
清都山水郎連聲笑道:“好、好、好,好一名詭計先生,但願你人如其名,不至於讓本山人太過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