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我問天上的星星,為什麼你消失了很久(上)
200、我問天上的星星,為什麼你消失了很久(上)
東方很早就很想知道向瑤心裏住着的這個金滿月是不是真的她。他喜歡的到底是那個她呢!
他們都說他病了,他承認,但也沒那麼嚴重,他充其量就是跟這個世界鬧了點兒彆扭。
醫院門頭上寫着——精神衛生中心。掛完號,排隊就診的時候,診室門口已經擠滿了病友,他沒找到座位,只好站到牆角。離他很近的地方,一個女人對她的男人說了些“不要再看手機了”之類的話,男人突然“哇”的一聲崩潰大哭,扯着頭髮嘶吼起來,他情緒過於激動,音都喊破了。
東方轉身去走廊透口氣。一個男孩,看上去未成年,正拿頭撞牆,隔很遠都能聽到腦殼敲擊牆面的聲響。擁上來一些看熱鬧的人,男孩的父親一邊慌忙攔着,一邊跟趕來的護士解釋。護士輕聲跟男孩說了會兒話,他才稍微緩和下來,圍觀的人窸窸窣窣,逐漸散開。
看病的進度很慢,他只好來回挑地方站着等。
輪到我了,胡醫生問他,“什麼情況?”胡醫生的臉長得有點方,他戴的眼鏡也是方形的。
東方說,“我已經連續一個月沒有睡着過覺了。”
胡醫生接着問,“現在一天能睡幾個小時?”
“大概只能睡一個多小時,剛一睡着就會突然間驚醒,人都會自己彈起來。”
“持續多長時間了?”他繼續問。
“好像幾個月了。”
“發生過什麼事情最近?”胡醫生說話特別冷靜。
這個問題不太好答。東方記得連續很長一段日子,他都在夜跑,繞着蘇州河。一開始只能跑3.5公里,慢慢到5公里,後來能跑差不多10公里。跑步的時候,他會在手臂上綁一個老式的松下MP3,裏面播一些他愛聽的歌。
胡醫生好像對他的回答不太滿意,他沒有接着往下問,而是囑咐身邊一個年輕的實習醫生把我帶到診室隔壁的小房間,讓他做一個測試問卷。問卷上有一些選擇題和問答題,主要內容是關於睡眠情況;平時對什麼樣的事物產生過焦慮或懷疑的情緒;在工作中有沒有不合群現象之類的。
做到一半東方的頭就漲了,並且產生了一種氣憤的感覺,因為有時候答着答着會發現,明明這道題在第1題的時候就已經答過了,但它會再次出現在第18題,只不過換了一種問法。也就是說,第1題的時候是正着問,到了18題的時候它就反着問,出題的人擺明就是要看看我的答案跟之前的回答是不是前後有矛盾。
但他很快就不氣憤了,站在醫生的角度來說,這樣才能儘早判斷出患者的精神到底是不是衛生,不是嗎。
在他答題的桌子對面,靠牆立着一個儲藏櫃,透過玻璃櫃門,可以看見一摞摞用鐵皮夾子夾着的病歷卡,每個病歷卡都有一個編號,擺放得很雜亂,層層疊疊。我想,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精神不衛生的人,他的病歷卡要是塞進去,也成了他們中的一分子,也成了其中一個編號,他們就莫名而自然地形成了一個組織,像是互助會之類的,他們應當從中選拔出一個頭目——教皇之類的人,他估計得是我們這群人中精神頂不衛生的那個。
他可以用Photoshop之類的軟件為組織設計一個Logo,我們甚至可以請個專業的廣告公司為組織設計一整套CIS,也就是企業識別系統,那裏面可以規範成員的禮儀和着裝,可以讓教皇對我們進行組織性、系統化的督導管理。
在視覺識別方面,我們可以把組織的理念、文化特質、服務內容等抽象的東西轉換為具體符號的概念,塑造出獨特的組織形象。也就是說,只要他把名片遞出去的一瞬間,人們通過這張名片上所用的字體、配色、紙張的克數,以及我說話的語氣和握手的姿態,完全可以感受到馬上要跟他們展開合作的,是一個精神不衛生的人,並且背後有一個組織誓死捍衛着我永遠保持不衛生的權利。而在這之前,組織必須先得有一個名字,也許可以叫——“宛平南路600號”。
答完問卷之後,胡醫生問他,“有沒有過輕生的念頭?”他把“自殺”這個詞包裝了一下。東方說,“這倒沒有。我就感覺每天被一個玻璃罩子罩住了似的,耳朵里‘嗡嗡’的,心口總是很痛,手一直抖,握不穩東西。”
胡醫生說,“你能選擇來看病,這第一步就是做對了。這些癥狀都是典型的表現。但是沒事,吃兩個星期葯,癥狀就會好的。但是剛剛開始吃會有點難受,熬過去就好了。”他說得特別輕鬆,好像自己吃過似的。
還有好多癥狀他沒有向胡醫生描述,比如有時候好好走在馬路上,忽然就覺得自己停了,時間、意識、呼吸全停了,只有車流來來往往;比如每到夜裏,躺下來,眼睛就一直盯着窗帘中間的一條縫,不想盯着也不行,大腦不聽使喚,盯着盯着天就亮了;比如有時候照鏡子也不太認識自己,覺得自己不在——“這裏”,我跟“這裏”好像沒有任何關係,甚至跟這個世界都沒什麼關係。只有淋浴的時候,熱水淋到背上,好像有光進來,很欣喜,覺得自己好了,但不多會兒,眼睛揉一揉,眨兩下,那個玻璃罩子又重新壓上來。
但面對胡醫生,他突然不想講話了,再多講任何一個字都覺得困難。
膠袋裡裝着胡醫生開的葯——盒子上寫着“百適可”,東方想去買瓶水,該趁早把葯吃了,他需要睡覺。由於醫院室內空調開得太冷,走出門診大樓后,明顯感覺氣溫一下子升高了很多。
東方在書報亭買了水,吞下一粒百適可。一抬眼,發現向瑤正迎面走來,手上舉着兩杯咖啡。東方問她,你怎麼來了。她把其中一杯遞給我說,不是說好了今天回家做菜的嘛,我來接你啊,菜都買好了。得快點走,車停在路邊,再不走當心被貼罰單。
東方之前創業開發過一個社交App,公司走上正軌后越來越忙,基本上沒時間在家做菜。他常跟向瑤抱怨說,感覺像是被困在上海了,一點不自由,總有一天我把股份都賣了,啥也不幹,就天天在家做菜寫詩打發時間,弄個公眾號,起個名字,就叫它“讀詩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