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1)
已近凌晨,涪陵的炮火聲依舊一陣緊似一陣,因着戰事正酣,兩方的火力全部都集中在了一起。雖然緊急調集了就近的兵力,但由於章克明的叛變,導致蘇軍第四軍被打散了,除卻顧軍在火力全開,還有一小支蘇軍在攻擊着防線。
指揮部距離防線不過二十公里,因着兵力不足,自兩小時前,便一直在節節敗退。眼見着顧軍就要攻下涪陵,負責駐軍的參謀趙志勇不得不自防線退下來,坐車往指揮部去,雨一直下着,所以路面十分的泥濘不堪,遠處的炮火聲越來越近了,天幕上籠罩着濃濃的黑煙,空氣夾雜着炮火焦灼的氣味,即便大雨滂沱着,也沖刷不掉這暗無天日的一切。
汽車很快便到了指揮部,趙志勇一路往裏,進去便見廳里燈光如晝,蘇徽意和着幾個心腹幕僚,還有指揮作戰的參謀正開着會,一旁有衛兵一直在試圖對外通電,廳里人聲嘈雜,幾個參謀都明顯有些躁動,就作戰方案激烈的發表着意見。
而蘇徽意則是坐在上首的位置上,一面抽着煙,一面看着眼前的佈防圖,默不作聲着。那一頭的炮火聲轟隆而至,炸的指揮部都震顫起來,趙志勇知道如何都不能再拖,便喊了聲報告,說:“七少,防線已經退無可退!您必須馬上撤離!”
幾個幕僚都是跟着蘇徽意在槍林彈雨里磨礪出來的,因此明知道顧軍就要打過來,倒還頗為鎮定,秦桐雋聞言先開了口,“依我看,目前第四軍的兵力應該全部撤出涪陵,這一仗顧軍做了十足的準備,我們實在有些猝不及防,七少,涪陵最遲早上就會被攻下來,不能再損失兵力了,必須馬上撤離。”
蘇徽意沉吟了一瞬,才說:“涪陵的後方就是陳家店,那裏的駐防是重中之重,如果我們撤出去,顧軍會立即對陳家店展開攻擊,那裏直通明陽一線,一旦被攻下,顧軍等同於佔領了整個南地中部!所以無論如何,必須要堅守到增援趕過來!”
眾人的面色都有些凝重,卻還是凜然不懼的稱是,秦桐雋斟酌了片刻,也點點頭,說:“七少,你是總指揮,在這種時候不應在留在這裏,應該馬上到陳家店去。”他一面說著,一面已經招來了侍從官,“快去準備汽車。”
蘇徽意卻叫住了侍從官,將手中的煙頭扔在地上,冷靜的說:“依着章克明的手段,沿線應該有人在埋伏,他如今叛徒的身份昭然若揭,只恨不得要了我的命,以此向顧帥邀功,所以我現在不能離開。”
頓了頓,問道:“增援大致什麼時候能到?”
因着所有線路都被掐斷,所以負責聯絡的參謀一時也回答不上來,只能硬着頭皮說:“昨天晚上就已經緊急調集兵力了,估計最快也要早上才能到。”
蘇徽意一時沒有說話,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眼前的佈防圖,廳里的眾人見狀也都沒有催促,繼續開始就作戰商討策略。不遠處轟轟的炮聲還在繼續,指揮部受到震蕩,又一次震顫起來,連帶着桌椅都搖搖欲墜着。
防線的通信兵自院子裏跑了進來,大喊了聲報告后,說:“七少,顧軍快要突破防線了!”
蘇徽意聞言皺了皺眉,伸手看了看時間,沉聲說:“將所有的兵力全部調集到防線去,能撐多久就撐多久!”
他撫了撫額,有些疲憊的說:“沒有時間了,只能伺機突圍了。”他說著,將手放在了佈防圖一處位置上,說:“顧軍現在的火力全部集中在這個位置,可以派兩隊的精銳,炸了他們的後方。”
原本在商討作戰計劃的眾人全部停下來,秦桐雋當即點點頭,說:“目前也只有這麼辦了,趙參謀,即刻調集兩隊精銳,按七少說的辦。”
那趙志勇當即應了聲是,卻見蘇徽意忽而站了起來,一面在腰間綁上了武裝帶,一面說:“我親自帶人過去。”
沈薔薇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天後。她因着淋雨着了涼,只覺得頭重腳輕的,雖然林寧安排了醫生和護士隨行,但她如今懷着孕,並不能吃藥。所以醫生也只是用了食補的方子,弄了些薑糖水給她喝。
她原本身體就不好,如今受了涼,一直都是懨懨的,加之又在船上,整個人更是處於昏昏沉沉的狀態,一連幾日都躺在床上發怔。護士見她這樣心碎神傷,便經常的對她提及腹中的胎兒,以此讓她多吃一些補品。又仿若知她心事一般,對她說:“小姐不要胡思亂想了,七少總會來找你的。”
她想起蘇徽意曾經答應過她,無論怎樣,都不會離開她,可是最後他卻說,不要她了。
她雖然瀕臨崩潰,但如今為了腹中的孩子,卻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來,仔細的將養着。輪船沿着南方地界走走停停,緩緩的往西行駛,一路上都是炮火聲,好似到處都在打仗。
轉眼已過了兩個月,輪船也即將要到達美國。沈薔薇身子漸好,也時常的到甲板上走動,船一直在向西行,所過之處皆是茫茫大海,仿若無邊無際似的。
越往西去,天氣倒逐漸的好轉了起來,這一日因着她積了食,便讓護士陪着往甲板上去走一走,正是午時,海上的太陽極熱,金色的光芒籠罩着大海,放眼去看,一派的波光粼粼。
兩個人在甲板上略走了走,護士便扶着沈薔薇坐到了長凳上,那一頭坐着一個中年男子,正展開手中的報紙仔細的看着,沈薔薇不過隨意掃了一眼,見是國內的報紙,心思一動,便對着那男子禮貌的說:“這位先生,可以將你的報紙借我看看么?”
那男子穿的頗講究,見是同胞,就友好的說:“當然,只是這已是兩個月前的報紙了。現在國內戰事正酣,每天的戰況都不同。”
他將報紙遞過來,又說:“這上面的消息已經很舊了,不過對於我們這些被迫離開家鄉的人,也算是一種寄託鄉情的慰藉吧。”
沈薔薇感激的接過報紙,與他道謝后,抑制不住狂跳的心緒,深吸了一口氣,才敢展開來細看,都是些有關於南北兩地的戰況,例如南地節節敗退,北地終於攻下明陽之類的。她原本對戰事並不上心,只是思及蘇徽意如今的處境,只恨不得一字一句都認真的看。
可是越往後看,越覺得觸目驚心,不禁連連感嘆,原來南地早已是千瘡百孔,一面是北地與扶桑聯合攻打,一面是蘇青陽帶着各地督軍宣佈獨立,儼然是腹背受敵,四分五裂了。
她正待將報紙合上,目光卻忽而觸及另一邊的版面,“一代氏族,將門虎子,深明大義,禦寇抗倭……她匆匆掃了一眼,見最後結尾寫着,“蘇氏一門,繁華落盡,榮譽長明。”
報紙上有蘇徽意的照片,依然是記憶中的俊美模樣,眼窩深邃,眉宇中有一種不容逼視的冷漠。這一張照片應該是他受邀採訪時拍的,身上穿着筆挺修身的軍服,帶着軍人特有的姿態。
她靜靜的看着,只覺得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這一瞬間心內何止閃過幾百個念頭,只是不能置信的看着,仿若受了迎頭痛擊似的,手中的報紙“啪”的一聲掉落在地上,有些怔怔的看着前頭,眼眶裏蓄的淚滑落而下,忍不住撫上胸口,急促的喘息着。
原本等在一旁的男子見狀,忙問:“小姐,你這是怎麼了?”
那護士也連聲問了幾遍,可她都沒有應答。那男子有些詫異的將報紙撿起來,掃了一眼,似是恍然大悟,忙說:“小姐,這報紙上說的很清楚,蘇七少只是失蹤,並沒有斷言生死。”
那護士忙跟着附和道:“七少一定會平安無事的,小姐你一定要保重啊。”
沈薔薇早已淚濕於睫,聞言也禁不住在心裏安慰着自己,一遍遍的說著,他一定會沒事的,他一定會沒事的……只是在這種時候,仿若說什麼都沒有底氣似的。那些令人恐懼的想法一個一個自內心深處涌動出來,仿若藤蔓一般,緊緊的纏繞在心上,她只覺得心如刀絞。
像是即刻就要死去似的。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是這樣的軟弱,記憶中有關於臨別的場景還是簇新的,以至於如今回想起來,才讀懂了他眸子中深沉的感情,那時候她不禁就想,也許那就是此生彼此最後的交集……在那一個雨夜,兩個人甚至還來不及給對方一個體面的告別。腦海中一直回想着那一句,“從此以後,生死嫁娶,再無相干。”此時想想,真的是重如千鈞。這半生的傾心以待,終究是輸得徹底。
眼淚無聲無息的落下去,鋪天蓋地的悲傷和絕望將她整個人裹得緊緊的,讓她連堅持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
前面是茫茫的大海,蕭瑟的秋風一陣陣的拂來,仿若整個身體都被吹的麻木了。她還記得初遇他時,外面正下着濛濛細雨,輕輕拍打着檐頭,書房的隔扇半開着,他手執書卷,面龐清俊……轉眼匆匆,仿若已是上一世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