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二章 蒲昌海
皇佑三年的這場官場地震牽連甚廣,開封府最後給王拱辰定下三項大罪:徇私枉法、坑害忠良、監守自盜。
按律剝奪所有功名和公職,打回布衣,要不是太祖皇帝那句“不殺士大夫與文人”的祖訓,包拯甚至想要了他的命。
梁七的兒子也在汴京與父親團聚,兩人收拾行囊回到吳江縣,帶着梁如月離開了老家,最後落戶在淮南東路的楚州,其子梁柏從軍,梁如月嫁人,梁家世代生生不息,數十年後一名女嬰呱呱落地,取名梁紅玉。
劉縣丞、原蘇州轉運使全被發配西北邊境充軍,當案件呈交御前時,趙禎不忍才子蒙辱,將王拱辰的布衣改成了廉州別駕,算是為他保留了最後一絲顏面。
王拱辰的貶黜只是一個開端,君子黨們趁熱打鐵,乘勢在朝堂中掀起新一輪的清洗,無數保守派官員或貶或黜,越來越多的年輕官員走進朝堂,到了九月,除了三司和工部外,幾乎所有的機構主管都換成了新政君子黨的成員。
這樣的清洗對於趙禎來說始料未及,對於保守派來說不啻於一次毀滅性的打擊,九月初一,大清洗在趙禎的嚴令之下結束,大宋的朝堂終於恢復了平靜。
……
敦煌,安西都護府臨時行營。
玉門關外,數百輛大車將關口擠得水泄不通,大車上都用蒙皮蓋得嚴嚴實實,車轍深深陷入沙地里,駱駝和馱馬在陽光下耷拉着腦袋,顯得有氣無力。
這是喀剌汗向大宋交付的最後一筆賠償金,偶有陽光透過破損的蒙皮,將內里照得金光閃閃,數十萬枚金幣閃着耀眼迷人的光芒,散發著攝人心魄的魔力。
關牆上更加熱鬧,成百上千的工人正在對玉門關進行進一步修復和擴建,像密密麻麻的蟲蟻,攀附在雄偉險峻的玉門關關牆上。
關口大門前搭着一個巨大的涼棚,一營禁軍在大門外列陣清點,身後跟着一兩個三司小吏,涼棚里十幾個軍官和文官,做在一個個長桌后統計數額,小吏清點完一車后就給大車貼上封條,封條一式兩份,另外一份交給涼棚里的長官。
接下來,大車將會進入到禁軍押送的環節,等到了汴京,再根據封條上的數額再清點一次,最後才能入庫。
涼棚里用銅盆盛放着冰塊,微風吹來,好不愜意,其中一名官員身穿從三品官袍,臉色黝黑隱隱透着一股滄桑,正是富弼。
他從年前就來到西北,談判結束后留在敦煌負責軍費賠償的交接,一直滯留到今日。
西北黃沙萬里,白天熱死,晚上凍死,這讓一向錦衣玉食的富弼過得叫苦不迭,不過好在這日子終於快到頭了,清點完最後一批軍費,即可啟程回京。
他此刻正百無聊賴地盤玩着兩枚金幣,這種叫做“金第納爾”的貨幣含金量超過八成,硬邦邦的通貨,等回了汴京就把金幣融了鑄成金條,到時候又能發行數千萬貫的銅錢了。
銅錢不可隨意增發,這是晏殊身為三司使的底線,每年增發的銅錢、債券,都依據下一年的財政收入預算統籌安排,這種謹慎的做法牢牢守護着大宋的金融秩序,物價的上漲都被控制在一定範圍內。
司馬光曾言,這叫做管控經濟,防止通貨膨脹,而這廝的靈感則來自於李現,當年他們倆合作建城,兩人的關係倒是緩和不少,有時候還一起喝酒押妓,很多新想法新名詞就這麼從李現的嘴裏傳了出去。
一百萬枚金幣合計十萬兩黃金,五十萬兩白銀,五百萬貫銅錢,這可是財政收入,到時候可以向外發至少兩萬多萬貫新錢。
大宋現在一點也不缺銅,嶺南那邊的銅礦多得就像雨後的春筍,只是晏殊就是摁着銅錠不肯鑄錢,連官家下令都被他給頂了回去。
正在富弼神遊物外之時,關口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大隊的騎兵從關內涌了出來,旗頭兵的呼喊聲響成了一片。
“右羽林大將軍出關~~~”
“燕王出關~~~”
“退避~~~肅靜~~~”
接着巨大的旗幡一面接着一面從關門內躍出,城外列陣的禁軍連忙揮舞着長槍將大車和喀剌汗人趕到兩旁,一黑一白兩匹高大神駿的戰馬沖了出來,所有禁軍單膝跪地,文官或拜或躬身,而喀剌汗人連忙跪伏在地上,膽小的甚至已經忍不住地發抖。
“轟隆隆…”騎兵彷彿看不到盡頭,連綿不絕的馬蹄聲震得地面微微顫抖,煙塵瀰漫開來,和着早晨的陽光,將四周籠罩在一片金黃的塵霾里。
富弼站起身用手帕捂着口鼻朝涼棚外走去,李現眼尖,讓騎兵大隊繼續出發,他自己拉着白馬騎士湊了過來。
“富相辛苦!”
李現下了馬拖下頭盔,一旁的白馬騎士也下馬脫了頭盔,一張洋溢着青春氣息的微黑臉龐露了出來,眉宇間閃着一股靈動,見到富弼規規矩矩地行了個大禮:“臣右羽林衛大將軍趙宗實見過富相!”
富弼滿意地點點頭,似乎想起什麼事,立刻有皺起眉頭,瞪着李現道:“你這是要去哪兒?大將軍的早課做完了?”
呃…趙宗實尷尬地偏過頭去,他還有這當今皇子的身份,趙禎讓他來邊關歷練,一幫大儒也跟着一起過來,不過李現經常拿太傅的名頭去壓着,帶着趙宗實出來考察軍情,當然,私底下基本上是出去打獵居多。
“哎…宗實來敦煌是出來歷練的,書什麼時候都能讀,晚上也可以啊!”李現不屑地懟了回去,他貴為親王,富弼儘管可以不拜他,不過同樣,他也可以不鳥富弼。
“輔佐皇子朝廷自有規矩,你整天就知道打打殺殺,能教皇子什麼?”富弼當然也是不屑,兩人相識許久,其實私下裏關係很好。
“嘿,國家大事在祀於戎,熟知兵事可是皇子的基本素養…”
“少來!”富弼抬手止住李現即將開始的長篇大論,“這麼熱的天,消暑的葯可帶了?你們就帶了一千多人,沒事兒就跑去回鶻地界折騰,遇到危險怎麼辦?你沒看見嗎,皇子黑了,皇子瘦了……哎哎,上雲你給我回來!”
李現拉着趙宗實扭頭就跑,直接把啰嗦堪比唐僧的富弼給晾在了道旁。
“最近回鶻內亂頻頻,本王出去轉轉,酉正前必回~~~”
望着遠去的騎兵,富弼搖了搖頭走回了涼棚里,心裏有些想不通,他倒不是反對皇子在軍中歷練,不過趙宗實只是個養子,等到官家誕下龍子,這大宋的天下哪裏輪得到他?
“熱?”李現策在馬上,看到身邊趙宗實被曬得通紅臉,出聲問道。
趙宗實點點頭,他已經摸透了燕王的脾氣,你哪不痛快哪不舒服直說,自己是來歷練又不是來受罪的。
“要不去蒲昌海?那邊全是黃羊大雁,還能泡個澡。”
趙宗實心中一喜,這日子可比大內爽多了,作為一個養子,在大內什麼自由都沒有,還經常受人白眼和欺負,畢竟是個備胎嘛。
搞得自己只能和高滔滔相依為命,做皇子做出了囚犯的境界,知道自己要來西北時,擔心又要被人欺凌,在屋裏和高滔滔整日以淚洗面,等到了肅州后,卻發現生活完全不是自己擔心的那樣。
先是練騎馬,宮裏的馬大多馴服,走起來四平八穩,這邊關的戰馬可完全不一樣,用燕王的話來說,它們看人欺負的!
當自己第三次被戰馬掀下來時,一個文官再也忍不住了,衝到燕王的面前大聲喝罵,那時還以為自己終於能夠解脫了,誰知燕王一把推開那個文官,來到身邊俯瞰着自己,冷冷說了句:“連馬都不會騎,你怎麼好意思稱皇子,想想你曾祖父~”
更可恨的是,他指着白馬道:“今天你騎不上去,晚飯就別吃了!”
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威脅自己不給飯吃,他一度認為這是一種虛張聲勢,直到端着飯菜的內侍被燕王親衛攔在馬場外,自己才知道,眼前這個人,說到做到。
一次、兩次、三次…他已經記不得摔了多少次,那匹死馬難道認準了自己好欺負,每次掀他下來后還回頭沖地上看看,特么的,連馬都欺負我?!
趙宗實激起凶性,不斷爬上去又不斷被摔下來,也不知道是自己征服了馬,還是天太晚馬也累了,終於,他鼻青臉腫地端坐在了馬上,興奮地對天大吼,這一吼不僅是因為成功,更是發泄十多年來的鬱悶和陰霾。
“過來吃肉!”遠處的燕王拎着根羊腿在對自己笑,他只記得,自己吃到了生命中最美味的一餐!
李現抓住了趙宗實臉上的喜意,呵呵一笑道:“走,去蒲昌海!”
楊龍在前方大吼一聲,隊伍逐漸調整為正西,向蒲昌海疾馳而去。
趙宗實有些擔憂地問道:“燕王,這一來一去至少兩天,你可是剛答應了富相酉正前回關啊!”
李現飛過去一個白眼:“你就是個實誠孩子!本王可曾說是今天酉正?”
呃,趙宗實低下頭去,這,貌似說得有道理。
奔馳了一會他又抬頭問道:“燕王,這大漠無依無憑的,怎麼每次我們都能找到准地兒?”
李現哈哈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圓盤扔了過去,趙宗實眼明手快一把抓住,拿到眼前來一看,小圓盤上一根鐵針兀自震顫不停,奇怪的是,鐵針所指方向卻保持在南北。
咦?奇怪!
趙宗實在馬上左右移動,那指針依然震顫片刻後有回復原樣,忍不住驚叫起來。
“別跟沒見過世面似的,這是海軍的司南改制而成,叫指南針,這指針永遠指着南北,配合地圖,我們怎麼會迷路?”李現哈哈笑道。
“…此物軍國利器!”趙宗實憋了半天冒出來一句,說完把指南針遞給李現,李現搖了搖頭,說道:
“別整天軍國不軍國的,此物用處甚廣,你要好好想想除了用來打仗還能用來作什麼,你可是皇子,戰爭也只是治理國家過程中有限的一部分,送你了,拿好!”
趙宗實心裏泛起一陣糾結,唉,皇子,卻是個過繼的皇子,官家一有龍子,誰還會顧得上我?
李現彷彿聽懂了他的心語,悠悠然道:“不要妄自菲薄,不管是不是自己的機會,做好準備總是沒錯的…看前面,蒲昌海到了!”
趙宗實聞言抬起頭,望不到邊的蘆葦和灌木映入眼帘,隱約可見天邊煙波浩淼,天空中盤旋着一群群水鳥,吹來的風中都帶上了一股水涼,放眼向南望去,古樓蘭國的殘桓斷牆歷經數百年依舊矗立在不遠的大漠中,風過嗚咽,如怨如訴,彷彿還在向世人訴說著曾幾何時的繁華興盛。
(楚州及淮安,蒲昌海就是羅布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