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狼行 第四十九章 上官雲飛的悲劇
很多年以後,當他駐足在一塊煉泅石的海岸,面朝大海,面朝面朝東方升起的金色朝陽,面朝無際天空飛翔的霰雪鳥。
他的身後,是奇絕俊偉的金烏城,是屬於他廣闊無邊的領地,是臣服於他的萬千臣民。
他是這片大陸東境的守護、金烏城的城主、上官家族的族長,他已承載了太多的榮耀,達到無數人所不能達到的萬世巔峰。
卻在此時此刻,淚流滿面,無限落寞。
怒目紫龍旗在金烏城上方飛揚,獵獵作響。
一切悲傷的源泉不過是因為他來自一個顯赫的家族,並是這個家族的長子。
他便是上官雲飛。
上官雲飛在金烏城的光明殿度過童年,陪伴他的是他一母同胞弟弟,上官雲翔。
他雖為哥哥,不過是比弟弟早來世間轉瞬的幾秒。
上官家族是個尚武的家族,與江湖有着莫大的淵源。
而東境之東緊鄰東海的蓬萊凌仙閣,不僅是武林的聖地,更是上官家族最強有力的支柱,護佑整個東境已有千年。
上官雲飛和弟弟上官雲翔一起奔赴蓬萊凌仙閣學藝。當年,他七歲。
當他們來到蓬萊凌仙閣,迎接他們的,除了閣主水墨,還有他的女兒,水落。
水落是閣主唯一的女兒,比他們小一歲,聰明伶俐,天真燦漫。
水墨視上官家兄弟二人如同己出,傾力傳授絕學。
她們三人以師兄妹相稱,在凌仙閣渡過快樂的十年。
開始的年月,三人同吃同住一同練劍,漫跑與崇山峻岭的偏僻古道,穿行於青脆繁茂的密林間,如同一人。
弟弟上官雲翔每每總獲師傅水墨的嘉許,這是個頗有武學天分的孩子,他身體韌性更強,出拳霸道凌厲,即便是劍法,也遠遠比上官雲飛和水落領悟更快更准。
上官雲飛作為哥哥,自覺有些尷尬,亦是加緊修鍊,雖然出手不凡,奈何和弟弟的較量中每每落敗。
每逢此時,弟弟上官雲翔睜大無邪的眼睛看着他,“哥哥,你會即位為金烏城的城主,而我的劍,則是你的守護。”
上官雲飛擁抱着弟弟,這時他才發現,弟弟的個頭已高與他。
隨着時光飛梭,水落漸漸長大,早已和他們分房而睡,再後來,吃飯也常常躲進閨閣。
女孩水落已出落城凌仙閣漫步的仙子。
而兄弟二人,亦是風華少年的才俊。
如同上官雲飛學藝的天賦不如弟弟,奈何在水落與他兄弟二人之間,自己偏偏略勝一籌。
水落更喜歡他,更願意和他單獨待在一起,和他有說不完的話。
天分與感情,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陪伴弟弟的,只有他手中的長劍。
在凌仙閣的試劍台上,弟弟的劍已可舞出十朵劍花,劍的白光覆蓋他的全身,舞到快出,已不看清劍在何處。
似乎要將他全部的情感借劍氣揮灑與無盡長空。
他幾乎可以斷定,弟弟也喜歡水落,只是見他們在一起,便開始有意迴避。
“弟弟。”上官雲飛在旁邊輕輕地喊。
“哥,我的劍法怎麼樣,”弟弟收了長劍,笑着向他走來,“我的劍還要守護你呢。”
他望着弟弟輕輕地笑,胳膊挽向弟弟肩頭。
夕陽將兄弟倆人的背影,悄無聲息拉的老長。
整個凌仙閣一劍舞出十朵劍花的,除了師傅水墨,便只有弟弟。
上官雲飛感覺自己是最幸福人,一邊站着弟弟,一邊還有水落。
他希望他們三人能像凌仙閣絕壁的不老松一般,矗立千年。
他和水落的關係突飛猛進,在一個夜風清爽的夜晚,他們約會於蔥鬱的林間。水落告訴他他爹給她說的私房話,“我爹問我,問我覺得雲翔怎麼樣?”
“你怎麼說的?”上官雲飛一陣緊張。
“我說很好啊,武藝又好,人又聰明,劍法第一,我還能怎麼說。”水落邊說邊微笑看他,喜歡他着急的樣子。
“這倒也是實話,看來你爹還是喜歡我弟弟。”上官雲飛不免垂頭喪氣。
“你呀,你什麼都不如你弟弟,但是……”
“但是什麼?”上官雲飛急忙問。
“但是我卻喜歡你,你知道的,我們更能說到一塊。”水落羞紅了臉。
“真的?”上官雲飛忍不住歡呼,“可你爹那怎麼辦?”
“我已和他說明,你別這麼沒信心好不好,你也不差啊。”
上官雲飛笑了,右手去拉水落的手,“我會給金烏城送信,讓他們前來提親。”
“算你沒有蠢的不可救藥。”水落說完掙脫他的手,輕鬆跑開,如同林中的山雀。
他們在林中一條僻靜的溪水旁駐足,在鬆軟的枝葉上並肩坐着隨後經過幾次雙目的短暫對視並擁抱在一起,他們撫摸着對方,說著知心話,隨後一件一件解開了衣衫。
兩人在這幽谷的密林深處,擁有了對方,享受了這世間男女的歡愉。
父親從金烏城派來的提親隊伍匆匆趕來,在水墨應承下婚事之後又匆匆離去。
凌仙閣的眾人在疑惑中隱隱地感到不安,一種不祥的預兆。
多年來的利益糾纏,金烏城和黑暗之城的矛盾徹底激化,墨夷皇族皇太子墨夷焱的黑色戰錘指向東方的金烏城。
這是一場力量懸殊的較量,有如皇族震怒懲罰東方的封臣,即便有崇山峻岭的阻隔,依然無法阻斷墨夷家族的戰火。
這場戰爭幾無懸念,蝙蝠王墨夷統和皇太子墨夷焱都這麼認為,勝利會以墨夷家族的勝利而告終,東方再無上官家族。
天下人也都這麼認為,沒有哪一個國家可以單獨對抗皇族。
任誰都只猜中了開頭,並驚詫於這場改天換地的戰爭結局。
在金烏城被墨夷焱黑色戰錘打碎城門時,上官雲飛和水落定親不過十天。
滿城百姓四散奔逃,留下的皆被屠戮。
上官家族在夜色中出逃,帶着少量兵馬逃往家族最後的屏障,蓬萊凌仙閣。
凌仙閣的天險舉世無雙,並常年備有大量兵器箭弩,上官家族在此做最後的抵抗。
在蓬萊山的這場驚心動魄的戰役成為所有人記憶中不可觸碰的傷痕。
墨夷家族黑暗軍團戰死的勇士及戰馬充斥山谷,到處都是熊熊燃燒的山火,墨夷焱久攻不下,不惜放火燒掉整片山域。
天空是空曠寒冷的白色,而大地則是一片火光。
雙方戰士在烈火中呼嘯對射弓弩,在狹窄陡峭的絕壁展開白刃遭遇戰,整座蓬萊山不是黑黃的焦土,便是血染的山石。
凌仙閣的大廳里,上官家族在沉默中等待最後的結局。
上官雲飛、上官雲翔及水落均投入了戰鬥,長劍初染人血燃氣層層殺意。三柄劍帶領為數不多的士兵居高臨下死守狹隘的路口。
弟弟上官雲翔一連殺死兩位墨夷家族的戰將,終於阻住了墨夷焱前進的道路。
上官雲飛返回凌仙閣大廳時,看到父親冷峻的面容和母親皺緊的眉頭。
每當外面傳來陣亡的消息,父親魁梧的身軀輕微顫動,還有母親簌簌落下的淚水。而窗外的紅色火焰,就成為所有親臨者記憶中最生動的畫面。
畫面的背景聲音,是整個上官家族絕望的呼喊,這種呼喊很多年後依然出現在上官雲飛的夢境中,而且經久不滅。
一遍又一遍無休止的進攻,註定將上官家族推入絕望的深淵。
在墨夷家族總攻的前一天夜晚,萬籟俱靜,預示着明日戰爭的冷酷。
凌雲閣閣主水墨悄悄換上夜行衣,手持利刃前去刺殺墨夷家族統帥墨夷焱,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水墨回來時已是奄奄一息。
第二天,墨夷家族的總攻並沒有發動。
傳聞是墨夷焱受了傷。
但圍山的大軍並沒有撤去,山石的陰影處,時不時依然有激烈的廝殺。
上官家族得以短暫的喘息,代價是水落的命懸一線。
隨後,上官家族收到西境守護獨孤家族的迷信,說他們可以出兵攻打黑暗之城,以解東境之危。
這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父親母親彷彿瀕臨絕境遇到的救命稻草,生死一線間的回天之力。
西境守護獨孤家族的條件更是錦上添花,提出要兩家聯姻,他們的女兒嫁給上官家族爵位的繼承人上官雲飛,實現東西合璧,確保兩家族福祚延綿。
這是一個無法拒絕的條件,既能解決燃眉之危,又為以後鋪平道路。
“東西合璧,早日如此,何來今日之禍。”父親多日陰沉的臉終於舒展,儘管閣外依舊鼓角爭鳴,但總算看見一絲曙光。
但對於水落和上官雲飛二人,無異六月飛霜,晴天裏的悶雷。
而此時,水落已開始嘔吐不止,似乎已有身孕,兩人在夏日的暖陽里對面坐着,靜默不語,渾身瑟瑟發抖。
“可我們已經訂婚了。”上官雲飛牽着水落的手,對他的父母說。
父親母親一陣無言。
他們對不住蓬萊山凌仙閣。
凌仙閣在上官家族最危難的時刻出手相助,現如今弟子戰死十有八九,老閣主水墨昏迷不醒,整座蓬萊仙山幾被毀於一旦。
更何況,水落已懷有上官家族的骨血。
而他們此時,要退凌仙閣的婚。
父親無聲走向水墨的病榻,重重跪倒。
母親則跪於水落面前,小聲哭泣。“孩子,我上官家族對不住你,可我們已別無選擇了啊,孩子。”母親泣不成聲。
“不……”水落的叫喊聲慘絕人寰。
上官雲飛看到跪地的父母,他大睜着雙眼,身體酥軟,順着牆滑落於地。
而凌仙閣的絕壁窄道上,上官雲翔已廝殺五個晝夜,他渾身白衣被染血紅,他的劍鋒凌厲,直至眼前的死屍堆滿山谷,依然傲立不到。
經此一戰,上官雲翔名滿江湖,江湖人稱身着白衣的上官雲翔為“血衣神侯”。
上官雲翔用他的劍,為上官家族爭取了最後的時間,也贏來了最後的機會。
當上官家族同意婚事的信箋送至獨孤家族,紅色的吐火血鳳旗開始從西邊進攻墨夷家族,獨孤家族炎火城的大軍殺至黑暗之城城下,墨夷焱終於開始從東境撤兵回防。
獨孤家族在解了東境之危后並沒有與墨夷焱死戰,退回炎火城。
這場戰爭並沒有結束,相反的是,這才剛剛開始。
墨夷統墨夷焱也沒有想到,這場自己發動的戰爭最終將墨夷家族推向死亡的深淵。
戰事稍作平息,獨孤家族和上官家族舉行了盛大的聯姻,上官雲飛身着紅裝,迎娶炎火城的郡主。
婚禮的夜晚,上官雲飛在板凳上枯坐了一夜,任美麗的新娘又哭又鬧,又踢又咬,又是流淚又是嘆氣。
他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而凌仙閣的閣主水墨,終於在那一夜停止了呼吸。
江湖人說,水落的“瘋”便是源自那個黑漆漆的夜晚,說她無法在那一夜,既承受心上人於他人的婚禮,又要承受骨血至親的喪事。
那一夜,在凌仙閣養傷的上官雲翔默默地站在水落身旁,他沒有去參加哥哥的婚禮,他發誓用自己的劍守護凌仙閣,守護她。
在簡短的沉寂后大戰終於爆發,或許墨夷焱進攻東境的失敗讓七國認識到,統治這片大陸千年的墨夷家族並非無堅不摧,並非不可戰勝。
眾家族領主舉起刀槍,揚起各色的旗幟,以黃金城皇甫家族的吐信金蟒旗為首,對黑暗之城發起鋪天蓋地的進攻。
黑暗戰神墨夷焱帶領家族的黑暗軍團奮起反擊,戰爭一度陷入僵局。
隨後,北冥城步揚家族的族長死於黑暗之城,步揚家族哀嚎雪狼旗在步揚塵的率領下,狼戰團加入七國之戰。
步揚塵和皇甫雄雙雄合璧,終於在黑暗之城下,殺死墨夷家族皇太子墨夷焱,攻下黑暗之城,從而這場七國之戰才徹底宣告結束。
而江湖傳言,墨夷焱之所以不敵步揚塵和皇甫雄,是因為他在和水墨的戰鬥中負了傷。
否則,黑暗戰神永不會倒下。
但說這些,已無任何意義。
上官雲飛的父親在圍攻黑暗之城時被箭弩射傷,回到金烏城后不治身亡,在父親的葬禮上,上官雲飛見到了弟弟上官雲翔。
但上官雲翔並沒有跟他說話,只是默默地在父親棺前磕了三個頭,轉身離去,他回到凌仙閣,再也沒有下過蓬萊山。
上官雲飛繼承了父親的爵位,成為金烏城之主,成為上官家族的族長,卻並不快樂。
他自始至終沒有碰過那位來自獨孤家族美麗的女子,也不曾有一兒半女。
那位美麗的女子在青燈古佛的殘燈濁影里默默凋零,油干燈枯,在皇甫雄入主光明城的第十個年頭,撒手人寰。
他至今仍心愛的女人在凌仙閣忽而神志不清,忽而瘋瘋癲癲,時不時跑去那片溪邊的森林,望着曾和他纏綿過得地方痴痴地傻笑。
他與水落的女兒在黑暗之城城破的日子誕生,十五年來,從未叫過他父親,也未跟他的姓。
他的弟弟,與他再無親密無間,弟弟常常在凌仙閣的月下舞劍,江湖傳說,看上一招半式,便可御劍飛仙。
上官雲飛一度懷疑,這場戰爭他們真的打贏了?
又贏在了何處?
除了骨肉分離、妻離子散、殘磚斷瓦,無數的流民……
其他一無所有。
凌仙閣。
一輪皎潔的明月似乎觸手可及,清風微微襲來,上官雲翔的劍隨風起舞。
“飛哥,你過來,”水落沖他招手,手裏拿着親手縫製的錦服,“試試合身不合身。”
上官雲翔收起長劍,快步走來,任由水落幫他穿上衣服,幫他把皺的地方拉的平平展展。
然後,水落歡快地跳在一旁,左看右看。
突然,她像看出什麼端倪,仔細盯住上官雲翔的臉,“你,你,你不是飛哥,你是誰。”
水落兇狠地撲上來,撕扯他身上的衣服,“快脫下來,這是給飛哥的衣服,你,你不能穿。”
上官雲翔任由這她。他身上剛剛穿上的華麗錦服,已是傷痕纍纍,撕扯出許多口子。
水路突然停止了撕扯,“女兒呢?”她驚聲問。
一個八歲小女孩畏畏縮縮出現,滿臉驚恐地看着母親。
“過來,鈴兒,到叔叔這裏來。”上官雲翔沖小女孩招手。
小女孩戰戰兢兢過來,被水落一把扯過來,“說,又去那裏亂跑了?”說完,還在小女孩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我,我沒亂跑,我在東邊亭子裏玩了。”小女孩委屈地說。
“胡說,你也敢騙我,說,有沒有去樹林裏玩?”水落繼續教訓女孩。
“娘,我沒去樹林裏。”
“讓你撒謊,讓你撒謊。”水落又打下兩巴掌。
小女孩委屈地哭。
上官雲翔則蹲下身用身體護住小女孩,讓水落的巴掌落在自己身上。
“飛哥,你不能這麼護着女兒,”水落站起身離數落上官雲翔,“不能讓她到樹林去里,會出大事的。”
“放心吧,師妹,我會看着她的。”上官雲翔連連保證,水落這才平息了怒氣。
她上前一手挽住上官雲翔的胳膊,一手拉住小女孩,“飛哥,外面涼,我們都回家吧。”
三人轉身,走向凌仙閣的廳房。
小女孩悄悄地問,“翔叔叔,你是我爹么?”
上官雲翔微笑着點頭:“是的,我就是你的父親。”
“爹,你能保護我和我的母親么?”
“只要有這把劍在,”上官雲翔向小女孩揚揚他的劍,“這天下就再沒人能傷害你們倆。”
時光荏苒,多年以後,凌仙閣的這位小女孩,已和當年的水落一樣美。
她的名字叫:水鈴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