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狼行 第四十三章 墨夷磊之死
草原,貝爾山。
第二天太陽下山的時候阿提拉從貝爾山下來,女祭司們已準備好所有的儀式,部族中千百年來遵循的傳統常常讓人心生恐懼,墨夷淼自知無處可避。
阿提拉親自把血淋淋的心臟置於她面前,這顆心冒出的熱氣在夜晚的冷風裏蒸騰。他兩隻手臂都被血染紅。
阿提拉身後,他的盟衛布和拿着短刀,單膝跪倒在野馬屍體旁的草地上,顯然,這顆心臟就是他的傑作。
環繞坑穴的粉白色高牆火炬搖曳,紅焰將駿馬的血映的漆黑。
墨夷淼輕撫小腹,汗水在肌膚表面凝結,自她髮際而下。
她感覺那些垂死而不亡的女祭司在看着她,她們爬滿皺紋的臉上,眼睛如同打造過得黑曜石般閃着黑光。
她不能退縮,不能畏懼。
“我是黑沙暴中誕生的墨夷淼。”她一邊告訴自己,一邊用雙手捧起馬心,用儘力氣,朝跳動的生肉咬去。
溫熱的鮮血溢滿口中,自她下巴流下,味道幾乎讓她作嘔,她盡量忽視自己的味覺,強忍着繼續咀嚼,繼續吞咽。
游牧部落的人相信,馬心能使兒子體魄強健、勇猛無畏、百戰百勝,但作為母親要吃下整顆馬心。
假如被血嗆到,或者有嘔吐的事情發生,祭司們則認為大大的不吉,胎兒可能流產、生出的孩子殘疾或弱小,甚至根本不是男孩。
對於生出來的殘疾或弱小的嬰兒,部落的人會毫不猶豫地遺棄,常常拋給野狗,這裏遵循大自然優勝劣汰的自然法則。
為了這次儀式,她的女僕其其格幫她做過精心的準備,一天內喝了數次馬血,好讓她習慣血腥味,但她每次都以嘔吐告終,這讓她懷疑自己根本不是這塊料。
甚至她一天都沒進食,好讓自己在儀式時有飢餓感,這會有助於她吞咽生肉。
野生駿馬的心全是結實的肌肉,墨夷淼用牙撕咬后細嚼后才能下咽,這讓她不得不品嘗了所有味道,她的胃裏滾滾翻騰,但她咬牙堅持,直到衣服上也濺滿馬血。
阿提拉高高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吃,那張嚴峻的臉冷若青銅。墨夷淼寬大的衣衫里別著黑色小杖,每當她吃不下去或者胃裏翻滾時,就想想它。
完事皆有終了,當她吞下最後一口馬肉,臉部的肌肉已經僵硬,這時她才敢把視線專向女祭司,那些被稱為薩滿的老嫗身上。
“卡薩馬,撒亞拉!”墨夷淼用自己所能達到的標準部落語言說,意思是:雄鷹下的騎士。這幾個簡單的字她已練習一個禮拜。
女祭司中最老邁的那個,一個腰彎使上身與地平行,只剩一顆黑眼的老嫗對她雙手高舉。“卡薩馬,撒亞拉!”她厲聲叫道,意思是:雄鷹下的騎士。
“雄鷹下的騎士,”另一個女人應聲道。
她們齊聲宣佈:“是個男孩,是個男孩,是個強壯的男孩。”
鈴聲響起,煙霧繚繞,女祭司們開始吟唱,宣告古老的儀式正式開始,她們將於神靈對話,探知墨夷淼肚裏孩子的全部奧秘。
一名奴隸把乾草假如炭火盆,頃刻間散發出濃郁的草香,遮擋屋頂的帆布被收起,煙霧便騰繞這升向夜空。
在部落人的眼裏,天上的星星如同草原上奔馳的勇士,他們在廣闊的天際馳騁,聲勢浩大,部落里的勇士死去,會化作天空的星辰。
當濃煙升起,吟唱聲逐漸變小,年邁的女祭司眯上她的獨眼,彷彿能看到未來。
隨即而來的便是寂靜,墨夷淼聽見遠處的秋蟲的鳴叫、火炬絲絲啪啪,湖水柔柔怕打。
部落的人在沉默中等待祭司最後的預言。
阿提拉手握住墨夷淼的肩膀,從手指的力度她能感覺夫君的緊張。
強悍如號稱“上帝之鞭”的男人,也會在薩滿透過煙塵佔比未來時心懷恐懼和不安。
最後,老嫗總算睜大了獨眼,舉起雙臂。“我看見了他,他的頭頂巨鷹盤旋,他的戰馬嘶聲如雷。”她用尖細而顫抖的聲音宣佈。
“他馬嘶如雷。”幾個女祭司同聲應到。
“他的馬速快若長風,身後的追隨者覆蓋目及的大地,多不勝數,他們手中的圓月彎刀像銀色的海洋,王子將會如雄鷹一般威猛,他的敵人將會在他面前顫抖臣服,他的怒火將點燃已知的任何角落……”老嫗顫抖地望着墨夷淼,彷彿恐懼萬分,“王子踏馬而行。”
“王子踏馬而行。”圍聚的人們高聲歡呼,直到夜幕低沉。
墨夷淼總算鬆了口氣。
獨眼的老嫗睥睨墨夷淼。“你的勇士叫什麼名字。”
她起身回答,“我們將叫他阿提焱。”
部落傳出更高的呼聲,墨夷焱下意識地伸手護住肚腹。
“阿提焱,”人們高呼,“阿提焱、阿提焱……”
阿提拉領她離開此地時,這個名字還在她耳邊迴響。
他的盟衛尾隨身後,龐大的隊伍走向大道,那是一條寬廣嫩綠,貫穿鷹城和直達貝爾山的擴路,從“馬門”下穿行而過。
隊伍前面是那些女祭司,他們有的拄着木製的拐杖,掙扎地擺動着老邁而顫抖的雙腳,有的年齡並不算太大,尚可以騎馬。
這些都是已故單于的妻妾,當她們的丈夫過世,她們便成為薩滿了卻殘生。
自己會不會成為她們的一員,這讓墨夷淼心生恐懼。
“為什麼叫阿提焱?”阿提拉邊走邊問,隨着時日的推進,墨夷淼的部落語言大有提高,已可以簡單地交流。
“我的夫君,我的大哥是威臨七國的黑暗戰神,東邊的大陸至今還有他的傳說,”她告訴他,“可惜他死時我尚未出生,但毫無疑問,他是真正的王位繼承人。”
阿提拉低頭看她,她看到了夫君面帶微笑。
“是個好名字,魔衣……瞄,我生命的月亮。”他學習用七國語言說,但還是念錯了她的名字。
回到“宮殿”時,頂端的絲織帷幕,今晚已被拉開,月光追隨他們進入室內。三個石砌的火坑內,烈焰高高騰躍,足有十尺。空氣中瀰漫著烤肉和馬奶及烈酒的味道。
他們進入大廳時已人聲鼎沸,摩肩接踵。
數百人歡聚一堂,慶祝單于阿提拉和墨夷淼即將誕生貴子。
鼓聲和號角聲響徹夜空,低矮的桌子上擺滿菜肴,各種水果點心,女人們穿着暴露花蝴蝶般穿行期間。
墨夷淼借故身體不適坐於大廳一角,無論今天晚宴到幾點結束,她這個女主人似乎都不應該缺席,她做好了持久戰的準備,這酒很可能喝到天際破曉。
單于已和他的盟衛大碗豪飲。
墨夷淼放眼望去,不知道自己的哥哥來了沒,按照以往,衣衫襤褸的墨夷磊極好辨認,自來了鷹城,時光的流失等待的焦灼使墨夷磊酒量大增,他怎麼會錯過這麼好的機會。
在怎麼說,自己肚裏的孩子也是他的親外甥。
歡宴熱鬧進行,墨夷淼昏昏欲睡。
突然其其格扯了她的衣袖。“主人,”女僕焦急地耳語,“您哥哥他……”
墨夷淼放眼朝無頂的長廳盡頭望去,果然見他大踏步朝她走來。從他踉蹌的腳步看,她立刻明白他已酩汀大醉,帶着真王的勇氣。
他穿着灰色絲衣,上面沾滿汗漬塵土,他的靴子開裂,頭髮散亂糾結,腰間懸挂這吳良城主贈與的長劍。
他進來時,部落的人盯住他,憤怒地咒罵他竟然帶着配劍來參加單于的喜宴,大廳的鼓聲凌亂,音樂也漸漸停了下來。
墨夷淼心中充滿恐懼。“快去,”她命令迪叔叔,“阻止他,別讓他胡來。”
“我尊貴的妹妹呢?”墨夷磊酒氣衝天地喊,“老子來參加你的喜宴了,你竟然不邀請真王。”
墨夷迪快步走至他的跟前,在他耳邊輕聲叮囑,然後伸手去扶他。墨夷磊奮力掙脫,“滾開,你這個違背真王的叛徒。”
墨夷淼不安地看了告位一眼,阿提拉正和盟衛聊天,根本不在乎發生了什麼,但他們的笑聲引起了墨夷磊的注意。
“阿提拉單于,”他晃晃蕩盪走向單于的高位,“我是來參加晚宴的。”但行走間,已被人攔住。
“你的座位在那邊,”其中一個盟衛巴圖指着大廳的盡頭,門口的位置說。墨夷迪在旁邊翻譯給他聽。
墨夷磊瞟了一眼門口,那裏坐的是些低幼的孩童,風燭殘年的老人。“那是國王的位置么?”哥哥高聲宣告。
眼見單于阿提拉怒火升騰,墨夷迪顧不了那麼多,想強行將哥哥拖走。
墨夷淼遠處看着,聽不到他們說什麼,卻見結果是哥哥和墨夷迪撕扯着扭打起來,但幾乎沒有懸念,墨夷迪把真王打到在地。
“刷。”哥哥拔出了劍。
在火光的照耀下,劍刃閃着令人畏懼的紅光,哥哥踉蹌着爬起來,持劍在大廳亂舞。那劍時吳良城主贈與他是為了讓他有個國王的樣子。
他竟然在千人的大廳,在單于的喜宴拔出了這把劍。
“不!”墨夷淼發出一聲尖叫。墨夷磊循聲而來,總算找到了她。
“你不可以這樣,”她哀求着,“放下你的劍,什麼都可以談。”
“笨蛋、蠢貨,”墨夷迪怒吼連連,“快照你妹妹的話做,你會把我們統統害死。”
“沒人可以命令真王,”墨夷磊放聲大笑,他的劍遊走於墨夷淼胸前,然後是腹部,“我只要屬於我的東西,”他告訴她,“我只要我的鐵騎,你的男人買了你,卻沒有付錢。”
“我不能失去一個,再搭上一個,”他的劍輕戳她的肚皮,“你去問他要屬於我的東西,他若不答應,我便收回我的東西。”
“你先把劍放下,我去問他要。”
她用不太流利的部落語言向阿提拉訴說,她不知道自己所學不多的部落語言是否能表達清楚,但當她講完,阿提拉說了幾個粗魯的句子,她便知道他聽懂了。
阿提拉冷色冷峻地沖她點點頭。
“他說什麼?”墨夷磊皺着眉頭問。
“他答應了,他將給你屬於你的鐵騎。”
墨夷磊微笑着放下劍,“我要的就是這個,這是我應得的。”
“告訴他們,明天我會在馬門之外,鷹城的草原上檢閱我的鐵騎。”說完墨夷磊搖晃着出了大廳。
墨夷淼不知是福是禍,但總是隱隱地不安。
第二天的清晨,在這草長鷹飛的季節,墨夷磊孤獨地矗立草原,等待屬於他的鐵騎,他將用這支隊伍,恢復墨夷家族往日的榮光。
墨夷淼立於鷹城高處,面色如寧靜的湖水,獃獃地看着哥哥。
當曙光照耀這片草原的時候,馬蹄聲如怒雷般滾滾傳來,由遠及進,兩萬的鐵騎黑鴉鴉奔來,捲起漫天的塵土。
哥哥墨夷磊興奮地下了馬,揮舞他的劍,以便告訴他們自己的位置。
他終於可以檢閱他的軍隊,他宛若拯救七國最後的王者。
他將歸來。
數萬的馬隊朝他奔來,墨夷磊張開雙臂,迎接在這世界上戰無不勝的鐵騎。
“公主殿下,您還是回過頭,不要再看了。”墨夷迪在她旁邊耳語。
墨夷淼保持着站姿。
數萬的馬隊滾滾前行,他們沖墨夷磊衝去,即便已到近前,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他們就這樣,衝著他沖了過來,並無情地碾壓過去。
墨夷磊的笑容尚且來不及凝固,萬馬踐踏而過。
他終於得到了他的鐵騎。
但他的血肉已化為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