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狼行 第四十一章 墨夷淼的身孕
裏海湖畔,鷹城。
游牧民族的這座鷹城並沒有城牆,但卻有個“城門”。
墨夷淼實在不能理解,一座沒有城牆的城,何須城門。
這個城門被當地人成為“馬之門”,是由兩匹巨大的青銅駿馬,後足站立,前蹄高躍,四蹄相會於數百尺的高空,形成一個所謂的門。
兩匹銅馬不知矗立了多少年,碩大無比,雄偉俊琦,為遠方紫色山巒的風景加了邊框。
鷹城的鷹則高高翱翔於目不可及的雲端,偶爾能看到一個小黑點。
自打那天在草原上發生事故,她曾毫不猶豫沒收了哥哥的馬,但游牧民族語帶諷刺地給他起了個綽號“奔跑的國王”。
次日又有人提議讓他乘坐馬車,墨夷磊爽快地答應下來,完全無知的他,卻不知這更是對他的嘲弄,游牧部落的人用這馬車運送世界各處俘獲的奴隸,哥哥渾然不覺。
他們又給他起了新的綽號“奴隸國王”。
墨夷淼傷心地落淚,再三叮囑迪叔叔別告訴哥哥真相,她不得不重新給墨夷磊安排馬匹。
墨夷磊把此看做是妹妹知錯了,向他道歉。
“真王恩澤四海,有時也格外寬容。”他對妹妹如是說。
他的雙眼利如高空的雄鷹,一發現妹妹的蹤影,便膏藥般的貼上,要知道,他可沒什麼機會見到單于。
過了馬門,兩旁擺滿了千百年來馬背上的民族從各地搜刮來的古老掠獲。
強竊而來的西方世界諸神和列位史詩英雄雕像凜然地站立道路左右。墨夷淼曾騎小銀馬追隨單于去過西方的城市,曾經在那些被戰火洗劫的城市敬拜過、如今早被遺忘的神像。
眾多國王的石雕坐在王位上,冷冷地俯視她,他們的面容已被風雨侵蝕,面目全非,鷹城裏沒一個人知道他們的名字。
身軀苗條的少女像在大理石台上跳舞,身上只有花朵遮擋身體,她們拿着破碎的瓶罐,倒出的只有空氣。
青草地上還雜亂無章地陳列着各種“怪物”,眼鑲珠寶的黑鐵龍,猙獰咆哮的獅鷲獸,更多的古怪玩意根本叫不上名字。
“全是些毀滅城市留下來的垃圾,”哥哥墨夷磊騎在馬上,完全忘記了那日的事情,“這些野蠻人只懂得到處掠奪,即便對他們來講毫無用處,”他笑着說,“這些石雕至少來自幾百座不同的城市,他們可真能打。”
“他們現在也是我的族人,”墨夷淼說,“哥哥,以後別叫他們野蠻人了吧。”
“真王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墨夷磊是用七國語言說的,他偷瞄了一眼身後跟着的墨夷淼的護衛,給了他們一個嘲弄的微笑,“你瞧,這些野蠻人沒什麼腦子,聽不懂文明人的話。”
路邊矗立着一座爬滿青苔的石柱,足有五十尺高。墨夷磊百無聊賴地看着石柱,“我們到底還要在這廢墟里待多久,我等的不耐煩了。”
“公主殿下一會要去見幾位薩滿……”墨夷迪說。
“我知道,不就是幾個裝神弄鬼的老巫婆嘛,”墨夷磊說,“還要跳跳大神,口念符咒,以預言我以後是有個外甥還是外甥女。我可不關心這些。我已受夠天天吃馬肉,還有這些野蠻人的臭味。”
他就這自己寬大的衣袖聞了聞,甚至在袖子裏縫了個香囊,但作用微乎其微。
墨夷磊當初從無名小城穿來的絲衣毛衣,早已在長途跋涉中沾滿泥漿,破爛不堪。
墨夷迪說:“陛下,城東市集裏或許有您需要的東西,我看見那裏甚至有來自七國的商販,至於單于,相信他會兌現承諾。”
“他最好動作快點。”墨夷磊冷冷地說,“他答應給我一支鐵騎,我已經履行承諾給了他我的妹妹,現在,我的妹妹又可能懷了他的崽子,我付出已經夠多了。”
這時他瞥見一個猥瑣的女人光身子石像,騎馬過去看個仔細。
墨夷淼鬆了口氣,“我衷心希望我的雄鷹不要讓他久等。”哥哥離開聽力範圍,她這麼告訴墨夷迪。
曾經的黑血衛統領疑惑地望着墨夷磊的背影,“你哥哥應該留在無名小城,這裏不適合他,甚至吳良都勸過他。”
“一旦他得到鐵騎,他就會離開,我的夫君也曾承諾於他。”
“我知道,公主殿下,可是,這裏的人行事風格與七國不同,”墨夷迪小聲說道。“你哥哥認為他把您賣了,現在要收賬,然而單于將您視為七國送他的禮物,他或許會回饋您哥哥,可這取決於單于,開口問單于要任何東西在這裏都被視為開戰。”
“可人總要信守承諾,”墨夷淼不知為何為哥哥辯護,“哥哥說了只要有兩萬名游牧鐵騎,他就可以橫掃七國全境。”
墨夷迪哼了一聲,“給他一萬個奴僕,他也不能指揮他們打掃乾淨他的房間。”
對於迪叔叔如此輕蔑的口吻,墨夷淼略感吃驚。“那……那如果是你呢,換成你去領軍,游牧鐵騎這能征服七國?”
“如果咱們現在還在無名小城,您那時問我這個問題,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您只需我原來黑暗之城的黑血衛隊,就足以戰勝他們所有部隊。”
“現在呢?咱們來了鷹城,你的答案是?”
“現在的話,”墨夷迪說,“我不敢確定。他們的馬術天下無雙,根本不知死為何物,弓箭的射程也遠超我們。”
“七國難道沒有弓箭手?”墨夷淼問。
“七國的弓箭手多半徒步,躲在箭塔或者盾牌後面瞄準射擊,而這些人卻是騎馬射箭,無論衝鋒撤退都行動自如。公主殿下,他們非常危險,他們的數量也遠超我的想像,您的夫君足有十萬這樣的鐵騎。”
“十萬很多麼?”
“當年您的哥哥墨夷焱,號稱黑暗之城的守護神,當年他守城戰死的時候,手下的兵馬不過五萬,而且有一半是未經訓練的民兵。所以你大哥當年戰死後,很多人便丟下武器,做鳥獸散。”
“原來是這樣,這麼說我哥哥打贏七國還是很有希望嘍。”
“當然並非如此簡單,”墨夷迪說,“鷹城就無城牆,他們對建城並不在行,這些騎馬戰士對圍城完全一竅不通,別說光明城,任何一個領主的城牆都夠他們喝一壺了,除非那些世家領主會驕傲愚蠢地和草原騎兵正面作戰。”
“他們會這麼愚蠢么?”
“以為的判斷,根本不會。”墨夷迪說。
“若是有人教會這些游牧鐵騎如何圍城呢?比如你,又會如何?”墨夷淼笑着輕揮馬鞭,小銀馬快速飛奔。
墨夷迪怔怔地失神,他一時沒反應過來這位女主子的話。
墨夷淼的馬載着她穿行鷹城。
這是一座有別於七國充滿各種奇怪的城市,這裏因為沒有城牆所以顯得沒了邊際,飽經風沙吹佛的寬廣街道鋪滿青草和泥土,野花則在“城市”任何角落開放。
在七國的城市,塔樓、樓閣、錢莊酒肆、青樓集市往往擁擠一塊,而這裏則慵懶地延展四方,沐浴在暖陽下,顯得古老、蒼茫而空曠。
就連各種建築,也是稀奇古怪。她看到雕滿花紋的石頭營帳,如城堡般大的木製府邸,搖搖欲墜的高危塔樓,大理石堆砌的階梯狀金字塔,以及屋頂敞開,直面蒼空的石質殿堂。
這些建築沒一個一模一樣的,帶着世界各地的風格。
沒錯,游牧民族確實學不會如何建築,一千年前,他們所謂“蓋房子”,不過是在地上挖個大坑,用茅草覆蓋,連日陰雨便可將房子徹底淹沒變成水池。
而鷹城所有稀奇古怪的建築,都是他們從各處掠來的奴隸蓋的,來自各地的奴隸自然是依照各地的風土民情去修築了。
即便是單于的“宮殿”,恐怕都比不了七國普通的民宿。乃是一個深邃的木造大廳,粗木建造的的牆壁高大三十尺,屋頂是一塊絲織大帷幕,掛起可遮擋風雨,收起則仰望長空。
貝爾山是這裏的聖地,裏面住着被稱作“薩滿”的女祭司。
墨夷淼和單于走於隊伍前端,後面跟隨的是護衛、隨從及奴隸,去拜見女祭司,聽她對自己肚裏孩子的預言。
為了迎接單于,大量的人已在那裏等候。每個人下馬後,便解開懸挂腰間的圓月彎刀,以及隨身攜帶的任務武器,交給旁邊的奴隸,連單于也不例外。
這是這裏的規矩,不能攜帶武器,也不能傷害自由人。
在貝爾山的注視下,決不允許有部落之間的廝殺,即便是雙方正在交戰,在這裏也必須摒棄一切成見,愉快地坐下喝交杯酒。
根據女祭司宣講的神的旨意,所有能目及貝爾山的地方,人們都是血脈同源,屬於同一個群體,同一片草原。
墨夷淼的女僕其其格扶她下馬時,巴雅爾過來找她。
巴雅爾是個粗壯的禿子,生了個鷹鉤鼻,滿嘴碎牙。
二十年輕,有人意圖綁架單于,將他賣給敵人,巴雅爾從刺客手裏救出了當時還年輕的單于阿提拉,牙齒卻因此被一個釘頭錘打的稀爛。
阿提拉的貼身盟衛里,就數他最為年長,也最得阿提拉信任。
在剛來的時候,墨夷淼以為他們不過是單于的護衛而已,就像墨夷家族的墨夷迪,誓死守衛自己的主人,但隨後她發現根本不僅如此。
其其格告訴她盟衛不只是護衛,他們更是單于的手足兄弟,單于的影子,最忠心的摯友。
單于與他們以“吾血之血”相稱,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他們不是一個人,卻共享一條生命。
依照游牧部落的古老傳統,若單于死去,盟衛亦需隨行,以陪伴單于行走於地下的國度。
若單于死於敵人之手,盟衛虛先為其復仇,然後欣喜地自殺殉葬。
其其格說,草原上有很多的單于,他們不僅和盟衛同吃同睡,甚至共享妻妾。
他們除了各自馬匹不共享,其他都無所謂。
墨夷淼很慶幸阿提拉單于沒有遵循這些古老的傳統,她可不想被多人共享。
巴雅爾對待她還算和善,但其他盟衛讓她害怕,巴圖身形巨大,沉默寡言,時常凶神惡煞地瞪着她,彷彿忘了她的身份。
布和則眼神冷酷,雙手靈活,性喜傷人,他雖不敢碰她,卻不止一次侵犯其其格,在她的白嫩肌膚上留下淤傷,讓她的年輕女僕夜晚偷偷哭泣。
墨夷淼對此無可奈何,他們和單于生死於同,所以墨夷淼除了裝作看不見,沒有別的辦法。
有時候,他倒希望當年自己的父親墨夷統身邊也有這種人保護,父親被自己手下封臣的兒子所殺,多麼諷刺啊。
七國是文明之地,那裏的白衣白甲的御林鐵衛被民間歌謠傳唱,被人視作高貴、英勇和忠誠,然而在關鍵時刻,他們如此不中用。
他不禁暗想,七國的文明人是否都如此虛偽。
墨夷淼撫摸着肚子,她相信她會生個兒子,將會做世界之主,她一定要讓他有自己的盟衛,以免遭詭計迫害。
“草原的雲朵,”巴雅爾說,“吾血之血的單于命令我告訴您,他今晚必須步行蹬上貝爾山,為你們的孩子祈福。”
“請你回告單于,說我做夢都會念着他,並且焦急地盼他平安回來。”她滿懷感激地說。
事實上,隨着胎兒的日益長大,墨夷淼越來越容易疲勞,能休息一晚再好不過。
就在剛才,看不出年紀的幾位女祭司一個個撫摸了她的肚皮,她們的臉已無法正確顯示年齡,枯骨嶙峋的手撫摸她時讓她格外緊張,她們早就預言說一位偉大的王將誕生人世,卻對她腹中的胎兒惴惴不安。
她們交換着疑惑的眼神,反覆通過神秘的力量去感知。
她們預言偉大的王就在這個房間裏,單于阿提拉聽了面有喜色,遵循古老的傳統,他將在暮色里攀登貝爾山,日出時望着東邊的朝陽許願。
但墨夷淼總覺得女祭司們並沒有把話說完,但她也懶得去問,已經是皆大歡喜,更何況她已被折騰的夠嗆。
在阿提拉出發后,墨夷淼有種難得的輕鬆。
“準備好熱水,我要沐浴。”她想洗去全身的塵土,好好浸一浸酸疼的骨頭。
熱水極燙,正和心意。“今晚可以邀請哥哥共進晚餐。”其其格在為她洗頭時,墨夷淼下定決心。
哥哥這些日子,過得幾乎接近乞丐了。
“其其格,去叫我的哥哥,邀他與我共進晚餐。”她在沐浴完安排女僕說,“去準備些水果,告訴廚子做菜時不要馬肉。”
“馬肉是最好的肉,”琪琪格說,“吃馬肉讓人強壯。”
“我哥哥最恨吃馬肉,快去照辦吧。”
趁着下人們準備晚餐,墨夷淼還給哥哥準備了一件新衣服,一條青銅製成的腰帶,還有一件綉了黑色蝙蝠的皮背心。
如果哥哥能穿的體面些,這些游牧部落的人多少會給他點尊重,或許他也會忘記那天在草海里發生的不愉快。
再怎麼說,哥哥也是她唯一的親人。
否則,她將孤獨於世。
她正在擺弄禮物,墨夷磊氣呼呼地進來了,他拽着其其格的手,只見她一隻眼睛已挨了一拳,有個重重的黑眼圈。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讓個僕人對我發號施令!”他邊說邊粗魯地把其其格推翻在地。
這突如其來的怒氣大出墨夷淼意料。“這是怎麼回事?其其格,你怎麼說的?”
“主人,我照您的吩咐,告訴他說您命令他一起來吃飯。”
“聽聽,這個該天殺的怎麼說的,誰都不許對真王發號施令,”墨夷磊咆哮着,“我真該直接把她的腦袋帶過來。”
“好哥哥,您原諒她吧,她不過是說錯話,”墨夷淼連連帶其其格道歉,“我說的是請您共進晚餐,看,我還給你準備了禮物。”
墨夷磊滿腹狐疑地皺眉問:“這些是什麼?”
“新衣服,我特地為您做的。”墨夷淼討好地笑。
他斜眼看看她,輕蔑地說:“還不就是野蠻部落的破布,七國真王能穿這些怪模怪樣?”
“哥哥,穿上這些衣服會舒服些,而且我想,我想,”墨夷淼一時不知該怎麼說,她必須小心謹慎才不會喚醒真王之怒,“我想如果穿的和這裏人相似些,他們才能……”
“他們才能怎樣?真王跟本不在乎,”墨夷磊科不能等妹妹把污衊真王的話說完,“那我是不是還要像他們那樣綁上辮子?”
“我不會讓您綁辮子,您還沒打過勝仗,按他們的習俗還不能綁辮子。”
話一出口,墨夷淼意識到說錯話了。
墨夷磊灰色眼睛裏燃氣怒火,“我是七國之主,不是什麼混身馬臭,頭髮叮噹作響的野蠻人,”墨夷磊上前掐住墨夷淼的脖子,“你越來越不知好歹了。”
疼痛的感覺讓墨夷淼又彷彿回歸從前,她伸出一隻手,摸索碰到一個東西,那恰巧是原本要送他的腰帶,一隻雕飾華麗的青銅腰帶,她用儘力氣揮了出去。
腰帶正中面門,墨夷磊應聲停手,鮮血順着他的臉淌了下來。
“不識好歹的人是你,請你快滾,否則我會叫人用鞭子把你拖走。”
墨夷磊爬將起來,“等我做了七國之主,你會後悔的。”說完他捂着受傷的臉而去,禮物一件也沒拿。
墨夷淼難過地流下眼淚,拿出黑色小杖,渴望得到力量。
而她知道,她和哥哥,恐再無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