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梧桐葉下三更雨
月光下我和沈逸唯不知坐了多久。直到浮雲籠罩,月黑風高。
直到我倆突然想起賣菜的板車,它被我倆棄置一旁很久了!
我們急忙起身,趕緊回頭去找。還好,板車還孤零零地躺在那裏睡懶覺。發現沒丟,我們倆同時舒了口氣。
這麼珍貴的寶貝在這人來人往的堤邊,沒被心情不順的人順腳踢下水去,真是僥倖加萬幸啊。
否則,我怎麼跟父母解釋?回家晚了我可以跟父母說生意清淡又轉了幾處迷路了,其間足智多謀的我又和城管周旋了幾番,最後人車勝利大逃脫。
逃脫后的我又找了一個人文素質較高的“安全”的小區,趁着月色堅持把菜賣完了。
這樣的解釋就算晚回家了也是相當的精彩!但菜賣完了車不可能賣了呀!
如果謊稱是城管同志沒收了,勢必明天父母還要去想方設法地去索回。
他們那一番死纏活磨絕不需要假裝的苦情戲,城管同志肯定會滿城幫他倆去找。結果肯定是要露餡,我沒法跟父母大人交待!
沈逸唯懂事地只送我到遠離我家大雜院的路口幾百米處,正好我也擔心父母在路口等我。
我們家?我們家是剛租來才一年時間的平房,只有一大通間,被打兩隔斷後成了三間房,我住最裏間。雖然簡陋,但我終於有了獨立的卧室。
我卧室里放了兩張床,一張我的公主床,一張是姐姐的床,臨時成了本公主的貯物箱。
因為姐姐長年不在家,她那張床自然被我合理利用。因而實際上裏屋卧室里只睡了我一個人,溫馨又舒適。
父母住中間那間,兩卧室間為了互相不影響,父母又精心設計,直行着隔了一條過道。
加上最外間的廚房廁所,這樣一來,我家便也成了有獨立廚衛的二居室。
用漢字來表述,我家的房子就是一“目”字,字裏面偏左的地方加一豎筆。
我們這一家常住人口三口人,就在這來來往往摩肩擦踵的房子裏生活得其樂融融!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們家隔二年便要搬一次家,也許是他們流動職業的緣故吧!
或許是我們搬到哪兒,哪兒的房價和房租便跟着漲價的緣故!
這次我強烈地希望父母不要再搬家,因為只有這處房子沈逸唯來過!
晚上全雜院定會是燈光點點,如果沈逸唯送到院口,我還不願意他第一次就見到我居所外圍的雜亂窘狀。
並不世故的我,此刻真希望我住在一所花園洋房裏,天空飄着流星雨,他來我迎!
另外我也擔心他這樣的帥哥和我走在一起,難免不會被新認識的鄰居們看着議論。
在路口我一個人推車拐彎了,沈逸唯舉起右手,做出一個瀟洒的食指向天的手勢。他的意思一定是別忘了我們秘而不宣的秘密哦,這個我妙懂!
我順着他的手勢向天空看去,月亮已不在。
我便也笑着做出同樣的手勢,雖然可能動作模仿得比較拙劣!
我們互相點點頭,我便立刻盼望周一上午的上課快點到來,也許他會第一時間來找我!
也許我不用再暗自尋找他,他一定會主動地站在我的教學樓下,抬頭尋找我這個醜小鴨。
如果他再當眾叫我一聲:“嗨!顧彩雲!”相信那一聲一定驚艷了時光,更辣了全校吃瓜群眾和美眉們的眼睛!
這樣一想,我臉上掛滿了笑意,我相信我做夢都會笑出聲來。
我又想,那樣的我們,雖然只有短短的一學年時光,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那一年的空氣也會是不一樣的甜,就算只有一天,我亦知足!
臨進院的最後一刻,我仍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他,發現沈逸唯和我揮手道別後,仍還站在那裏。
他這回並沒有看向我,他好像有滿腹心事,茫然無助無家可歸的樣子。
他頹然地站在那裏,瞬間我莫名心疼!
他高傲的外表下,我看見了他孤獨的影子。
但我不敢讓他看見我,此時他那落寞的樣子他自己一定不喜歡。他是高傲的,我唯恐觸碰到他那驕傲的自尊后,他便再不理我。
我匆匆進院,而我父母竟然沒有回家!
我並不擔心他們的安全,不知他們是否來過電話。我拔過去,手機關機了,他們那破手機本就常常失靈。
我正苦於找什麼借口解釋,既然他們不在,我就安心地睡覺了。
可我哪裏睡得着,一個人的家,多麼寂寞空曠!我哪裏睡得着,剛分開便想念!
正好晚上一個人的家,它可以容納我滿腦子的相思紅豆亂蹦,在這屋裏自由自在地飛跳!
我沒有想到此刻我的父母卻在另一個地方徹夜未眠,那裏是另一個成人的世界。
父母接到了一個女人的電話,他們丟下電話便趕到了她的身邊。
那是一個他們年輕時做過義工的叫做紅紐扣福利院的地方。它遠在郊區,節儉的父母打車而至。
在他們去之前,在這個福利院裏,剛演繹完另一個纏綿悱惻的故事。
凌晨三點,下起了絲絲小雨,院內兩棵互相陪伴的梧桐落葉紛紛。
當年的名牌大學生紅衣美女范紅,現在的紅紐扣福利院的院長,在常年的勞累奔波,加上病痛折磨后,53歲的她倒下了。
她正倚在床上,醫院診斷她的腎癌不會活過三個月,她放棄了治療。
她回到了這個她從未離開過的地方,這個她從選址到一磚一瓦構築起來的福利院,她的家!
一晃便是23年,她的青春,她的夢想,她的愛情,她的一切。
現在已經是診斷後離開醫院的第四個月了,她已經跟老天賺了一個月的時間,她沒有什麼遺憾了。
梧桐更兼細雨,到天明、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等”字了得!她在等誰?
誰會想到,這時點,一輛豪華奔馳急急駛入,院裏來了一個不請之客。
他除了二十年前來過一次便再沒有來,當年他和院裏的女主人一起栽種的兩棵梧桐樹已枝繁葉茂。
入秋以後的梧桐,在雨絲中似忠實的崗哨,迎接遠道而來遲到的男主人。
孤燈獨亮,還是那間宿舍,難道她一直在等他?他迫不及待地走過去。
敲門聲響起,全身的臟器衰竭令她身形枯槁,她正準備和衣而睡。
她艱難地起身開門。
“肖總,這麼晚了,怎麼是你?”她不敢相信又有些羞澀地問。
都是人到中年的女人了,兒子都已經23歲了。為什麼看到他,她還是和從前一樣。
“還叫我福成吧!快天亮了,我來看看你!你身體怎麼啦,為什麼不告訴我!”他有些慍怒又有些指責。
“你也知道了?”她無奈地說。
“還好昨晚劍濤告訴了我,我怎能不來!”他自責地答。
“我讓他瞞着你的。我不想讓你看見我這個樣子。”她解釋道。
肖福成把她扶回床上躺下,一把握住范紅的手,蹲在她床前。
“我也怕打擾你,你這麼忙,怎麼會有時間來?”她語氣放得更輕。
“我們,多少年未見了?”他茫然地問。
“整整二十年了。”她緩緩地說,每一個流年都隨這一句輕飄飄的話雲淡風輕而過。
他突然像個孩子般,趴在她床前。他想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他也想忍痛不哭,但中年發福的臉卻早已涕淚交流!
“你這個中年大叔,怎麼還像個孩子呀?”她笑着說,用手輕輕撫摸他滿臉的胡茬。
“我們都老了,都這把年紀了,什麼都不再重要!你的健康才最重要啊!”他小心地將她的頭靠在他寬厚的懷裏,而她已無力再拒絕。
“沒有了你,我有了整個世界又有什麼用!”他自言自語地斷斷續續地說。
“這些年,你想我嗎?”男人的哀慟和眼淚終於令她動容,她溫柔地問。
“怎麼不想?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在想你!”他回答。
“為什麼你不再找一個老伴,你還年輕,你應該給孩子找一個媽媽?”她問。
“你又為什麼不找一個好男人好好照顧你?”他反問。
“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相見不如懷念。”她還有心情開玩笑。
“可惜我們都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你知道的!”她傷感地說。
他當然知道,23年前,23歲的沈劍濤和她范紅從同一所名牌大學畢業。
而同樣23歲的他肖福成,從初中畢業后混跡社會卻一事無成。
他們三人都從貧窮的山村裡走出來了,他們重逢在了閔江這個城市。
沈和范意氣風發,他知道沈一直在追求她。除了沈,不知還有多少人想追求她啊!
一個是即將走上社會的名牌大學畢業生前途光明。一個是一無所有的打拚的初中生自身難保。
他肖福成有什麼資格愛她?拿什麼來娶她?他希望她選擇像沈劍濤這樣配得上她的男人,她值得更好的。
而她卻拒絕了沈,主動向肖表白了。他欣喜若狂,他倆同居了!
她是不是傻!
她名校畢業,滿腹才華。她應該和沈劍濤一樣,成為政壇新秀,職場精英,前途光明。
而她卻走上了一條艱難的收養遺棄嬰幼兒的道路。
她不是傻又是什麼!
但他當然不知道,那一年,有一個如鬱金香花般嬌艷而亭亭玉立的漂亮女孩找到了范紅。
那些往事,再提這些還有什麼用呢?
“外面下雨了嗎?梧桐葉都長成手掌那麼大了,葉子都快掉光了罷。”她幽幽地嘆氣。
“現在正是秋高氣爽的季節,梧桐葉正英資颯爽。”
“本來天氣很好,夜裏卻突然下起雨來。”他說。
“梧桐葉下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別離。”她虛弱地說。
他不由得再次如少年般淚如雨下。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訴她,但他該怎麼跟她說?
成年人的世界啊,為什麼總是欲說還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