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艱險人生路
孫勝儀的婆婆康老太太,虔誠的信奉佛祖,每天早晚要念經,手腕上常年帶着一串紫檀佛珠,無事做的時候,便拿在手中,摩挲着捻轉佛珠,眼神凝滯,念念有詞。
一個人虔誠信仰宗教,往往是經歷了苦痛病痛,以求精神和的解脫,例如有人認為,今生所受的苦難,都是因為前世自己作孽,怪不得別人。於是也再不存僥倖,而是安心承受,或者把一切抉擇交給佛祖上帝,過好過孬都是神靈的安排,自己心靈上、精神上不再背負包袱。
這一類人,神情平和,往往一眼就可以分辨出來。
而沒有信仰的人,往往意志更堅定,固執不屈,但看上去,更像是在野外左突右沖的孤軍作戰的野馬。
人的大腦是個神秘的黑箱,沒有人能正確解釋夢境、幻覺、預感和人格分裂。
也沒人能說清,為什麼有的人固執如牛,但卻輕易被洗腦。
信仰,對於個人來講,是寄託精神的去處。對於統治階級,最後就是一種控制人心的手段。
孫勝儀的二嫂李若雲,在那次轟炸中,失去丈夫和一個孩子,從此就對生活失去了希望,給人一種失魂落魄的感覺。
沈夢昔看着更像是得了抑鬱症,幾次和她聊天,想着開解一二,但是李若雲都愛搭不理,心情好的時候,來廚房幫廚,心情不好的時候,連門也不出,動輒就哭個不停。
“活着真沒意思。”沈夢昔聽到她關門前如是說。
她們一大家五個孩子裏,有三個是李若雲的,但她並不怎麼照顧他們,只是經常看着他們嘆氣,有時候會放下飯碗,哀嘆自己無能,全靠弟妹養活自己的孩子,甚至連婆婆也不如,身體糟糕,不頂用,還不如死了呢。
眾人都紛紛安慰她,等她身體好了,再做事一樣的,現在還是安心養好身體才是。幾個孩子聽着母親的嘮叨,一臉麻木,也不哭,想必這些年是聽多了。
沈夢昔無奈地搖頭。
孫勝儀倒是比沈夢昔想像得還要堅強,同樣失去丈夫和一個兒子,但是她知道自己還有兩個更小的孩子需要她,她就堅強地站起來。每天除了給孩子們上課之外,還承擔一些洗衣做飯的雜事,在她的心裏,如果不多做些事情,是無法心安理得帶着一大家子人,住在孤兒院的。
孤兒院每天需要大量糧食蔬菜,需要很多生活用水,這都需要棒棒挑擔運到孤兒院,棒棒軍,可謂重慶的功臣,當年是這些人用肩膀,將10萬噸工廠物資從宜昌運到重慶,得以使民族工業在戰火中重生。
每次,沈夢昔都會多給挑水送柴、擔米送菜的棒棒一點錢,他們也樂意給這家大方的孤兒院送貨。重慶的有錢人大部分是全國各地來逃難的,出力的棒棒反而都是當地的農民。
孤兒院有過幾次失竊的情況,丟的都是糧食。
還有一次運糧回家的路上,被搶劫,搶糧的是五六個半大孩子,挑擔的棒棒掄起棍子砸了幾下,沈夢昔站住石階上,沒有動。若是成人她或許會憤怒地拔槍,但是這些是孩子,雖然行徑惡劣,但讓她沖他們開槍,還是做不到。
她甚至沒有報警。
只是加強了孤兒院的警戒,把王守卿留給她的兩個警衛,從家裏帶到了孤兒院。
這天,早上吃飯沒見孫勝儀的婆婆出來,幾個小孩子由稍大的幾個女孩帶着,說是康奶奶病了,躺着呢。
沈夢昔疑惑,走進房間查看。一進門就聽見痛苦的呻吟聲,康老太太鼻間冒着汗珠,側躺在床上,輕輕地呻吟着。
“您病了?我來看看!”
老太太有些想拒絕,沈夢昔按下她的手,試了一下額頭溫度,又問她哪裏疼。
老太太最後難為情地掀開衣襟,沈夢昔大驚,原來康老太太的左側肋下長了一片皰疹,並向後背蔓延開去。
“帶狀皰疹!這麼嚴重了?幾天了?怎麼不早說?”沈夢昔站起來,準備回去拿藥箱。
“不打緊。”康老太太嘴上說著不打緊,心裏還是很緊張,民間對於蛇盤瘡有種說法,就是皰疹纏滿腰身一圈,人就會死掉。
沈夢昔迅速拿來藥箱,孫勝儀也連忙跟了過來,見到婆婆的情況,很是自責。
康老太太一擺手,讓她寬心。她疼了三天了,最初以為是上火長了癤子,等皰疹連成了片,才驚覺有可能是蛇盤瘡,大晚上的她不好意思喊醒別人,只好忍着,到了早上,疼得受不住哼出了聲音,幾個幫忙帶孩子的小姑娘進來,見她疼出了汗,才出去喊了人。
沈夢昔給她口服了抗病毒藥物,又塗抹了藥膏,用紗布輕輕包上,避免皰疹破裂。
帶狀皰疹是水痘病毒引起的,往往是出過水痘的人,病毒並未除盡,潛伏在人體中,在人的免疫力低下時,爆發出來,病毒順着神經蔓延,那種疼痛,可謂是一種極致的劇痛,如果皰疹治療不及時,一直發展下去,會導致免疫力越來越低,身體越來越差,最後可能導致死亡的。
李若雲聞聲過來探望婆婆,聽了病情后,落淚哭起來,“都是兒媳沒有用,讓您老操勞,都是我不好。”
沈夢昔頭都大了,連忙拉起她出去,“老太太的病吃吃藥,養上個把月就好了,你別哭,有力氣就幫着帶帶孩子吧。”
李若雲十分為難,她每天都覺乏力不堪,雖然生了四個孩子,但是她並沒有親手帶過,都是家中傭人帶大,她自小家境還算優渥,她除了會繡花寫字,什麼也不會做。
沈夢昔一揮手,“算了,你教幾個大孩子做女紅吧,以後院裏的衣服咱們自己動手做,省下的錢買好吃的。”
當晚,警報響起,大家有序地躲入防空洞,康老太太躺在一張矮床上,身前坐着最小的孫女,一群孩子,一排排安坐在小竹凳上,昏黃的燈光下,小兒媳在給孩子們教英文,小孫女時不時伸手朝媽媽喊一聲,二兒媳卻坐在黑暗的角落,低頭不語。老太太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後背又刺痛了一下,造孽啊。
黃進方在報社工作,業餘時間就來孤兒院幫工,這天也在孤兒院,他和沈夢昔坐在一起聊天,“章姐,中途島戰役,日軍慘敗,沉了四艘航母!真是大快人心啊!”
沈夢昔也笑,太平洋戰爭出現轉折點了。
“但是河南遭遇蝗災”
沈夢昔笑容凝固,她看過一部電影,就叫1942。
晉冀魯豫遭遇蝗災,河南尤為嚴重,雖然國民政府採取了一系列措施,設立粥廠,調撥賑災款項。但是日本人阻止災民向日戰區流動,並將其向國共控制區驅趕。
臨近冬季,災民熟練劇增,個別地方賣妻賣兒,易子而食。
餓殍遍野,人間地獄。
沈夢昔不願意想這些畫面。
外面轟炸聲不斷,大地震動,防空洞裏的泥土簌簌落下,李若雲忽然大叫一聲,朝門口跑去。
沈夢昔和黃進方連忙去拉她。
“活不了了!要死了!要死了!”李若雲狀若癲狂,用手抓着自己的頭髮,煩躁不堪。力氣大的兩個人都按不住她。
康老太太氣得渾身發抖,忍住腰間劇痛,幾步走過去,兩個耳光扇了上去,“能活不?活不下去就悄悄地自己去死!在這裏唱念做打的給誰看?放眼看,還有幾家是齊全的?只有你可憐不成?”
李若雲被打得嘴角滲出了血,一下癱坐在地上,老實了。她的三個孩子撲了過來,抱着她一起哭。
沈夢昔無力地看着她,也懶得去拉她。
她想起《雪山飛狐》中胡一刀的妻子,在丈夫死後,扔下剛剛滿月的兒子,第一時間自盡追隨。第一次讀這本書的時候,她還是個中學生,就對胡妻十分不齒,她不認為那是殉情,而覺得那是逃避母親的責任,相對撫養孩子長大,死是最容易最輕鬆的選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