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山村孤女
大盛皇朝,盛元二十六年,皇帝駕崩,朝廷政局動蕩,外有北蠻夷族揮軍南下,內有各方勢力起兵造反,引發大規模暴亂。
宮中宮女、太監死傷無數,血流成河,數座殿堂淹沒在一片火海之中,史稱無闈之亂。
新帝繼位,大赦天下,匡扶社稷。然,後宮服侍宮人半數折損在無闈之亂中,遂下令面向全國招選七至十二歲宮女入宮。
江南陵州雲安縣的某座村子裏,有個小姑娘在天亮前,雞未啼時,拖着虛弱的身子到井邊打水,淘米,洗菜,開始忙忙碌碌,日復一日的一天。
她姓楚,名雲晚,母親曾是當朝赫赫有名的蕭國公的夫人顧容惠。可是……楚雲晚不姓蕭。
“小姐……”
房內跑出來個小丫頭,急忙幫楚雲晚合力把一桶水拎上來,晃晃蕩盪打濕了褲腳。
秋天的晨風吹來,涼颼颼的。
小丫頭今年九歲,比楚雲晚年長兩歲,五官清秀,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臟。她心疼道:“小姐身子還沒好全,會受不住的,交給奴婢來做吧!”
小姐天天吃不飽飯,從縣衙回來后,長路奔波,一下子累倒了,好不容易恢復點元氣,不能再有事了。
“這樣的日子,不會太久。”
楚雲晚低着頭,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雙手在水盆里划來划去。
“小姐是說咱們入宮做宮女的事么?”
大約三四天前,朝廷派下的負責採選宮女一事的人員到達雲安縣。整個雲安縣管轄範圍內的適齡女子全被叫了去。
身無殘疾,容貌端莊秀麗者,便可通過選拔,於下月初一午時在縣衙門口集合,自有官差與數名教習嬤嬤一路護送至京。
楚雲晚、凝雙入選了。
鄉村的東邊盡頭泛起魚肚白,一束晨光灑下,落在雲晚那雙水墨色眸子中。漆黑如深淵的瞳孔周圍,虹膜呈現出的是一圈水墨灰,細碎的光點,晶瑩、清透,漂亮得不像話,此刻正迎着朝陽流光溢彩。
她很喜歡自己的這雙眼睛,敵得過世間最美的寶玉,但也正是因為這雙眼睛,證明了她並非蕭家子孫。
五歲那年,楚雲晚覺醒了前世現代的記憶,了解了一些本是她這個年紀不會了解的東西,比如……蕭家是如何對不起母親的。
“凝雙,我們還剩多少銀子?”她問。
凝雙想了想說:“大約有五十兩。”
母親從蕭國公府出來,帶的銀子足有上千兩,只因有孕在身,所以千里迢迢到江南投奔自己的表妹李氏,想等生產完后,自己帶着孩子好好生活。
誰知,京城到江南陵州路途遙遠,顧容惠懷着身孕勞碌奔波,身子受損,產後又得不到好的照顧,落下很重的病根,不得不繼續寄住在李氏家。
顧容惠生了一雙兒女,哥哥楚雲溢,妹妹楚雲晚,在兄妹兩長到五歲的時候,顧容惠沒能熬下去,撒手人寰了。
顧容惠走後,李氏從兩個孩子手裏硬生生搶走了上千兩銀子,還是哥哥楚雲溢多留了個心眼,悄悄藏起五十兩,卻是楚雲晚和凝雙二人今後的生活倚仗了。
當年李氏天天打罵楚雲溢兄妹,不願再收留他們。楚雲溢沒有辦法,無奈之下離開妹妹外出當學徒,想着每月拿銅錢回家,能讓妹妹不被表姨母趕出去,好歹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
第一年,有哥哥的消息。
第二年,哥哥不見了。
楚雲晚還記得,那天晚上下着很大的雨,她一個人跌跌撞撞跑出去,想出村子尋找哥哥。她擁有現代的記憶,是活過一世的人了,就不信沒了李氏,不能與哥哥好好活下去!
可是楚雲晚忘記了,她只是一個孩子,能做得了多大的事?
她摔倒在泥水裏,抱着追趕上來的凝雙哇哇大哭,最後還是凝雙費儘力氣把她帶回去的。
哥哥,你在哪?
楚雲晚眼眶微紅,把淚水往肚裏咽。
吱呀……
上房的房門開了,走出來一個伸懶腰的小姑娘,生得單眼皮,薄嘴唇,說話和她娘親一樣,開口便是令人很不舒服的語氣。
“你們磨磨蹭蹭幹什麼呢?本小姐餓了,還不趕緊做飯!”
凝雙臉上壓着氣憤的情緒,手裏動作一點兒不含糊,加快速度幹活,想自己多做點,小姐就能輕鬆點。
小姑娘朝她們翻了記白眼,學着富貴人家小姐走路的步調,一扭一扭地去洗梳了。
凝雙發笑道:“小姐你瞧她,沒有富貴身子還想要富貴命,也不照照鏡子看自己什麼德行。”
楚雲晚沒覺得有什麼好笑的。在這個家裏,她和凝雙不就是丫鬟,王牡丹和王芍藥不就是跟主子似的凌駕在她們頭上么?
“凝雙,以後不要再叫我小姐了。”
凝雙愕然,小姐不要她了?是不是剛才的話讓小姐難過了?她頓時急了,“小姐,是奴婢錯了,奴婢……”
“沒有的事。”楚雲晚說,“過兩天我們要進宮了,宮女皆為奴,我們是一樣的。”
小姐不是不要她就好。
“不,在奴婢心裏,小姐永遠是小姐!”
凝雙的娘親是顧容惠的貼身婢女,在離京途中得了不治之症,早早地去了。
這兩年,凝雙像長姐一樣處處護着楚雲晚,楚雲晚更是沒把她當丫鬟。
顧容惠早在陵州辦了女戶,將楚雲晚和凝雙都歸了進去,凝雙相當於是顧容惠的養女,已經消除奴籍了。
楚雲晚慎重道:“宮裏頭規矩多,如果你還一口一個叫我‘小姐’,被有心人聽了去會惹來麻煩。”
凝雙愣了愣,做宮女有那麼多規矩嗎?
明明自己比小姐大兩歲,可是自從兩年前,太太去世后開始,小姐突然長大了,變成一個小大人,做事穩重,深思熟慮。更多的時候,反而是小姐在提點着她。
凝雙只得同意道:“是,奴……我知道了。”
日上三竿,李氏睡眼朦朧地起床,吃過楚雲晚和凝雙煮的粥和饅頭,大門響了。
叩叩……叩叩叩……
王芍藥打開門,門外站着穿桃紅色衣裙,脂粉滿面的婦人。
她甜甜地叫道:“柳姨娘好。”
柳姨娘滿意地嗯了聲,拿帕子掩了掩口鼻往裏頭張望,“你娘在家么?”
“在,我去叫娘。”
不一會兒,梳婦人髮髻,衣服打着補丁的李氏咧了一口大黃牙,歡歡喜喜地出來,把柳姨娘迎進上房。
柳姨娘是村頭張地主家的小妾,膝下育有一女,名喚張碧,乃庶出。
原本按照規矩,每家每戶,只要有符合年齡的閨女都得參選。如果一家同時選中數個閨女,可以只出一個。
張家,還有個嫡出的女兒,是張碧的妹妹。
張碧不受重視,被推出來做了入宮之人。
柳姨娘心裏實在慌得緊。
一方面,如果碧兒沒入選,長大后,婚事把持在主母手裏,怕落不得好人家。入選了,畢竟是伺候人的活,還是伺候宮裏尊貴的大人物,稍有不慎,怎麼死都不知道。
李氏搬來坑坑窪窪的木凳,拿袖子擦了擦灰塵,卑躬屈膝地笑道:“姨娘坐。”
柳姨娘嫌棄地撇撇嘴坐下了。
李氏到旁邊翻箱倒櫃,道:“上回姨娘交代要繡的帕子,昨兒個剛完工,姨娘差下人來取便是,何苦累了自己。”
柳姨娘說:“我今兒來,還有別的事。”
李氏在心裏琢磨開了。她和柳姨娘最多也就在刺繡上打打交道,實在猜不準柳姨娘此趟的目的。
一塊藍色絲帕遞到柳姨娘手裏。她前後翻看,上面綉了叢鮮艷的蘭花,兩隻蝴蝶飛舞其間。
“繡得不錯。”柳姨娘很滿意。
“小手藝,難得姨娘瞧得上。”李氏謙虛完后問道:“不知姨娘還有其它什麼事要交代的?”
柳姨娘收好帕子反問:“你家兩個丫頭,選上了吧?”
李氏一怔,不明白問這個是何意,實話道:“是啊,我打算讓她們姐妹一同入宮,好有個伴。”
一般情況,朝廷體諒,一戶人家若選中數個,出一個便可。李氏偏要讓兩個女兒全去,大部分原因還是為了銀錢。
她膝下另有兩個兒子,在鎮上做工,所以女兒嘛,就沒那麼重要了,倒不如進宮去,能多得些撫慰銀。
柳姨娘從袖子裏掏出兩錠五兩銀子,共十兩,交給李氏。
“我家碧兒雖說庶出,但終歸是老爺的閨女,此去京城路途遙遠,有銀子傍身才踏實。這不,老爺準備了好些盤纏給碧兒。我與你相識時間不算短,這十兩銀子就便宜你家兩丫頭了。
都是從同一地方出去的,到了京城人生地不熟,總得互相照應一二。”
驚喜來得太突然,李氏連忙站起身雙手接過銀子,“哎喲,姨娘太客氣了,您放心,我家丫頭最是聽話,她們一定好好跟在碧兒姑娘身邊!”
李氏是聰明人,那些有奴籍的姑娘是沒資格做宮女的,所以張地主家的庶女張碧不能帶任何一名婢女入宮。
柳姨娘擔心嬌生慣養的女兒吃不了苦,這是在為她張羅左右手呢!
送走柳姨娘,李氏關緊房門,捧着十兩銀子樂得合不攏嘴。她自己藏了五兩,另外五兩再交給女兒們。
王牡丹、王芍藥的撫慰銀,楚雲晚和凝雙的撫慰銀,皆落在李氏手中,加上柳姨娘給的銀子,還有以前顧容惠留下的大筆錢財,她要蓋大房子,要給兒子們娶美嬌娘,再買幾個下人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