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政治與雞大腿
前者是想避也避不開的,後者是想得而不容易得到的。
前者如果靜止不動,倒也沒多厲害,它一運動,就有好多人倒霉,好多人沒命。
這麼大個天扣着誰想跑都跑不掉,這是說前者的厲害。
而雞大腿傻子都喜歡,傻子都喜歡的東西毋容置疑,肯定是好東西。
長這麼大,侯愛東還沒獨自一人吃過一整隻雞腿。
熊家兩兄弟就不同了,不說三天兩頭有雞吃,每個星期有雞肉吃是不成問題的,這都有賴於他倆有個當司令的老爸。
侯家不說十天半月,就是一年半載也難得吃回雞。
況且雞隻有兩條腿,人卻很多。
侯家姥姥說,別看人嘴小,可能把大象吃掉,何況小小的雞腿。
侯家每次吃雞,雞大腿都歸侯家老爸吃,小孩子能有雞脖子、雞爪子啃就不錯了。
燉熟的雞大腿的形狀有點像手榴彈,更像螞蚱的大腿。
可螞蚱的大腿放大一千倍也不一定有雞大腿大,況且螞蚱的大腿味道是否能趕上雞大腿的香味還值得懷疑,更無法驗證。想到這些,侯愛東有點羨慕熊家兩兄弟了。
吃飽飯沒事幹,又不用上課,造反鬧xx的事又輪不着小孩子去干,他們就盡情撒歡淘氣,鬧得家屬區不得安寧。
女孩子跳房,過家家,跳繩,跳橡皮筋,嘰嘰喳喳,嘻嘻哈哈。
男孩子打仗,捉特務,滾鐵環,抽尜尜。
男孩子搞惡作劇,披着破麻袋趴地下,推開誰家的門就往裏趴,把屋裏人嚇得驚叫喚。
這種惡作劇第二次就不靈了,要小心挨腳踢。
上山打鳥,下河撈魚,瞎玩,瞎胡鬧比起政治擺不脫,雞腿吃不到,倒是很隨便的事。
這天上午,侯愛東帶上熊老二,找到塗曉波、蘇學禮、敬友偉等幾個同學到學校轉了一圈。
雖然複課鬧xx的口號已經喊了多日,但仍然沒有認真上課的跡象。
把幾間教室的桌子板凳都般搬到一間教室里變着樣式疊摞起來,這樣下面產生迂迴曲折的通道,幾個人要玩“地道戰”。
平時干班務活,打掃衛生可沒這麼麻溜積極肯干。
翻窗到老師的辦公室,拿了幾盒粉筆,掰成一小截一小截當“子彈”相互對打。
鬧完又到原來堆教室房頭棚子裏,在山上割來冬天生焦炭爐子的乾草堆里玩摔跤。
玩累了就拿那些乾草絮窩,躲窩裏休息,假裝睡覺,假裝打呼嚕。
玩夠了,臨走往窩裏撒尿,撒完尿哈哈笑。
由於熊老大和熊老二的老爸熊司令現在是了不起,也惹不起的人物,好多同學的家長都不讓自己家的孩子和熊家兩兄弟玩。
這次侯愛東帶熊老二玩得這麼開心,這叫熊老二有點感恩不盡,一狠心,決定把那根雞大腿骨頭給侯愛東。
回家的路上熊老二神秘地給侯愛東使眼色,還指自己的口袋,好像那裏面有什麼寶貝。
侯愛東隨熊老二來到房山頭,看四下沒人,熊老二從口袋裏拿出一根雞骨頭給侯愛東看——這是公雞的大腿骨。
侯愛東更感興趣的是那骨頭上原先的肉,拿着雞大腿骨看,確沒有一點點肉的痕迹,把那雞大腿骨拿到鼻子前聞,隱隱約約還有雞肉的香味在上面,拿到嘴裏準備用牙啃。
熊老二制止了他,說這是用來纏線用的好東西,別啃壞了。
侯愛東想起他姥姥的針線簍里有一根這樣的雞大腿骨頭,是用來纏鋪蓋線的,但那個雞大腿骨頭沒有這個大。
熊老二慷慨地宣佈這根骨頭送給侯愛東了。
侯愛東收了骨頭,熊老二感到用不值錢的骨頭就討好了侯愛東而滿意,認為這樣下次釣魚或打鳥侯愛東就會叫上他了。
熊老二叫侯愛東再約幾個小崽兒,第二天還到學校教室里去玩地道戰的遊戲,回來還可以拿彈弓打學校的窗玻璃聽響聲。如今最破敗的地方就是學校。
學校的教室玻璃沒幾塊好的了,想必熊老二拿彈弓打玻璃也不是第一次了。
玻璃敲碎的響聲清脆悅耳,比家裏的碗摔碎的響聲還要清脆。
打碎家裏的碗要挨揍不說,自己家的東西,自己也捨不得。打碎學校的玻璃,只要當時沒被逮着,過了也就沒事了。
當初學校的窗戶全都是好玻璃的時候,劉大嘿嘿背地裏放話要用彈弓打學校的玻璃聽那響聲。
一幫半大小子也想讓別人冒險,自己聽打碎玻璃的響聲,都攛掇他打學校的玻璃。
劉大嘿嘿不負眾望,看四下沒大人,拉起彈弓打碎一塊學校教室的窗玻璃——哐啷啷一響。
劉大嘿嘿正為自己勇敢的壯舉得意的時候,圍觀的那幫半大小子又驚又怕又好笑,呼啦啦作鳥獸散。
侯愛東當時也在其中,沒想到劉大嘿嘿這麼膽大,這麼愣,感覺很興奮刺激,笑得打嗝。
現今眼目下的狀況是,全體人民都忙着搞文化大xx了,課都不上了,學校的玻璃好壞更沒人管了。
學校窗戶玻璃全乎的沒幾塊了,再不打就沒機會了。侯愛東準備好彈弓,打算第二天約着熊老二,也到學校打幾塊玻璃聽聽響兒。
跟熊老二一塊打玻璃有安全感,即使被人發現,仗着他老爸是熊司令,諒誰也不敢發“雜音”。
第二天是星期天,家屬區後面山上電線杆上的高音喇叭一清早放起了高亢的xx歌曲。
侯愛澤把兩手伸出鋪蓋,握緊拳頭打直胳膊,伸了懶腰,打了哈欠,埋怨廣播不該在星期天這麼早就響,打擾大家睡覺,擔心廣起播里又有批判他老爹的內容。
侯愛東把同侯愛彪合蓋的鋪蓋全都卷到自己身上,侯愛彪冷得發抖蜷縮成犰狳狀。
侯愛澤啪啪打侯愛東裹着被的屁股,要他把卷到身上的鋪蓋分給侯愛彪蓋。
侯家孩子的爸媽住隔壁屋,房子前面搭了個偏棚是廚房和姥姥住的小火炕間。
侯家老媽推門進來,嚷嚷着叫大家起床,趕快吃了到學校,要全體學生集合,說昨天學校出現了“反標”,今天縣裏來了公安要挖出寫反標的人,叫全體同學老師對筆跡。
侯家老媽到侯愛青床前,揪了她的小臉蛋,幫她穿衣褲,叨罵侯愛澤還不麻溜起床,屋裏的孩子就他大,個子高,飯也比別人吃得多,可沒有帶頭人的樣。
侯家老媽又嘮叨說侯愛青大了,要單獨給間房子住。
侯愛東、侯愛彪以為要把侯愛青安置到別處去,捨不得,不同意。
伴隨着革命歌曲,高音喇叭傳來女廣播員高亢激昂的聲音,要全體子弟校的同學老師到學校,回到原來所屬的班上去。
原來每每說到子弟校的同學都要冠以革命二字,這回沒有提這茬,看來廣播員的xx鬥爭的覺悟是非常高的——既然在學校發現的xxx標語,寫標語的人很有可能是藏在學生或老師里。
倘若今後查出來是在其中,現在把他們都冠以革命的稱呼就有極大的問題,如若被上綱上線,那就死定了。
學校初中部的一排教室前面的溝邊上有幾個學生上課坐的長凳側放着,一個大木頭黑板蓋在上面,有背搶戴紅袖章的人站崗,不準人靠近。
有人戰戰兢兢想靠近看個究竟,可蓋得太嚴實不說,那背槍站崗的還大聲呵斥,叫離遠點,好像那下面藏着隨時要爆炸的定時炸彈。
聽說那黑板下面就是反標。有知情人,或道聽途說的知情人對那下面反標的內容,只對相對要好的,估計不會在這上面做什麼文章害自己的人說。
拉到沒旁人的地方,嘴靠近耳朵,事先叮囑不得跟任何其他人說,等對方發誓后才悄悄地說:
“是某某某前面加打倒兩個字,打倒兩個字後面加某某某某某。”
得了前面一個人的傳達,遇到另外的熟人詢問,那人照本宣科,叮囑不得向任何人告知,而得到對方不跟任何人再講的誓言后,又告知給他(她):
“是某某某前面加打倒兩個字,打倒兩個字後面加某某某某某。”
大家說這話的時候都絕對避免把這兩個詞連在一起說。
很快全廠的人都知道那黑板下面寫的是什麼了,但都不敢直接明說,更不敢寫出來。
同學進教室,擺好桌凳坐好。從來沒有這麼安靜,行動這麼迅速,這麼聽指揮,這麼守紀律,這就是一人做賊人人可疑。
老師也是人,也怕被沾上事,牽連進去就萬劫不復,生不如死了。
同學坐好,老師統一發紙,叫學生照黑板上的一些句子抄寫在紙上,叮囑每一個同學都要一字不漏地抄寫,完了寫上本人的名字交上去,挨個與那“xx”對筆跡!
侯愛東體格壯,不懼怕勞動,喜歡上體育課,算數和語文課成績一般。
侯愛彪長相孱弱,白面書生的相貌,腦子好用成績好。兩兄弟差一個年級,這天造反派見着學生就往教室里趕,也不管是不是一個年級一個班的學生。
侯愛東和侯愛彪進了一間教室,坐一條板凳,用一張桌子。
侯愛東一早起來聽說要查反革命,一直都非常緊張,手腳不聽使喚,出門又匆忙忘了帶筆,把書包翻了個底朝天,找到斷了頭的鉛筆,在桌上劃了兩下,寫不現,向侯愛彪要刀,侯愛彪說沒帶刀。
侯愛東就用牙啃鉛筆的木頭,露出鉛筆芯,在地上磨尖了,用力寫,桌面不平,把紙戳破了,找個桌面較平的地方,把鉛筆頭放到嘴裏,用口水潤濕筆芯,開始把老師寫在黑板上的詞句,橫豎撇捺點勾,像拼積木地一個字一個字拼湊起來。
老師見侯愛東磨磨蹭蹭,還彎腰低頭在地上划弄,走到侯愛東跟前,看見他用鉛筆寫字,一把把鉛筆頭從侯愛東手裏抽了去。
老師舉着侯愛東那鉛筆再次宣佈不得用鉛筆抄寫,也不得用圓珠筆抄寫,必須用鋼筆抄寫,而且只能用藍墨水的鋼筆抄寫,不得用紅墨水抄寫。
誰要是違反,呵呵,大家清楚,不配合,就值得懷疑是否有通敵,有寫反動標語的嫌疑。
門外站着背槍戴紅袖章的造反派,在門口看見老師在和侯愛東呿咕,以為發生了什麼緊急情況,把挎肩上的步槍提在手上,近前查問發生了什麼情況。
看着拎槍的造反派近前,侯愛東嚇得更手足無措了。
拎槍的造反派知道只不過是筆的問題,把槍又挎到肩上,拍兩下桌子,叫侯愛東不要裝瘋迷竅,揮手叫投來神情驚詫眼光的同學繼續抄寫黑板上的字,末了還叫大家都老實點!
差點沒把侯愛東嚇壞了,按當地人的說法:屁x都嚇得打啄啄!
同學們也沒人敢出大氣,更不敢說話弄出什麼動靜,一個個被嚇得心慌手抖,拿筆感覺筆比鋼釺還重。
侯愛彪抄寫完,對着黑板檢查無誤,把紙端正地放在桌面上,背着手,挺胸端坐。
侯愛東趕忙拿了侯愛彪的鋼筆抄寫。陸陸續續,同學都交了“卷子”出了教室,侯愛彪在教室外面等侯愛東,他不是關心他,是關心還在侯愛東手裏的筆。
這支筆是他用積攢了一年牙膏皮,撿了一夏天的蟬殼賣了來的錢,在老街修筆老頭的攤上買來的——黑殼鍍鎳圓珠珠卡頭舊鋼筆。
這鋼筆粗大,有同學說“特務”的鋼筆手槍就是這樣的。
鋼筆手槍侯愛彪沒見過,但看過電影裏的鋼筆,發覺自己這筆和電影裏的鋼筆一模一樣。
抄寫完畢,交了“卷子”,出教室,都鬆了口氣。
侯愛東出教室,侯愛彪要回自己的鋼筆,打開鋼筆蓋,檢查鋼筆尖損壞沒有。
他清楚筆尖是鋼筆的關鍵部位,絕對不能損壞。
教室外面,熊老大還有幾個侯愛東原來一個班的同學在操場攔住侯愛東。
侯愛彪發現他們幾個今天有些鬼祟,跟在後面,熊老大不要侯愛彪跟着,說他是小不點,叫他滾一邊涼快去。
侯愛彪沒理會,仍然跟着。
熊老大叫侯愛東趕侯愛彪走,侯愛東有些為難,用商量的口氣問侯愛彪不要跟着他們行不行。
“你這日本人的走狗,啪啪。”侯愛彪很生氣,用鋼筆假做手搶,對侯愛東假裝開了兩搶,“以後休想借我的鋼筆!”說完,轉身走了。
人們每天都期待寫那寫反標的人被查出來,解開謎底,可又擔心萬一弄錯了自己成了那寫反標的人。
人們在恐懼和焦慮中期待着,但這事沒了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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