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餓了糠都甜 飽了肉也嫌
一言點醒夢中人,侯愛澤馬上來到梁瘋子指的大洄水凼邊,有幾條死魚擱淺在岸邊,隨着水的波動,懶洋洋地扭動着。
魚僵直,魚眼還沒渾濁發烏,大多魚身子也看不出有什麼損傷,侯愛澤拿起聞了一下,有魚腥味,沒有魚臭味。
揀水邊大個的魚,把魚收到一堆,大的一條有小腿長,小腿粗。
侯愛澤有些激動,手腳有些不聽使喚,極力剋制自己激動心情,怕一不注意心,心就從口裏跳出來了。
侯愛澤拿了面口袋,魚裝得滿滿,拎了一下,有五六十斤重,回家還這麼遠,擔心拿不動,拿出小繩綁緊袋口。
侯愛澤像做賊一樣四面張望,只有梁瘋子燉魚的大石頭後有冉冉青煙冒出來,四處不見人影。
拎着裝魚大口袋,沉重的分量令侯愛澤很滿意。
侯愛澤收了魚竿來到梁瘋子跟前,向他道謝,歇息一會,平靜一下自己的心跳,順便看能不能嘗嘗梁瘋子的魚湯。
梁瘋子沒理會眉開眼笑的侯愛澤,對他的漁獲也不感興趣,從懷裏拿出一個小布套子,從裏面抽出一把金屬調羹,插到泛着白泡的飯盒裏,舀了湯放到嘴前吹吹,送入嘴裏咂巴有聲。
侯愛澤近前,梁瘋子翻了一下眼珠子看他,沒言語,顯現出厭惡的神色。
突然,梁瘋子把手裏調羹里的湯往邊上一潑,猛然往地上一趴,大叫道:“快卧倒!炮打過來了!”
侯愛澤沒回過神來,以為梁瘋子突然犯病了,正想笑他,地下微微一動,緊接着一聲巨大爆炸聲傳來,耳朵震得嗡嗡響,一股白煙合著沙子石頭騰起。
侯愛澤學着梁瘋子的樣子趕忙趴到地上,過了一小會,有沙石星星點點地落到身上,有一股類似鞭炮煙的味飄過來。
梁瘋子起身坐着,側着耳朵聽了一會,起身拿棍子挑了豬腰子飯盒的拎手。
那飯盒一歪,湯從裏面流出,灑在火里,“撲哧”一股白色蒸汽和着柴灰升騰。
梁瘋子拔腿就跑,高聲叫道:“快跑,八路軍又開炮了!”
侯愛澤拎了裝魚的口袋,起身跟着梁瘋子一陣快跑,蹬坡上坎,到了公路上面。
又有一發炮彈射到剛才他們所在的地方,一大股煙花迅速開放,稍後傳來爆炸聲,爆炸聲像雷聲在山溝溝里回蕩。
侯愛澤跑得急,只扛了裝着魚的口袋,魚竿和熊老大家的那頂破草帽都沒拿,跑到尾礦堆上想起這茬。
想想還是命要緊,那是不值錢的東西,不會有人要,改天再來拿也未嘗不可。
梁瘋子蹲在坎邊,把飯盒剩下里的魚用手拈出來,把魚肉掐着吃了,魚刺扔到坎下面。
梁瘋子沒要走的意思,饒有興緻地期待下一發炮彈的到來。
剛才跑急了,過了一會,歇過氣來,侯愛澤拍掉裝魚口袋上的泥沙,扛在肩上,美滋滋地往家走。
侯愛澤從玉水河大橋上來的時候,看見有民兵在那打靶,侯愛東和侯愛彪和一群小孩在那圍觀。
昨天晚上侯愛東和侯愛彪就說公社的民兵在大橋那河灘上實彈射擊打靶。
螣紋礦的民兵也在那進行迫擊炮實彈訓練,朝猴子岩上打,有一炮打偏,彈片崩到離猴子岩幾百米遠的冶鍊廠大食堂外面,彈片差點打着站食堂外面看大字報的人。
想起梁瘋子說那迫擊炮是八路軍打的,侯愛澤就想笑。
侯愛澤想起有一次路上碰見梁瘋子,他居然指這侯愛澤衣服扣子上的線,說那些線是小龍,過幾年那縫扣子的線就要變成真龍飛走如何如何。
居然想得出來這麼離奇的事,怨不得是瘋子!
可今天,梁瘋子那麼“護食”生怕別人吃他的東西,證明梁瘋子雖瘋不傻,這方面精靈勁和正常人有過之而不及。
侯愛澤一路想這些,想着口袋裏沉甸甸的魚,想着今天有魚肉吃了,家裏人必為此高看他了,弟弟妹妹又要欽佩他,討好他,圍着他轉了,侯愛澤心裏美滋滋的。
冶鍊廠有高爐循環冷卻水,多餘的冷卻水供給職工澡堂,職工家屬小孩子都愛到那去洗澡。
侯愛澤自從“劫法場”倒霉后,很少去冶鍊廠去洗澡了,要去都走玉水河下面的河灘路去,繞過那曾經的傷心地。
自從侯愛澤劫法場被抓以後,對大食堂、廠辦公樓,以及辦公樓這些地方有一種恐懼感。
這次扛着“戰利品”回家路過這裏,這樣的感覺一點都不存在了。
那些牆上陳舊,還依稀可以看見他爸的名字的標語,也沒以前那麼叫他害怕反感,反倒感覺可笑了。
牆上出現了許多紅油漆寫的,更時興的標語。
侯愛澤把一口袋魚扛回家,一家人高興得很。
老媽挑出一條四五斤重,外表沒有一點損壞,最好看的魚要送給熊老大家,這叫侯愛澤很不高興。
上午釣魚前去找熊老大,沒見他人,拿了他家破草帽,可這魚比那破草帽值錢多了,憑什麼給他家。
侯愛澤嘀嘀咕咕不願意。
侯家老媽說侯愛澤不懂事,比起他大哥,為人處世差多了,老大每次從省城回來都要拿着禮物去拜訪熊司令,他老爹挨批挨斗才沒挨那麼多打。
侯愛澤明白他媽也是勢利眼,前陣子在熊司令倒霉的時候高興得很,背地理說了好多幸災樂禍的話。
沒想到,熊司令沒多長時間就放回來了。
這次熊司令人瘦了許多,剃光了頭,但人沒蔫巴,反而顯得更精神了。
去省城還是小轎車來回接送,更提勁的是,腰間還別了一把精緻的小手槍。
熊家兩兄弟也揚眉吐氣,做人更高調了。
熊老大還跟侯愛澤講:坐牢的時候就要想到坐小車的時候,意思就是榮華富貴險中求,膽小怕事啥都幹不成。侯愛澤估計這話肯定是他爸給他說的。
侯愛澤明白他老媽給熊家送禮,就是因為熊司令官復原職,去討好人家的意思。
侯家老媽說,熊老大、熊老二的媽媽,這人和熊司令性格脾氣相反,對人都客客氣氣,也不整人害人,背後也不說誰的壞話。
這話侯愛澤比較認同,這麼長時間也沒看見她和誰吵過架,和熊家老爸脾氣性格恰恰相反。
侯家老媽把最好的那條魚用面口袋裝了,吩咐侯愛澤別被人看見,悄悄把魚給熊家送去。
還吩咐侯愛澤嘴巴甜點,臉上要做出笑容來,叫熊家母阿姨。
侯愛澤還是不願意,侯家老媽叫侯愛澤拎了裝魚的口袋,推搡着和侯愛澤一起去了熊司令家。
到了熊司令家,把口袋裏的那條大魚叫熊家母拿盆子裝了,她高興不得了,說好長時間沒見過這麼大的魚了,老二和老三也好長時間沒有吃魚肉。
熊家母和侯家老媽聊得熱絡。
熊老大和熊老二就奇怪,侯愛澤如何在猴子岩下面大洄水凼揀到這麼大的魚。
侯愛澤講了去猴子岩下面的大洄水凼釣魚,沒想到民兵訓練,迫擊炮打進大洄水溏,炸死好多魚。
他運氣好,撈了許多魚回來。
還說去之前來找過熊老大,他不在家,還拿了他家牆上的草帽子,走的時候那草帽子忘記拿了,有空揀回來還給他。
熊家兩兄弟對侯愛澤說的那破草帽不感興趣,詢問那還有魚沒有。
侯愛澤說,民兵今天又有幾顆炮彈落到猴子岩下面的大洄水凼里,原來的魚還沒揀完,估計今天又有魚被炸死。
熊家兩兄弟,沒心思聽侯愛澤絮叨,拿了家裏背米用的“夾背筐”,風急火燎地出門走了。
侯愛澤知道他倆也奔猴子岩下面的大水洄凼揀魚去了。
收了送的魚,臨走熊家母舀給侯愛澤老媽一小瓷碗豬油,說做魚少了油水壓不住腥味,豬油比菜油強,油加得重,吃着香。
剮了魚肚子,摳出魚鰾,摳去魚鰓,剪掉魚尾魚鰭。
學別人家把魚尾按大小,一個個貼門后。
燒了柴火灶,姥姥捨不得多放菜油,用筷子在油瓶子裏蘸了油往鍋里抹,嗞溜溜只見青煙,聞到油煙味,不見了油影子。
侯家老媽拿熊家母給的豬油,舀了一大塊放鍋里,侯家姥姥嘮叨叫省着點放。
放了鹽、薑片、花椒、大料在鍋里炒一會,倒水進鍋嗶嗶啦啦爆響。
水開一會,香料味出來后,把魚放進鍋里,燉了一大鍋。
侯愛東吃得最多,吃“丁”着了,積食不消化,肚子痛,折騰一晚上沒睡好,打嗝放屁有魚腥味,出汗也有魚腥味,還被魚刺卡了喉嚨,埋怨侯愛澤。
侯愛澤說他窮勞餓瞎,死吃亂脹,不該怪他,要怪就該怪自己。
姥姥譏諷侯愛東:吃得慌咽得忙,傷了胃口害了腸,脹死總比餓死強。
從那以後侯愛東一輩子都不吃魚了,看見魚就噁心,那次被魚刺卡了,食道就像有什麼東西在裏面卡着似的,吃硬點的東西就不舒服。
第二天,把熊家母給豬油的碗洗乾淨,姥姥拿那碗轉圈看,說這碗是“金邊細瓷碗”,這在解放前地主家才趁這種碗。
侯家老媽把那金邊細瓷碗遞給侯愛澤,說吃了人家的豬油,也不能把碗給人家吃了,叫侯愛澤還碗別忘了謝人家。
侯愛澤拿了那金邊細瓷碗,學耍雜技的,用手指頂碗轉圈。
侯家老媽叫他別調皮,小心把人家的碗給打了。
侯愛澤聽老媽嘮叨,笑笑,又把碗往上拋,落下來用手接住,有意和他媽頑皮。
以前侯家有個特殊的碗,這碗的形狀還有點像一個大茶盅。
這碗異常厚實,掂着很重,乳白色半透明,材質好像堅韌的玉石。
家裏把它當碓窩,擀麵棒擋杵,專門用來搗蒜,搗花椒。這碗硬實,還有韌性,使勁搗都沒事,幾次掉地上都沒摔壞。
侯愛澤好奇,想試一試這碗有多結實,搗花椒的時候用大勁搗,沒承想給搗成兩半。
侯家老爸回來知道不幹了,抓侯愛澤要揍他。
大人胳臂腿長,但不如小孩子腿腳靈便,只要當時沒被大人擒住,小孩子跑掉,大人就很難再抓到。
當地有一句調皮的話:“撿來的娃兒拿腳踢!”
這意思就說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大人打了不心痛;自己親生的孩子捨不得打,只要沒幹特別離譜的事,過後也就嘴上教訓罷了。
被侯愛澤搗壞的這特殊的大茶盅,是侯家老爸來內地時,以前的朝鮮族戰友送給他,從東北帶來的,被侯愛澤搗成兩半,實在心痛。
到老街找鋦匠把破成兩半的大茶盅鋦好,用來搗蒜是不可能了,只有放灶台上當鹽罐子用了。
侯家人一提起這事就說侯愛澤是敗家子。
侯愛東和侯愛彪看見侯愛澤拿着熊家的碗耍花樣,又想起以前侯愛澤把那大茶盅搗兩半的事,見老媽警告他還不聽,知道他這回弄家來這麼多魚,自以為了不起,居功自傲,嘚瑟。
看他不順眼,兩兄弟也就跟着老媽斥責他。
侯愛澤把熊家的金邊細瓷碗拿在手,不玩花樣了,心裏不滿當弟弟的斥責他,冷笑說:
“雞窩裏伸出鴨嘴了?管你倆啥事,一邊獃著去!”
侯愛澤來到熊家,看到熊家兩兄弟昨天到那猴子岩下面的洄水凼也揀了幾條魚,可都沒有侯愛澤給他家的那條大。
侯家沒吃完的幾條魚都拿鹽腌了,晾成臘魚乾。
熊家兩兄弟也把撿來的幾條魚腌了晾成臘魚乾,白天晾晚上收,比干其他的活都勤快,這和侯愛澤一樣——炫耀有能耐。
熊家兩兄弟笑話侯愛澤家不會剖魚,從肚子上刮開,這樣背上的肉厚不易於晾乾不說,掛出來還不好看。
熊家刮魚是從魚背上刮開,腌了之後還用小竹片撐開,這樣既然好看又容易晾乾。
侯愛澤得漁獲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廠里的大人小孩都知道了,連螣紋礦和老街上的人,以及附近的農民都知道了。
好些人都拿手榴彈、手雷、炸藥到猴子岩附近幾個深水凼去炸魚。
開始還有漁獲,後來丟再多的炸藥也不炸不出一根魚毛了。
更嚴重的是有炸魚的人被炸死——從水裏炸到岸上,腸子都炸出來了,有人看見,腸子是花花的。
又有一個叫高某航的,比侯愛澤高一年級的學生,在猴子岩下面那個大洄水凼附近河裏游泳被淹死。
謠傳那洄水凼里有水鬼,炸魚激怒了水鬼,索人命來了。
侯愛澤膽小,再也不敢到那去了,改到下游鴨子江的鋼絲橋附近釣魚了,但這些河段也被炸藥雷管炸過了無數遍,漁獲甚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