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 平地再起瀾(六)轉宮
禮畢,皇太后劉惠施令太監退下,如他們來時一樣迅速的,走的時候,他們也是去得無影無蹤,彷彿只做了一個迷夢一般。
然後皇后寢宮之中,剩下為數不多的宮娥點起彩燈,將寢宮照得大亮。
因皇太后劉惠施未有令我離去,所以我被賜平身之後,便一直立在一旁,未有多動。
這時,皇太后劉惠施與我說話:“哀家聽梁后道,聖上外出,不經禮儀便封了個妃子回來,心裏好奇,便叫皇后召來問問,豈不料這位妃子品階雖是不高,卻是機心不少呵!”
我心裏一頓,后妃議政,就算有實,卻也要背着人言,而我也太過心急,竟然點出了江煥洲的名姓,似江煥洲這類人的存在,都是歷代位登正統的皇族心頭大患,但是,就算事真如此,也絕然不能提起。
而且,我的背後是江鴻秋,那個令梁氏不快的聖上手足。
皇太後面前,未經宣召是不得回話的,所以,我也只得低頭聽她喚訓。
“一般的女子,是決然說不出此話來的,你能告訴哀家,是誰教你說這些?應當不是你所指稱的端肅王?”
皇太后劉惠施果然厲害,我想了想,道:“奴婢自幼深恨自己能身做男兒身,不能報效國家,但是熟讀史書兵法,所以見解與尋常女子自不相同。”
“是么?”皇太后劉惠施反問,聽她這話中之意,自然是對我頗有不信。“且不論你在這裏搬弄是非,單說你不懂宮廷禮儀,自呼端肅王名諱一事,便要哀家懷疑你幾成是真,幾成是為人受意。”
“請太后明查!”
不能再多有辯解。
就是聖上在皇太后的面前,也不能多有放肆,何況只是我一個小小的宮妃?
“抬起頭來,讓哀家好好看看你。”
我從命。
誰知她不看不打緊,一看,眼中竟然現出了一些疑惑之情,只怕她方才隱在後面,而皇后寢宮的燈火到了此時才點得通亮,所以她方才並沒有看清楚我的模樣。
又過片刻,她才意有所指地跟梁若薇說了一句話:“皇兒這次做得也太過,不過皇后,這事你也莫要多有費心了。”
梁若薇趕緊站起:“還請太后明示。”
“皇兒無故失蹤,哀家心裏已然有數。國不可一日無君,待哀家下道懿旨,招臣議事,隔日,將垂簾聽政。”
皇太后劉惠施傲然道。
我心一緊,不料最後卻是一個這樣的結局。
梁氏已然由太后按下。
而梁若薇在旁邊也只能接下了太后的懿旨,並沒有再多說什麼。
接下來,皇太后要讓我到她身邊伺候。
到了皇太后寢宮,她先令宮人給我安排了住處,然後問我:“你與哀家說實話,聖上究竟在什麼地方?茲事體大,斷斷做不得玩笑。”
在這樣的皇太後面前,任何話語的巧飾都會顯得蒼白無力,而且滑稽可笑,我在梁若薇面前甚至江煥洲面前都可以巧舌如簧,但是,在皇太後面前,我做不到。
雖然,我不知聖上確切是在什麼地方,但是,我卻答皇太后劉惠施道:“奴婢不敢有瞞,聖上與魏王殿下正在一道。只是更多的,奴婢不知道。”
“嗯,”皇太後點了點頭,“與哀家所想也不差。他兩個也太過胡鬧,江山社稷的事情,怎麼能如此兒戲?”
我一時之間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想着,莫不成皇太后早將一切看在眼中,知道聖上此為,是想給梁氏一個極佳的篡權機會,然後再從容收回么?
皇太后卻說由她出面,雖然於禮也合,但總覺得她是有些不想稱梁后挾太子以令諸侯的心。
然則,我卻不能問。
良久,皇太后問:“聖上封你為妃,可是魏王的意?”
雖然依舊沒有冊封,但她既然已經在言辭之中認了我是聖上所封的妃子,便不再以“奴婢”自稱,故答:“回太后,聖上本為天子,不會以任何人的意為意,包括魏王。”
“呵呵,哀家說你有機心,果然不差,也幸得你為魏王表親,不致生變,不過,哀家卻有一言相勸,木秀於林而風必催之,懂么?”
她說得平淡,然而卻有千鈞之力,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或許,我真是太急功近利了。
“餘下再無你事,你便在哀家寢宮之中,好好地學一學后妃典範,莫要再有造次。”
皇太后既然有此安排,那我還有什麼多說,而後果有女官前來,要我將那《后妃德》一頁頁地背誦,此書我在棣葉早有習過,雖然能夠應付每日下來太後派下來的女官對我的考核,然則卻是心裏對聖上要我做的事有所掛懷,所以也總是憂心忡忡。
皇太后劉惠施也總不在宮中,想必是暫代宮中政務,僅是兩日而已,卻讓我度日如年,不堪重負。
這日午後,太后仍然未歸,只恐是在前面召見幾位老臣,商議垂簾之事,女官今日也來得稍早了一些,出了數題我一一答過,便道今日如此便可,早早地就離去,不知有什麼事情要她如此急忙,就是片刻再是耽誤不得。
不過太后寢宮之中,仍然靜嫻,既不見多了什麼佈防,也不見來去行色匆匆的宮婢。今日課考即畢,而太后也未給我派下其餘要務,故而也得清閑,在那廊柱之下避涼,見不知今日何故總有鳥雀群群地呱噪飛起,雖在宮中沉悶極處加了些生靈喧嚷,卻更添了幾分鳥鳴山更幽之勢。
我向高處呆望,心中起了一些惆悵心情,卻不知,這究竟所出何來。
正出神時,我身旁突然多了個宮裝女子,看來也不是下等宮婢,無聲無息的出現,倒讓我嚇了一跳,我危坐起來,問:“你是何人?”
那女子款款行禮:“奴婢顧巧枝,是梁皇後身邊聽差人,位任彩女。”
我上下將她這麼一打量,果有幾分不俗之氣,只是想着此時梁后與我有話要說,只怕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但無論如何也不能將我心思透露出半分,所以我只微微一笑,問:“不知顧彩女此來,有何要事?”
她謹慎地四處看看,見周圍無有旁人,這才壓低了聲音道:“奴婢到此來,只有一事相告。”
“嗯。”
在這多事之秋,些許的風吹草動都會掀起大風大浪,但是,如非萬不得已,我不會身陷其中。所以並不相問。
顧巧枝道:“今奴婢奉皇后命令,將要出宮辦事,卻不知您可有什麼話,要由奴婢轉交給魏王殿下的?”
我想起江鴻秋曾與我說過的,聖上早在梁皇后的身邊安插有人,或許在適當之機,會與我有所聯繫。
若在皇后中宮或許為中,可是這裏卻是太后寢宮,哪裏容得她這樣一個彩女隨意來去,我心裏三分不信,只道:“無非是些思念掛懷之情,就不需由旁人相助了。”
“如此,巧枝告退。”
她竟真的說走就走,只是向我淺淺屈膝一禮,便要退出。
“等等!”
我忽然改變了主意,雖然不知她究竟是由何人指派,鍘我若是將我的外在表現得絲毫不為所動,令那幕後之人無可下奈何,豈不白白辜負了一番好意?
她回頭,我嫣然一笑:“先前對顧彩女有些不信,這皇宮高牆之深,哪裏是能夠讓宮婢隨意出進的?不過既然是皇後娘娘示下,定然是我多慮,我離了魏王府多日,心中甚是記掛,如今在宮中又久不得見表兄,所以也有話,想由彩女相轉。”
她道:“表小姐,奴婢定然不負所托。”
聽到這已久違了的稱呼,我心裏不知為何卻是起了一股暖意,但我更清醒眼下的檀江是處在一個什麼樣的時辰當中,如果她果是非由魏王所派,卻在此時能點得出這稱謂,看來在魏王府也下了不少工夫。
我並不想空口無憑,免得傳話有誤甚至還會引火燒身,所以入我房內,取出紙筆,書下八個字,並且做下了暗記,那八字曰:“歡而不歡,見如不見。”
一時之間卻也找不出什麼封蠟一類的東西來,匆促之中尋出了一個香囊,將那小紙卷了藏在其中,一切妥后才交給了顧巧枝:“魏王殿下見了自明,一切有勞了。”說著,還給了她一些碎銀,“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
顧巧枝沒有推辭,將此收下,之後匆匆離去,未見蹤影。
一日無事,卻在夜間之時,有人匆匆來扣我的房門,只說要去聽太后宣,我睡得淺,幾乎是他們剛剛走到我的門前,我便已醒來,聽那匆促,還不知是發生了何等要事,所以趕緊略做裝扮,打開我門。
又是一隊人數不少的太監,但與之前稍有不同的是,前頭多了一個腰寬體胖的,年歲已經比較大了,行動看來雖然還算便利但是已經有些吃不大消,他拿斜眼瞥着我:“太后宣你呢,不知在裏面做些什麼勾當,趕快隨着咱家走,耽誤了要事,叫你日出之前的投胎,夠你受的!”
即便是來太后寢宮拿人,也不合如此無禮,可見他來頭不小,有道是寧肯得罪十個君子,不得罪一個小人,我低眉順眼,答道:“是。”
那太監帶我而去,一路上並不避開人,反而是許多宮女太監見了他,都還紛紛讓出道來。
再往前行,便有一頂轎子在不遠處等着,見是我們來了,便將轎了過來。
後宮之制,各妃在朔、望之日朝見皇后之時,由各宮宮婢引領前行,步行而趨,以示尊重中宮正主。然不論在後宮之中的何等品級,不論是何緣由,只要是出了那萱華門,就算是不在後宮之內,即使人仍是身在皇宮之中的,也得要覆紗遮面、以轎代步,斷斷不能讓聖上後宮的女子們,為人輕易所見。
其實,絕大多數的宮妃,只要一入宮,便連那萱華門都出不得,便是所謂,一入宮門深似海。
我才不過區區數日,便在這萱華門之下一進一出,不知應當是喜是憂。
小轎仍在前行,那太監在前面引路,這時似乎行得更快,轎前指路的一團宮燈火焰映進轎簾之時已經所剩無幾,而掛在轎上的宮鈴不時地“噹噹”敲出聲響,那聲微弱,不知能傳出多少,然而,聽在我的耳中,卻是陣陣地不祥。
驀得橋停,那太監在前面不高不低地說了一聲:“娘娘到,快來出迎。”
便有一個宮女答道:“是。你等暫且迴避。”
“這個自然,咱家就先退了。”
然後那宮女便掀起轎簾,道:“請娘娘下轎。”
我方下得轎來,身都還未有站直,便有一個宮女站到了我的身後,替我打上了帶有垂絮的避世傘,將我的容顏遮住。
那宮女在我旁邊恭敬道:“娘娘,還請您稍快,幾位大人已經有些等之不及了。”
我道:“也好。”
她在頭前開路同,先將我引到了一宮娥彩女齊聚的小至之中,替我重梳了髮飾,再覆上面紗,查了查沒有會中途掉下的危險了,這才帶着我,往下一處去,
仍是先前那位宮女在前,我緊隨其後,到了一門前她停下,叫我先行等候,而她自己則進去通報。
我抬眼一看,我們由後面偏門所進,又由這宮女帶着來到了大殿前方,殿上有名“偏議”二字。心裏一時恍然大悟。
歷來聖上行權,都在正殿,偶有萬不得已時,便會有德高望重之人,進入偏議殿議事,暫代皇權。
明日當是太后所說要垂簾聽政的日子,今夜深召……
我不敢多想。
不多會兒,便聽裏面宣:“姚妃到!”
這裏雖是偏議殿,但畢竟是暫代的是皇權,自然也是半點差錯也行不得的,所以將心靜了靜,款款向內步入。
上頭高坐着皇太后劉惠施,端肅王江煥洲,底下跪着曾給我祛毒的盧太醫,旁邊還有四位大臣,我均不知其名姓。
向皇太后請安之後,她便問我:“姚妃,這地上之人,你可識得?”
何止認得,但是我仍是要將他細細端詳了一番,才道:“回太后,臣妾認得。”
“你是如何認得他的?”依然是太后問我,雖然我曾在端肅王府中有幸與江煥洲相識,也承蒙他侍我不薄,但是此刻,內外、親疏皆是有別。
我低低地嘆了一聲。卻並不怎麼答話。此際並非公堂審問,有些應當有的矜持還是要存着。
“,一切有哀家和端肅王給你做主。”
此時的皇太后劉惠施有些我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和善。
我深一吸氣:“太后,臣妾未進宮時,不幸身中奇毒,是聖上指派盧太醫給臣妾治病。”
“姚妃說得可是實情?”皇太后冷洌問道,而我,因與盧太醫挨得近,分明已經看到了他額上滲出的汗珠。
“是,是,姚妃娘娘所說一切屬實。”盧太醫雖然力竭要保持平靜,但是他話中的那一份慌張是怎麼也掩飾不了的。
我心中暗暗稱奇,不知他所懼何來。
“盧太醫既會解毒,當是知毒,那毒所從何來?”皇太后的聲音,與方才她與我說話之時,已有不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掌權者成竹在胸的一種凌厲。
“臣……”盧太醫已經起手去抹額上的汗,“臣,臣該死,臣該死,臣不敢說。”
“,有本王給你做主。”江煥洲開口了,聲音低沉,而且,充滿了不容置疑。
“這――”盧太醫已經憋得滿面通紅,“這毒方,是下臣,是下臣交給劉文南,劉大人的!”
“盧銘,你是該死。聖上離宮多日不歸,只怕與你脫離不了干係?”
盧銘在我眼見着他被江煥洲的人拿住之時,已經是副貪生怕死的模樣,此時他聽到皇太后這樣言辭,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只顧着在那兒磕頭求饒:“求皇太后饒命,求皇爺饒命!”
“饒命?你憑什麼向哀家求饒呢?就憑着你的赤膽忠心么?哀家倒是要問一問了,你的赤膽忠心,是向著天下哪一家的?”
“啊!”盧銘失聲叫了一聲,他的身再是跪也跪不住,癱倒了下來。
皇太后劉惠施最後那幾句話問得頗怪,我在這樣一個時刻,也被震得根本不能去想其個中究竟。
倒是太后雙眼一紅,顯得有些疲憊的樣子,對江煥洲道:“皇爺,今兒的這事,哀家已經無能為力,就交由您來做主,皇兒不在宮中的這幾日,哀家已經心力憔悴。”
江煥洲也不推辭,輕輕一擺手,便有一個宮婢端着一個托盤上來,將三個錦盒承在了盧銘的面前。
“盧太醫,你在太醫院中,也算是德高望重的了,所以本王也不苛責於你,三個盒中,有你一看便知的東西,若還要巧言令色,本王倒要聽上一聽。”
盧銘原是癱在地上,這時又顫慄着跪起,哆嗦着手,在那三個錦盒之中游移不定地來去,每次都是指尖稍有觸及,便又旁縮,幾次三番之後,我見他深吸一氣,又將眼狠狠閉上,終於挑定了中間的一個錦盒,打了開來。
他一看,臉色已然變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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